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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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積蓄六年的力氣仿佛在這一刻用盡了,垂眸看著地上的人,重重地喘著。
    兵刃交擊的聲音離他遠去,兩行熱淚落下。
    良久,一隻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衛桓的聲音:“走!”
    薑鈺一抹臉,大步離去。
    城破以後,進入巷戰。
    不得不說,能被薑琨留駐老巢的都是精銳兵馬,即使到了如此田地,仍在激烈反抗著。
    可惜,已徒勞無功。
    並州大軍從四門湧入,馬蹄軍靴落地的沉重鞜鞜聲,鐵鎧摩挲,以不可阻擋之勢一步步逼近。
    至傍晚,整個臨淄的反抗軍力已全部剿滅,這座位於淄水西岸的宏偉古城迎來它的新主人。
    殘陽如血,城內正有條不紊地清理戒嚴,一隊隊兵士在身邊快速經過,薑鈺緩緩打馬,沿著那條能十二車並行的寬且直長異常熟悉的青石板大街而行。
    這條大街,直通城中央。
    城中央乃臨淄中樞青州心髒……陽信侯府的所在。
    恢弘闊大的列侯府邸,巨大的紅漆門扇和大理石條階,兩尊張牙舞爪的怒目石獅,眼前陽信侯府建築依舊,卻早無昔日威嚴,門前淩亂一片。
    或幹涸或新鮮的血跡,斷箭棄刀未來得及清理,不斷有甲兵出入,裏頭甚至能隱隱聽見喧嘩和尖叫聲。
    守門的甲兵見了他,見禮道:“薑小將軍!”
    薑鈺頷首回禮。
    他仰頭看頭頂那塊黑漆金字的巨大匾額,半晌,舉步入內。
    這一切一切的布局景致,非常熟悉,隻熟悉中又添了一層陌生。他循著記憶中的路,最終穿過第二道垂花門,來到後宅的中路正院。
    灰黑的簷瓦,粉白的院牆,這座五進五出的宏闊院落,正是曆代陽信侯夫人起居之地。
    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這座院落的一磚一瓦他都異常熟悉。
    如今裏頭靜悄悄的,恍惚間他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照樣奔進去,就能看見那張熟悉又溫柔的笑臉。
    但他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這院子甚至已經換了主人,外表好似一樣,但裏頭一切舊痕跡都已被新的覆蓋。
    薑鈺沒有進去。
    靜靜站了一會,有腳步聲近,回頭一看是徐乾身邊的親衛。
    徐乾奉命清理陽信侯府,府內大小的主子並下仆皆已驅趕至一處暫關了起來,在處理這批人之前,他特地遣人來問了問薑鈺的意見。
    薑鈺沒有意見。
    沉默片刻,他道:“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循舊例即可,不用理會他。
    這不是他的家人。
    薑鈺也沒考慮過見不見的,不需要再見,這座府邸的一切人事都已與他割裂。
    故地重遊,並未給薑鈺帶來多少歡愉,相反,他情緒不可避免地低落下來。
    直到兩天後再見衛桓。
    衛桓身後,薄鈞等人抬了一口不大的紅漆箱子。這箱子裏頭有石灰,裏頭放了兩顆人頭。
    衛桓說:“走!我們回去給你阿姐報喜。”
    他們成功複了仇,衛桓沒有遣訊兵傳訊,他要親自回去告訴她。
    一切他都安排好了,包括先前薑琨發出去的求援,攻打臨淄之前他就已遣兵二十萬陳於西北兩邊境,如今大局已定,馬上就能走。
    薑鈺驚喜:“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說著,二人就快步出了門,翻身上馬一揚鞭,往西城門疾奔而去。
    衛桓連連揚鞭,他趕得很急,連日來的戰事並未給他添上一絲疲色,他反雙目湛亮,精神奕奕。
    此趟回去,不僅僅是報喜,他還要迎接他孩子的出生。
    算算日子,她快足月了。
    衛桓心裏很急,他知道不少人都會提前一點生產的,他怕自己趕不上。
    他恨不得兩肋生翅,立時就飛回去。
    尋尋,等等我,我馬上就要回到了!
    薑萱懷孕已進入九月。
    肚子不是特別大,但府醫說大小均安,金嬤嬤也說頭胎是會小些,因此她也不擔心。
    身材豐腴了些,但不腫,反愈發肌光勝雪,白裏透紅,看著更美了,一種褪去青澀嬌妍綻放的美麗,薄氏和賀拔氏笑說,這胎怕是個小丫頭。
    金嬤嬤心裏大約也是這麽想的,但她不敢說,怕薑萱不高興。
    其實多慮了,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她和衛桓的親骨肉,甚至乎,薑萱感覺衛桓似乎是更期待小閨女要多一些。
    薑萱收回遠眺城頭外視線,低頭看了看掌下高隆的腹部,微微一笑。
    也不用人扶,她自己緩緩踱步。
    薑萱不臃腫,行動雖較先前笨拙,但還是靈活的,她深知活動的重要性,因此即便月份漸大,她也從沒停止過散步走動。
    由於狀態還好,所以她散步的地點多選在城頭上。
    也是想衛桓他們了。
    正月中旬衛桓率大軍出後,她就翹首等待,雖前線戰報讓人鼓舞安心,但到底還是十分牽掛的。
    薑萱便把散步地點安城頭了,一來活動;二來巡視防務;三來按捺不住掛心,想往東南方向望一望。
    也不知有沒有複仇成功?
