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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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天已經亮全了,旭日衝破晨靄,明晃晃的暖陽鋪灑在裕峽之西的荒原上。
漫天遍野的玄黑鎧甲,甲片和刃尖折射出耀白金光,四麵八方。
這一瞬間,刺眼得讓人暈眩。
張岱心膽俱裂,這一刻他終於慌起來了,“怎麽辦?怎麽辦!”
他驚慌看向身邊的薑琨。
薑琨呼吸很重,“嗬嗤嗬嗤”喘著粗氣,可隻片刻,他就鎮定下來了。
“慌什麽!”
他厲喝。
仿若陷入重圍之中的狼王,異常凶狠又淩厲的眼神,薑琨環視一圈,最後落在張岱的臉上:“我們還有三十萬大軍,怕什麽!啊!”
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將士們!都穩住!”
他高聲厲喝,聲音傳得極遠:“狹路相逢勇者勝!多少年了,我們闖過了多少難關!比這難的沒有嗎?啊!”
“有!”
“我們一定可以成功克敵的!”
“沒錯!君侯說得忙沒錯!”
梁尚陳池尉遲典等文武大將高聲附和,親衛近軍們高聲附和,呼聲高亢,如浪潮般傳遍整支青州大軍。
高呼聲中,慌亂的青州兵士鎮定下來,一股破釜沉舟的膽氣油然而生,再抬頭看漫山遍野的敵軍,不再怯懼,而是一種欲拚死一搏一往無前的孤勇膽氣。
薑琨當即排兵布陣,下令團團收縮,以守為攻。
張濟見之,不禁歎一聲:“這薑琨能走到今時今日,實非僥幸。”
絕對是一方梟雄。
隻僥幸不僥幸,梟雄不梟雄的,衛桓並不在意。他隻知道,從一開始走到現在已足足五載有餘,他終於將仇人圍困壓製住,這一趟,他勢必要成功複仇。
不容有失!
薑琨明白士氣的重要性,衛桓自然不會不懂,他“鏘”一聲拔出寶劍,斜指向前。
“將士們!我們的敵人正在包圍之中!他們的兵力遠遜於我們!”
“天時!地利!人和!盡在我方之手!”
“諸軍全力克敵!此戰若勝,全軍皆賞錢三千!斬殺敵將一員者,擢一級,賞錢百萬!若得敵帥首級者,連擢三級,賞錢三千萬!”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占據大優勢的情況下得到金錢的鼓舞,帥令飛速傳遍上下,將士振奮,士氣如虹,一下子就趕上了包圍圈中的青州軍。
衛桓不等青州軍完全穩住陣腳,長劍一指,白光耀目,厲喝:“將士們!全力衝鋒!”
在仲春二月,裕峽之西的大片荒原之上,並州軍和青州軍展開了開戰以來最激烈的一戰。
若青州軍勝,薑琨張岱擺脫困局,生機猶在。
若青州軍敗,盤踞青冀二十年、稱霸一時的陽信侯頡侯將呈摧枯拉朽之勢,徹底傾塌頹覆。
還要如何阻擋並州軍前進的步伐?還要如何阻擋衛桓收割他們性命的刀刃?
薑琨迫切要取得勝利,再不濟,也要打成平手,好從容而退。
可惜事實往往與願望相悖。
青州軍悍勇身經百戰,並州軍也不遜色,甚至並州民風粗獷,常年和諸多胡族混居,可能還要更勝一籌。
青州軍破釜沉舟,並州軍亦如猛虎下山。
在這種情況下,並州軍兵力超出青州軍將近一倍。
鼓聲隆隆,呐喊震天,五十萬並州軍踏過二月早春的原野,雙方狠狠地廝殺在了一起。
雙方都強烈地要取勝,雙方都不允許自己敗,幾輪衝刺,聲勢仿能撼動山嶽的陣法戰後,雙方最終混戰在了一起,白刃見血,你死我活的生死肉搏廝殺。
戰事從大清早開始,一直持續過午,熱血沸騰了乍暖尤寒的漳水河畔,滾滾波濤被染成赤紅顏色,人慘呼馬嘶鳴,血泊處處,屍橫遍野。
日頭漸漸偏西,在兵力相差甚大的情況下,青州軍終於支撐不住的,那一口破釜沉舟的孤勇膽氣到了最後,漸漸泄去,開始有人受不住,扔下兵刃往後逃跑了。
“君侯!”陳池尉遲典打馬狂奔而來,二人身上鎧甲血跡斑斑,褐紅色噴濺了一頭一臉,到得近前,落下淚來:“君侯,標下等護你突圍!”
