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字數:7808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薑萱 !
    第44章
    二月的並州,冰雪消融,撲麵的風不再凜冽,光禿禿了一冬的樹梢草地,早抽出的新葉嫩芽。
    春回大地,放眼連綿不絕的深綠淺綠。
    薑萱卻沒有心思欣賞這些。
    一大早,她換上了金氏的外衫鞋子,包上一條半舊的頭巾,登上府裏去采買的小車。
    跟著車在坊市繞來繞去,避開盯梢的眼線,她成功脫身換車,往北城門而去。
    沒人盯著,出城並不困難,很順利跟著人潮車潮穿過長長的門洞,巍峨的定陽城就被拋在身後。
    “慢些走,多繞幾圈,再去莊子。”
    薑萱撩起車簾吩咐,陳小四忙應了,幾個人一邊趕車,一邊謹慎留意四周。
    一連走出一個多時辰,都很安生,能確定是成功脫身了。
    但薑萱也沒鬆快多少。
    “二娘,郎君和阿非他們什麽時候能來?”
    問話的是符非的生母賀拔氏。
    車上四人,薑萱姐弟及符非符白生母,賀拔氏薄氏。雙方在城裏就匯合了,三女並一個半大男孩一車,城門十分好過。
    至於楊氏,並不和她們一起。二月符亮生忌,早早就建議符石開口把楊氏哄到城郊寺院去齋戒守月了,在不告知她任何事的情況下支使出去了。
    這賀拔氏薄氏生得不錯,隻神態間有些怯懦,隻再多的怯懦也掩不住對夫君兒子的擔心,一臉惴惴憂惶,心情和薑萱是一個樣的。
    薑萱輕聲:“二位小舅母莫要太過憂慮了,他們已經準備了數月,必能成功脫身的。”
    她按下憂掛,溫聲安撫:“阿桓說,今夜他們會設法出來,到時就能見了。”
    賀拔氏和薄氏心裏這才穩了些,歉赧笑笑:“煩二娘你了。”
    兒子讓她們凡事聽薑萱的,因而十分信服。
    “煩什麽?都是一家人。”
    薑萱笑笑,便聽外麵陳小四稟:“主子,前頭再拐一個彎,就是徐郎君的莊子了。”
    她們這趟去的是徐乾的莊子,他自己置的,連家人都未知。前方四通八達背靠齊嶺,一旦有什麽隨時遁走難尋獲,比衛桓之前準備地方還要好,於是臨時調整到這邊來。
    薑萱剛應了一聲,不想忽“砰”地一聲,馬車驟一歪一沉,她趕緊一撐車壁坐穩。
    薑鈺還好,賀拔氏和薄氏卻驟不及防,猛磕了一下頭,疼得嘶了牙,卻沒人顧得上喊。
    薑萱已挪到車簾前,急問:“怎麽回事?”
    陳小四忙道:“旁邊的車隊磕到我們的車了。”
    卻原來是土道不寬,兩車並行不慎碰了一下,對方是大車,一下將薑萱這邊的小車擠進坑裏,劉大根已跳下車檢查,車輪磕壞了。
    對方很歉意,說去請示家主,給他們換一個輪子。
    陳小二低聲說:“他們看樣子是從莊子那邊過來的,應該沒問題。”
    這條路過去,除了徐乾的莊子以外,隔壁還有幾個莊子和別院,這車隊是從那裏出來的。
    薑萱點點頭,她其實是想讓對方直接走的,但他們單薄小車明顯沒有備用輪子,這種行為不大合理,於是就按捺下。
    反正不認識,快快弄妥。
    她才這般想罷,不想對方車隊卻出來了一個熟人。
    “誒?陳管事!是你們?”
    “趙管事?”
    對方請示了最大一輛車裏頭的人後,來了一個管事,陳小四一看,居然是個熟人。
    就是甘氏商號的管事,之前經常押糧過來的,薑萱還和他打聽了許多消息。後來聽說他高升了,調任到總號在家主手底下聽差,再沒見過,薑萱當時還惋惜走了個健談懂得又多的。
    雙方一照麵,一詫,那趙管事笑了起來了,忙讓下麵的人取車輪來,幫忙換上。
    又揚聲向大車方向稟:“是咱們商號的貴客。”
    薑萱不是大客戶,但她定陽軍背景深厚,足稱得上貴客。當初甘氏被姚氏打壓時,這位趙管事還提議過,要不通過薑萱試試聯係衛桓。
    不過當時家主甘遜思量後,還是否定了。
    趙管事忙問:“裏頭的可是薑娘子?正巧,我們家主在,剛離了別院要回城呢。”
    車裏的薑萱皺了皺眉,甘氏家主甘遜,她還真見過的,是個二十七八的青年人,她有一次去甘氏糧行時恰巧對方在,便說了幾句。
    對方這撒網人脈的行為挺正常的,但眼下她並不適宜露麵,這麽一身打扮一看就是有問題。
    幸好陳小四是個機靈的,聞言立即笑了:“我家主子怎可能坐這等破舊小車?”
