外傳三 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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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醒來已三月有餘,記憶裏許多人變得模糊,如醒來時眼前一臉驚喜的老人和旁邊站著的一臉淡漠的女子。我唯一記得清晰的是幼時在街上被狗追咬,衣不遮體,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苦難的日子如跗骨之蛆,夜夜相隨。
    後來,我才依稀記起了每日在我眼前晃,一臉嚴肅讓人生怕做錯事的老人是將我從餓狗口中救下來的恩人,隻是比起記憶中的那人,他蒼老了許多。老人說他是我的師傅,旁邊頗受他尊重的女子是師傅的先祖。
    我有些不明白,這樣年輕的先祖怎麽會有這樣老的一個後代兒孫,我腦子有些亂。師傅說我算是死而複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有沒有後福我不知道,不過死了有十年之久,十年……難怪我忘記了那麽多事,腦子停擺了這麽久,不出問題來才怪。
    不過以往的事總還是一點一滴地想了起來,有時候就那麽莫名地鑽進腦子裏,有時候發一個夢也會想起許多來。我決定每日都要好好睡上兩覺,幸許我又會想起來許多的事。
    比如那一夜,我夢見一個長著倒八字眉毛,三角眼的中年男子,不過月餘,那個男子便出現在了山中,師傅說那是我大師兄,專程回來就是為了看看我。
    他倒是很激動,拉著我說了許多話,中間有我記得起的,也有讓我茫然的。這是個長了年齡還很搞笑的師兄,他同師傅、先祖一起喝了好多酒,喝醉了拉著我去看月亮。
    因為有了師兄在的緣故,月亮倒真是變得比平時好看了許多。比起我在山中日日無所事事的日子,終於有個人願意陪著我說說從前,雖說這個從前我其實也不怎麽記得起,但也是件讓人歡欣的事。
    月色清幽,夜裏的景致也是顯得格外溫柔。在這樣的月色下,我的心格外的寧靜。當然,寧靜中得除了在我耳朵邊一聲吵吵個不停的師兄。我覺得醉酒的他很可愛,他說了許多,說的有些話我聽不太懂。
    他說:忘了也好。
    什麽忘了也好?他眼中的憐憫是因為什麽?
    我不得不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了不得了的事,臆想了許多故事,想著自己許是哪國亡國的國君之子,說不準哪一日就會東山再起,暴富起來。
    後來又夢了幾場,完全找不到我能暴富的源頭。但源於師兄那憐憫的眼神給我壯的膽子,我很是相信自己身上必有一番奇遇。
    師傅看我傻樂了幾天,用一種不明所以中帶著點驚慌的眼神時不時瞟我一眼,終於驚動了先祖前來。她把脈了半天,石化了半晌,看那嚴肅的樣子不得不讓我擔憂我是不是又有了與世長辭的危險,終於帶上了點驚恐之時她大氣一鬆,說我沒有問題。
    我原本就沒有問題,不過是有點夢想,有點憧憬,有點希望而已。我這一天天的,除了練已經被我忘了個七七八八的基本功就沒有其他事好做了,不得不被養得有些傷春悲秋。
    所以我懷揣著那個夢想,在夢裏尋找那個希望。然而夢來夢去,我雖說還是沒夢到暴富的源頭卻夢到了一個姑娘,雖有些失望沒有我想夢到的旖旎風情,但夢到這姑娘時心中的悸動像是遇到了我所憧憬的夢想。
    夢裏她在為我烤兔子。作為一個男人,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她給我烤的兔子,這和睦的畫風讓我覺得她一定是我的一位很特別的人。
    可惜的是我用了一夜去吃兔子也沒能夠看清楚她的臉,隻聽到她或嗔或怒或開心的聲音,她喚我:師兄。
    我心裏酥酥甜甜的很受用。這個姑娘頭發那樣好看,身段那樣好看,聲音也那樣好聽,她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姑娘,而我有那樣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感覺是什麽,但我知道自己想要親近這個姑娘。
    第二日,師傅照例拿了一盤地瓜幹給我,說是多接觸往日的事物有助於我恢複記憶。那色澤不怎麽誘人的地瓜幹看得我眼皮直抽抽,恨不得再次暈睡過去。
    自我醒來,日日吃的都是地瓜幹,連碗清粥也喝不上。也是命賤,我居然對這個味還有絲懷念。
    雖說懷念,但我覺得如果我再不好意思提出意見,那麽那些總會纏著我的幼時忍饑挨餓的回憶會繼續在夜裏縈繞不斷。思及此,我也顧不得顏麵,低著頭小聲道:“師傅,我想吃烤兔子。”
    師傅沒有理我,我不敢抬頭,反思自己這個要求是不是提得不合理。可在夢裏,我的師妹在這山上給我烤兔子的畫麵讓我不得不問出了那個事關我未來生活標準的重大問題:“師妹呢?”