戰事到了這個程度,潰逃之勢一起,後續收不住的,很快將會呈摧枯拉朽之勢兵敗如山。
現在集中力量拚死突圍,還有可能保住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說到這裏,陳池尉遲典淚流滿麵,他們心裏都明白,這三十萬大軍陷在此處,隻怕青州難保了。
可他們君侯在,無論如何都要護著君侯。君侯在,才有希望!
張岱急道:“沒錯,二位將軍說得沒錯!”
說著,他舉目四顧,遠遠有幾處騷動特別厲害,衛桓必在其中之一。如今還有親軍重重拱護,再慢一些,隻怕頂不住了,那孽障要殺到近前了!
薑琨呼吸極重,“嗬嗤嗬嗤”喘著粗氣,臉頰肌肉抽搐,眉目一片猙獰。
張岱大急:“薑兄!”
“君侯!”陳池尉遲典及齊康等親衛“砰”地翻身下馬,跪到在地,焦急仰視薑琨:“君侯!我們護您突圍!”
薑琨垂下眼瞼。
事到如今,他再不甘,也不得不接受了事實。
萌生退意。
他不想死,活著有千萬可能,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但眼下這般情況,可想而知衛桓必死死盯著這位置的,要突圍,卻不能魯莽。
他倏地抬眼,看向急得提鞭險要打馬的張岱,道:“張兄,我與我的大軍共存亡,你自己走吧!”
麵色沉沉,說得極平靜。
陳池尉遲典齊康等人大急:“君侯!”
“不用說了!”
薑琨沉聲抬手一壓。
張岱急得不行,苦苦相勸,薑琨卻不為所動,眼見潰逃越來越多,那幾股騷動卻越逼越近,他大急一咬牙:“好!山高水長,薑兄你我來日再會!”
說著傳令自己的親信兵馬,一揚鞭,選了一個方向狂奔而去,猛力突圍。
目送張岱並冀州軍走遠,衝向並州軍的包圍圈,薑琨這才收回視線,一扯帥氅扔下:“卸甲!我們馬上走!”
陳池尉遲典等恍然大悟,心口一鬆,連忙爬了起身,“君侯英明!”
英明不英明的,停在薑琨耳中而毫無感覺,如今隻盼張岱的動靜能更大一些,將衛桓的視線吸引得更久一些。
他迅速下馬,避入人群,再招來普通校尉將領,他連同陳池尉遲典等人一同把鎧甲換了,再重新上馬,匆匆往反方向而去。
“衛兄弟!他們要突圍了!”
徐乾手一指,衛桓收回染血長刀,抬頭一望,果然見一陣猛烈騷動起,而後迅速往包圍圈的東北方向撲去。
混戰至如今,什麽內應眼線都沒用了,全靠現場觀察。不過雖不知敵軍核心內的情況,但青州已潰敗勢起,己方大勝在即卻明明白白的。
這當口,可不能讓薑琨張岱二賊跑了,薑鈺大急:“姐夫!”
情急之下,連私底下的稱呼都出來了。
衛桓一提馬韁,立即率軍急追而上。
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劃破混亂的戰場,所經之處,己方將士迅速避讓,而敵軍卻被駭人氣勢所懾,心膽俱裂,潰退遁逃更加之多。
衛桓率軍直殺過去。
很快逼近。
驅馬直直撲入突圍之軍的後方,重刀橫掃,血腥飛濺,身周幾要形成一個真空地帶。
他速度迅猛,越殺越入。
突圍艱難,後方卻喧嘩大作,張岱回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衛桓距離他已經很近了,他眼利,甚至已能看清張岱,眼見對方驚駭打馬掉頭,他森森一笑。
“狗賊!”
衛桓聲音越來越近,他厲喝:“今日我就要以的頸腔熱血,告慰我母親在天之靈!”
五年了。
衛桓閉了閉目,那個雨夜記憶猶新,黑黢黢的暴雨中,他刨開濕泥,扒開草席,露出一具赤條條的青白屍身,其上淤青傷痕遍布,她睜著眼睛,定定看著天空。
頭頂的天,如潑墨一般黑沉沉地壓下來。
他花了五年時間,傷痕累累,一步一個腳印,到了今日,終於要砍殺這個狗賊,為他的母親複仇了!
“賊子!你該死!”
“我要將你梟首焚屍,挫骨揚灰!”