    “裏頭是我老娘,想回給我阿爹掃掃墳,我們兄弟幾個送她去。”
    “她睡了,顛都不醒,人老覺多。”
    “哦哦哦,無妨無妨,你們換輪子時抬輕些,勿驚了老人家。”
    陳小四聲音不小,話罷,就見大車撩簾子那隻白皙的手收了回去。
    甘遜聽說不是薑萱,便不打算下車打招呼。
    人多力量大,很快車輪子都換好了,雙方告別,便錯身而過。
    “快些走。”
    薑萱微微撩起一線車窗簾子,看那輛越走越遠的大車。這什麽破運氣?甘氏的別院在隔壁,還恰好碰上甘遜回城。
    她抿了抿唇,吩咐劉大根:“你回城一趟,將這事傳予郎君知曉。”
    應無礙的,但要以防萬一。
    這一則插曲過去,薑萱吩咐加速。不過他們沒有直接徐乾別莊去,而是拐了一個彎繞上岔道,真的往陳父墳墓方向繞了一個大圈,再三觀察確定無礙後,這才掉頭,繞側門進了莊子。
    徐乾並沒有廣而告之貴客臨門,而是借口莊頭親戚,將薑萱四人安置在最後頭近山的最後一排房子,一有什麽風吹草動立即就能後遁。
    因為繞了一大圈,抵達時已經午後了,打發了莊頭,安排陳小四等人到遠近必經之道盯著,接下來就是等待。
    衛桓說,夜裏他和符非等人會設法出來,到時再仔細商議。
    時間總覺得格外漫長,好不容易天色發暗,草草用了晚膳,天就黑齊了,乍暖還寒的仲春裏,薑萱在廊下踱步等著,一直等到午夜,才終於等到人。
    “怎麽這麽遲?”
    迎上去問出一句,才發現衛桓是獨身來了,薑萱心裏又是一驚,急問:“怎麽就你一個?符非他們呢!”
    莫非事情出現了什麽變故?
    “莫急,你聽我說。”
    衛桓緩聲安撫著,拉著她的手往院外空曠處去了。
    簷下挑起一盞燈籠,光暈隨風微微晃動著,薑萱這才看清,今夜衛桓目光似格外不同。
    神色冷峻依舊,隻一雙黢黑瞳仁深如濃墨,眸底隱隱有暗光滾動,如黑豹潛深夜,蓄勢待發。
    她不禁問:“怎麽了?”
    薑萱有種隱隱的預感,情況有變,但或許……未必都是壞的。
    衛桓舉目,遠處是南方黑黝黝入巨獸蟄伏的定陽城:“阿尋,情況有變,我們暫不走了。”
    “今日上午,定陽接了晉陽一封手令。此令乃通侯親發,命上郡接令即點十三萬大軍,奔赴肅城,合軍伐戰三胡。”
    “今日丁洪已點齊十三萬軍,大將五員,其中……”
    衛桓轉過身來,挑了挑唇角:“有我。”
    晉陽,太原郡治,也是整個並州的軍政核心,通侯王芮的長駐之地。
    並州算是通侯王芮的地盤,他實際占據太原、上黨、西河、上郡、雁門共五郡,超過七成屬地。丁洪這個外駐上郡的郡守,正是他的心腹。
    這五郡,都位處並州中南,而北邊則是羌、氐、鮮卑,還有匈奴盤踞,勢力犬牙交錯,時時發生交火,雙方恩怨極深。
    這次事件的起因,還得由通侯之母呂氏說起,裏頭又涉及了先前大敗的西羌先零部大酋長柯冉。
    柯冉大敗於定陽軍之手後,損兵失地,不得不往北遷退。昔日傲視群雄的大酋長被迫低下他的頭顱,不過他了得,竟說服了鮮卑首領達奚和赤氐首領軻茂結成同盟。
    這些外胡,一直對南並州虎視眈眈,既結盟,就意味則即將興起一場大戰。
    挑釁頻頻。
    隻不過,通侯一直采取保守的防禦態度。畢竟北邊多處於長城之外,不好駐防還更加苦寒,偏胡民又多,打下來也是塊硌牙的雞肋。
    直到上月下旬。
    通侯之母自晉陽北上雁門,回娘家賀老父八十大壽,怎知在回程途徑洛縣時,被冒充流匪的鮮卑兵截住,護衛血戰被屠盡,通侯母呂氏被擄。
    鮮卑達奚放言,要通侯割讓雁門郡,否則他也不嫌疑呂氏人老珠黃,委屈自己納其為二十三房妾室,給通侯當個便宜爹雲雲。
    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通侯王芮怒發衝冠,立即連連下令,點齊大軍四十萬,於本月中旬發兵伐鮮卑。
    除了晉陽本身駐軍點了二十萬以外,另外他還立即發下手令,在其餘四郡同樣點了二十萬兵。
    上郡這次占大頭,因為它本身駐軍多,又剛剛大敗先零部除去了大對手,留下數萬軍士駐防即可,點足十三萬。
    接令以後,丁洪不敢怠慢,忙忙就點足兵卒,並其上的五員率軍大將。
    其中,就有衛桓。
    薑萱抬眼:“這是個好機會,丁洪必欲在此戰伺機除你。”
    戰死,還能有必這更加幹脆利落毫無詬病的方式嗎?