    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時趕回來?
    張岱伏誅了,就剩一個薑琨,如今兵臨臨淄城下,順利的話,將能一舉誅殺薑琨,成功複仇。
    薑萱十分期待,她期待能在孩子出生之前,解決這樁血海深仇!
    讓新生將他們帶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另外說到孩子出生,出征前,衛桓和她說過,說他會在孩子降生之前趕回來的。
    有他這句話在前頭,哪怕明知得視戰事進展而決定,她也忍不住期待起來。每天早上下午準時往城頭來兩次,萬一那麽湊巧能碰上他歸來呢?
    薑萱是抱著這種心思往城外眺望的,一左一右伴著的薄氏和賀拔氏勸她:“快回去吧,天色要暗了。”
    日頭越偏越西,將要沉入西邊的山巒下,紅彤彤的晚霞映赤了半邊天空。
    太陽一下山,到底會涼些,薑萱現今這狀態,怎麽謹慎都不為過。薄氏十分愛惜地撫了撫她肚皮,有些墜了,怕是這幾天就要生了。
    薑萱依依不舍,也隻好收回視線。
    她提起裙擺,就著兩位小舅母的攙扶轉身,三人正要緩步往下城頭的石階行去,這時,薑萱忽看見執矛立在邊上的甲兵們眼睛齊齊睜了一下。
    身邊賀拔氏驚喜的聲音:“快看,快看!是不是有人回來了!”
    薑萱一喜,立即轉過身去。
    隻見天邊的原野盡頭,隱隱有騷動起,一片黑色的小點突兀出現茵綠色的原野上。
    薑萱心跳禁不住快了起來,她扶著城垛,一眨不眨盯著。
    那片黑色小點來得很快,越來越近,已經能分辨出是己方騎兵了,數千精銳騎兵如奔雷疾馳,緊緊追隨為首一騎。
    越來越近,輪廓越來越清晰,薑萱心跳越來越快,當為首那個模糊的身影映入眼簾時,她驚喜:“是他!”
    是衛桓!哪怕距離還遠,人臉完全看不清,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她的阿桓!
    果然,馬蹄聲疾如迅雷,狂奔至城門之下時,猛地一勒韁繩膘馬人立而起,旋即被控停,馬上年輕的黑甲將軍一抬頭,烏發紅唇,劍眉鳳目,不是衛桓還有誰?
    守城軍士歡呼,趕緊開啟城門,衛桓卻定定看著斜上方,一瞬不瞬。
    他對上薑萱的一雙眼。
    兩人遠遠凝視著。
    許久,他恍然回神,麵露喜色,立即策馬而入,飛快登上城頭。
    柔美的麵龐露出驚喜的笑意,他對上她一雙眉眼彎彎的澄亮明眸。
    “尋尋,我回來了!”
    他首次失了態,一個箭步衝上前,一展臂擁住了她。
    薑萱側臉貼著他的胸膛,帶著泥塵的皂角味道,熟悉的氣息包圍著她。
    她唇角高高翹起,“嗯”了一聲。
    他回來了,他也見到她了,兩人心下大定。
    心一定,理智回籠,這還是眾目睽睽之下呢?薑萱和他擁抱了一陣就回過神來,輕推了推他。
    “我們先回府。”
    衛桓細細打量她,見她精神奕奕氣色極好,這才徹底放下了心,露出笑意。
    他牽著她,側身扶她緩緩下了石階。
    薑鈺薄鈞等人都等在石階下。
    見了小弟,薑萱還未說話,卻先看見了薄鈞和另一個親衛提在手裏的紅漆小箱。
    她想到什麽,笑意一斂,站定盯住它。
    “阿尋。”她側頭看衛桓,衛桓眉目肅然,很認真地對她說:“這裏麵是張岱與薑琨的首級。”
    “我們已複得大仇!”
    這一瞬間,薑萱渾身血液上湧,饒是她有了心理準備,也控製不住這一刻心髒的顫栗。
    “……真的嗎?”
    她慢慢看向那個紅漆小箱。
    薑鈺上前一步,“是真的,阿姐!”
    “好!”薑萱聲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壓抑住了:“我們回去吧,我們告訴阿娘去!”