    我夢到了師妹,她是不是也會如同師兄一般過個月餘就會回來,如果師傅不會烤兔子,那是不是師妹回來可以烤給我吃?可是很久都沒有聽到師傅回答我的話,我抬頭看他,見他似也在懷念那味道,吧唧著嘴道:“知了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
    我的小師妹叫知了,我腦子裏又閃現過她的聲音,眼前浮現她捧著一杯熱茶同我坐在房簷下看雪的場景。那雙手修長螢白,幾乎透明的指尖被凍得有點泛紅,很好看的一雙手。
    我等著師傅說小師妹的去處,等了半天師傅也沒有理我,他還在回憶好吃的烤兔子嗎?
    “師傅,我小師妹去哪裏了?她知道我醒了嗎?”一提到她,心裏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反複看到她走在我前麵的畫麵,可她一轉身,畫麵就模糊了。
    我伸手想留住那些畫麵,畫風在我伸手之時一轉,我看到自己披了件厚重的披風在她肩頭,大約是重了,她喚了我一聲……我拍了她的頭,心裏帶著溺愛與歡喜,她大聲叫著:“師兄,再拍我就真的傻了。”
    “你傻了麽?”有手在我眼前晃,我一個晃神,眼前出現師傅那張嚴肅的臉,他又晃了晃手,我往後退開一步,才發覺自己一直勾著嘴在笑,是有點像傻了,但小師妹的樣子越來越清晰,讓人期待。
    師傅一臉為難:“完了,我教的好苗子毀了。”
    為了證明我其實沒有被毀,實則還厲害得不得了,我耍了套剛想起來的劍法,師傅一高興,將我的寶劍還給了我。劍鞘古樸,劍體泛著耀目的冷光,握在手中時發出的嗡鳴聲似在與我呼應。
    這是師傅傳我的第一件法器,我記得它的名字:乾天。
    師傅很欣慰,看著我頻頻點頭,笑容越來越大:“還好,還好。”
    我握著劍迎風而立,清風拂麵,係在頭上的發帶在我臉上拂過,我覺得我這個樣子應該有些帥,但其實我這會兒感覺有些冷,打了個寒戰,抱著膀子在師傅不及反應之時回了屋子。
    我的小師妹……她去哪裏了呢?為什麽不回來呢?
    我日日苦練功法,記憶恢複得倒也是快,就是對我那小師妹的記憶有些恍惚。似乎那關於她的記憶對於我來說格外的複雜,複雜到一時間有些理不出頭緒。
    雖如此,但她那螢白的手指;白晰的脖子;纖細腰身處係的一根打著蝴蝶結的白紗帶;水紅色豐潤的唇;烏黑若瀑布般的長發;長發上插的那支木頭簪子……全都那樣清晰,清晰過我記憶中所有的其他事,其他人,唯獨她的眉目,我還是看不清。
    那木頭簪子是我送的,她似乎很喜歡,日日都戴著。
    十年了,她如今怎麽樣了呢?