    衛桓點頭:“必是。”
    兩人對視一眼,衛桓冷冷一挑唇:“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來得好!
    正正合他意。
    是啊,戰死很好,還能有比這更合情合理永絕後患的殺人滅口方式嗎?
    丁洪想殺他給兒子複仇,他同樣也想殺了丁洪解開眼前困局。
    衛桓當時一聽,就起了此心。
    要知道,率領心腹部屬出走自立門戶,其實並不是一個十分好的出路。
    軍馬嚼用,持續的大批糧草從何而來?薑萱就算知曉門路渠道,錢銀運輸都是大問題。還有軍餉呢?定陽軍待遇還行,本身是有餉銀的,出去後總不能光給口吃的吧?另外還有立足之地等等,一個個都是大問題。
    背靠大樹好乘涼,若非迫不得已,他們其實並不想出走。
    原來是不走不行,丁洪掌一郡軍政,升降生殺大權皆在他手,不走早晚折進去的。
    所以衛桓得到徐乾報訊後,當機立斷。
    可現在呢,機會來了。
    一旦殺死丁洪,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薑萱沉吟片刻:“這次出征肅城確實是個好機會,若不能殺死丁洪,也正好離開。”
    短短時間內,她快速將情況分析一遍。
    遠征在外,不管幹什麽都比窩在定陽這個丁洪的老巢方便多了。能殺死丁洪固然好,退一步殺不死,名正言順領兵在外正是個率部屬出走的最佳良機。
    衛桓要趁勢而為,薑萱是不反對的,隻是她唯一擔心的就是:“丁洪調配整支定陽軍,他早有預謀,隻怕會很凶險。”
    兩道柳葉眉蹙起,說到底,薑萱還是將衛桓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的。說是要反殺丁洪,聽著輕飄飄一句話,做起來不知道有多艱難,這頭一個就先得麵對丁洪的設的殺局。
    戰場上稍有偏差,付出的就是生命的代價。
    “阿尋莫怕,我會小心的。”
    衛桓遠眺定陽城,他非但不懼,反隱隱有戰意升騰,如同馳騁原野的孤狼終於遇上獵物露出破綻,平靜冷漠的外表下,早已蓄勢待發。
    隻他亦心有掛礙,安撫並保證見不好立撤後,衛桓就說:“阿尋,你和我們一起去肅城。”
    肅城作為這次北戰三胡的中心據點,它其實是西河郡北的一處軍鎮,和定陽差不多的一座城池。
    繼續將薑萱留在定陽,衛桓並不放心,這地兒是丁洪老巢,萬一發生什麽他鞭長莫及。
    他早已想定,讓薑萱幾人綴著大軍,一起趕往肅城,到時隱在肅城內,有什麽還能一起商議。
    大軍過後宵匪蟄伏,薑萱身邊如今人手也不少,路上安全並不教人擔心。
    薑萱略想了想,點頭:“暫離定陽也好。”
    至於去哪?其他地方不知根底,也沒比肅城有優勢。肅城城高池深,以往就算並州軍大敗,諸胡也未見攻破,怕還安全些。
    “事不宜遲,我們馬上收拾。”
    薑萱催促衛桓:“你快回去,莫露了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