    檀香嫋嫋,梵音陣陣。
    那個大紅箱子就放在供桌前,放在衛氏及董夫人的靈位跟前。
    “啪嗒”一聲,衛桓打開箱蓋。
    兩顆灰白的人頭,頭發淩亂,麵目猙獰,脖頸切口整齊尚殘存幹涸血跡,混在石灰裏頭,有些亂糟糟的,但能分辨得很清楚。
    正是張岱及薑琨。
    很好!薑萱沒有回避,她一點都不怕,這是她期盼已久的時刻,這是她大仇終得報的重要時刻,她就這麽直直看著,她要親眼看得一清二楚,一絲不漏。
    衛桓提起這兩顆人,擲於火盆之中,薑鈺拔開葫蘆塞子,將火油澆上去。
    薑萱吹燃火折子,衛桓接過來,往火盆一擲。
    “轟”一聲,火焰瞬間燃起。
    頭發皮肉被燒焦的氣味充斥了整個宗祠大堂。
    “這兩人的軀體,我吩咐焚骨揚灰。”衛桓冷冷道。
    薑萱道了一聲好。
    並沒有耗費太多時候,約莫一刻多些,火盆內火焰逐漸熄滅,兩顆頭顱在衛氏及董夫人靈前被焚成黑色灰燼及焦駁的殘骨。
    火盆被踢到一邊,衛桓薑萱三人重新撚了香,跪下三叩首。
    阿娘,我們終於為您複仇了。
    您安息。
    如有來世,盼您平安喜樂。
    額頭貼在冰涼的青石磚麵上,身側隱隱抽噎,薑鈺低低哭著,哭聲漸高,最終他放聲痛哭。
    薑萱也忍不住落了淚,哭昔日天倫之樂,哭母親命苦,哭母親的慈母心,還有這五年來種種艱難已經不易。
    不需要隱忍了,痛快地哭了一場。
    許久,情緒才漸漸平複,薑鈺抹了眼淚,和衛桓一起扶薑萱起身。
    絞了帕子,遞給姐姐抹臉,薑鈺低聲說:“阿姐,攻下臨淄時,徐大哥問我侯府的人怎麽處置。”
    “我沒理。”
    讓一切遵從舊例,他和那府的人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薑萱點了點了。
    她告訴薑鈺,也告訴衛桓:“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知道嗎?不要再執著過去了,我們要卸下仇恨重新好好生活。
    一手拉著一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薑萱轉身往外行去。
    告祭過後,夜色已經深了,囑咐了薑鈺兩句,衛桓和薑萱遂回去休息。
    一路回來,輪流梳洗過後,情緒漸漸緩和下來了。
    小夫妻倆躺在床上,開始有心思訴說離情和相思,當然,最重要的是即將出生的孩子。
    “他都這麽大了?”
    衛桓歡喜又有驚奇。
    日夜兼程一路急趕回來,他竟不覺得累,精神奕奕盤腿坐在床上,小心俯身,大手捧著她高隆的腹部,側臉親昵貼著。
    孩子給了他一下。
    “他踢我了!”
    孩子長大活動空間小了,掌下的胎動不再那麽活潑,顯得有些沉緩,卻極有力。非常準確的一踹正中他的掌心,悸動直達心髒,他驚喜地叫了起來。
    他一雙鳳目亮晶晶,獻寶般表情看著她。
    薑萱輕笑。
    就連少年時期都沒見過他這神態,這會兒卻補上一點來了。
    她心裏軟軟的,柔聲說:“他最近都這樣呢。”
    衛桓十分歡喜,親了親她,又去親她肚皮,“他要出生了。”
    幸好他趕上了。
    也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都沒關係,反正他都是極愛極愛的他的。
    “你不累麽?”
    “不累。”
    他精神得很呢,一想他的孩子即將出生,就感覺渾身血液上湧精力宣泄不盡,哪裏會累?
    “你先睡,我等會就來。”
    不過等他小心翼翼和掌下的孩子隔著肚皮互動一陣,衛桓忽想起一事,急起來了:“那他困不困?都這麽晚了?他平時什麽時辰睡的?”
    誰知道胎兒什麽時候睡?小家夥一貫愛動就動的,不過薑萱哄他:“要睡了,你也睡吧,他平時還早點呢。”
    他急:“那今兒怎這麽晚?”
    薑萱笑:“今兒阿爹回來了,他高興唄,他很想阿爹了。”
    衛桓聽得唇角控製不住翹了起來。
    他輕聲說:“我也想他的。”
    “想他,想他阿娘。”
    親了她一下,衛桓低聲哄了兩句孩子,才肯躺下來,小心翼翼在背後將娘倆都擁在懷裏。
    “那我們快睡吧。”
    他聲音揮之不去的欣喜,帶繭的大手力道極輕柔,一下一下輕撫著,哄裏頭那個調皮孩子睡覺。
    可見他是極期待的。她也忍不住更期待了起來。
    寶貝快出生了吧?阿爹阿娘都等著你呢。
    也是這麽的巧,薑萱睡前才期待過孩子快些出生,沉沉睡去後,大約到了半夜又或許黎明,忽她朦朦朧朧感覺肚子有些疼。
    睡夢中她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腹部一抽,她醒了過來。
    “尋尋,怎麽了?”
    幾乎她一動,衛桓就醒了。
    倏地翻身坐起,他俯身問她。
    燭光朦朧,透過軟煙羅的綃紗帳子,竟見她額頭密密一層薄汗,弓了弓腰,她抱住肚子。
    衛桓大驚失色:“你怎麽了!啊!”
    他猛一跳就要下床衝出去叫府醫,被薑萱拉住袖子,她又疼又好笑:“沒事,別慌。”
    “我想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