    後來,師兄再次回來了,那些對著師傅我不好意思問的事向他打聽了。師兄沉默了許久,歎了一口氣:“你小師妹……她嫁人了。”師兄的這句話說完,我便覺得心口猛的一痛,痛我有些窒息,呼吸像被堵住,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心一下空了一塊,像是有什麽從那裏泄了出去,他後來又說了什麽我沒有聽清楚。腦子裏突然就出現了個畫麵,漫天花海,我那小師妹著了一身白衣衫,頭發用我送的木簪子隨意簪著,潑墨般的長發襯得她一張小巧的臉越發的白淨。
    她嬌嬌俏俏地站在花海那頭,這天上地下隻有她一人在我眼中,那種感覺我此時已明明白白,原來那是一種叫做‘心動’的感覺。
    小師妹的麵目一瞬變得清晰,我一直看不清的眉目放大了似的出現在我腦海裏,每一個回眸,每一次眨眼,凝視我的時候眼中的光彩,噙著笑意時睫毛的輕顫……又黑又亮,若清泉般幹淨漂亮的一雙眼睛,真的……很好看……
    我那個時候原是想告訴她我的心意,那是已藏不下去,快要溢出胸腔的感情,可是卻錯失了那個良機。
    或者,我可以再早些時日告訴她的。可是我總在怕,怕她未忘記傷心往事,怕她覺得我唐突,怕她其實對我沒有那種意思,怕因為有些話一說出口便會失去她。所以我竭盡全力去隱藏去掩飾,可對她的愛意卻是越來越甚,直到我再也壓製不住。
    世事弄人,我竟與她錯失了十年之久……十年,我肉身未變,記憶混亂,功力全失……十年,她又變作了何模樣?十年來她從不知我對她的心意,又怎麽會在這山上孤獨終老……
    這一天,我剛劈了柴,師傅說山下有貴客到,讓我去捉幾條魚回來加菜。待我捉了魚回來已是一身狼狽,撈起衣衫的一角,河水順著衣角往下滴,頗有節奏。
    剛走出林子,我看見木頭墩子旁站著兩個背對著我的人正在與師傅述話,其中那個姑娘的背影讓我的記憶翻騰起來,一時無法靜止……纖細的腰用一條白紗帶係著,若瀑布般烏黑的長發隨意挽起,插著一根木簪子,我送她的木簪子。
    大約是聽到了身後的聲響,她轉過身來。螢白的肌膚,水紅的唇,瓊鼻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霎時放出讓人無法忽視的光彩,那汪清泉般的眼睛裏流出淚來的同時是她飛奔而來的身影,就在我的情緒還未平複下來時撲進了我的懷中。
    耳邊是她好聽的聲音,今日卻帶著哭音,淚水浸濕了我的衣衫,她不住地低語:“師兄……”
    半晌,我才止住了想抱住她的衝動,抬手撫著她顫抖的雙肩:“……知了。”
    目光不得不看向隨她同來的男子,他已轉身看向這邊。我這才看清,哪裏是兩個人,分明是三個人。俊美無濤的男子是澤弘,他手中抱著個不足兩歲,玉雪可愛的女娃娃,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與知了如出一轍。
    雖然止不住的心痛,但這樣,很好。
    知了回來的日子裏我圓了吃烤兔子的夢,果然與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讓人懷念。
    朗月之下,她還是又乖又嬌並沒有什麽變化,可見澤弘將她照顧得很好。她看澤弘的眼神與看旁的人都不一樣,那之中的神采大約與我看她時一樣,隻是她不需要偽裝,而我需要。
    她很幸福,這樣,很好。
    知了走後我想了許多,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而情之一字應當隻占了其中一小部分。我算不幸嗎?應當算不得的,試問有誰人還能如我一般死而複生?試問有幾人能得人生死相隨?能得人以壽命相換?如此,我是極幸運的了。
    師傅說我能死而複生多虧了我那小師妹,雖說再沒有機會將想說的話說出口,可我的命已不是我一人的了……我這條命,有師傅的,有先祖的,也有我再無法對她說出那個字卻永遠刻在心頭的小師妹的……我隻能好好的,至少要看起來好好的……
    師傅的意思是,師兄閑散慣了,孟焦教需得交到我的手上。我想,若是沒有遇到知了,我這一生便是如此了,而如今,知了與我不過是如此的緣分,我的一生便也是如此了。
    山中不知時日過,乾天在我手中越來越稱手,師傅與先祖的目光中盡是欣慰。隻有我知道自己心中藏著一個人,她會伴著我日日夜夜在這人世繼續走下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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