恨戾的冷聲,如同森森煉獄傳出,已逼至身後,張岱心膽俱裂,一回頭,眼前一道亮白刀光閃過。
他隻來得及看清了衛桓上半張臉,耳邊“哢嚓”一聲骨頭斷折的脆響,他隻覺頸間一涼,整個視野瞬間躍高了起來。
他看清了底下衛桓,看清了遠處激戰中的兩軍,升至頂峰,開始回落。
“砰”一聲悶響,張岱頭顱重重砸落在地,無首的屍身僵硬片刻,頹然栽落馬下。
頡侯張岱,身首異處。
衛桓緩緩伸手,抹去濺在左臉上的一抹濁血,他手心玉白,鮮血殷紅。
他閉上眼睛。
母親,兒子終於手刃這個狗賊,為您複仇了!
張岱被殺死了,他屍首被薄鈞吩咐人收拾起來,以便衛桓後續處理。
隻很快,他們就發現,薑琨不在。
薑鈺情緒激昂之後,大急:“那惡賊難道私下突圍了!”
還真是,薑琨利用張岱吸引了衛桓視線,趁著後者奔往東邊的殺張岱的當口,一瞬發起衝鋒,竟率萬餘殘兵成功突圍而出。
得迅時,他已越過漳水,急速往青州遁逃。
薑鈺大恨大急。
衛桓一拍他的肩:“別急!”
失去三十萬大軍的薑琨,如同拔牙老虎,他即便遁回青州,也支撐不了多久的。
裕峽之西荒原上的一場大戰,改寫了整個北地的格局。
就一日一夜,驟不及防的,陽信侯薑琨竟全線潰敗,三十萬大軍被全數俘殺,他僅僅率了萬餘殘軍,在心腹的拚死保護下突圍,如落水之犬驚慌遁回青州。
可即使成功逃回去了,又能如何了?
青州留守的駐軍,現不足十萬,且分散在各地駐防,不等他不顧一切召來,衛桓已追殺而至。
在這等兵力懸殊的情況下,一切抵抗都是無用功,即使遇上城高池深一時不好攻克的城池,直接繞過去就行了,守城那點兵力,還怕它從後突襲或者截斷糧道不成?
甚至還有眼見大勢已去,搶先一步開城門投降的。
衛桓率大軍長驅直入,一路勢如破竹,不足半月,已兵臨青州治所臨淄。
薑琨沒有再遁,他就在臨淄,聚攏了所有能聚攏的兵馬,發出所有能發出的求援信,徐州裴崇,幽州梁燦,甚至兗州彭越。
不管是敵是友,不管對方來了有何目的,他統統不在意,隻要能趕在城破之前抵達,那就可以了。
隻衛桓豈會如他的願?
在這些人接訊點兵抵達之前,他必將整個青州控在掌心。
諸事俱已安排下去,衛桓此刻亦未再理會,他率三十萬大軍圍於城下,抬頭,看臨淄城頭的帥旗。
薑鈺也看見了。
他那個父親,昔日不可一世、毫不猶豫就戮殺他母子三人的父親,如今狀若瘋虎,正立於城頭之上。
薑鈺放聲大笑,笑聲到了最高處,他陡然一收,手一指,厲喝:“狗賊!你昔日害我母親,一再追殺我姐弟之時,可有想過會有今日!”
眼前,就是董夫人身死之地,他恨毒:“我今日要親手殺了你!將你的頭顱帶回去與我阿姐報喜!”
薑琨雙目赤紅,怒聲:“孽障!你出生之時,我就該掐死你!”
衛桓冷冷一笑,一揮手:“將士們!全力攻城!”
並州軍呐喊如同海嘯,衛桓一聲令下,惡狠狠地直撲而上。
金鼓震天,矢石如雨,戰火映赤了半邊天空,如山嶽大動,撼動了整個臨淄城上下。
臨淄確實城高池深易守難攻的,在這等兵力懸殊的情況下,薑琨也支撐了八天。
已經極了不起。
隻是再了不起,敗勢也已非人力所能挽回,隨著檑木撞門“轟”地一聲巨響,兩扇厚重的紅旗門板轟然落地,並州軍爆起一陣歡呼,直殺而入。
衛桓領著薑鈺,直入臨淄,迅速登上城頭。
薑琨在陳池尉遲典及數百名親衛的護持下,仍在頑抗。
衛桓沒有上前,他伸手接過穿雲弓,抽出一支長箭,拉弦瞄準,片刻,陡然一放。
銳器割裂空氣的隱隱的嘯鳴,陳池尉遲典不是不知,隻是他們無法馬上挪移,那箭來得太快太猛,“噗”一聲門響,尉遲典正中左胸,僵立片刻,他怦然栽倒。
薑鈺不禁頓了頓,他沒忘記當初在昌邑群山,尉遲典救過他姐弟性命。
衛桓冷冷:“今你們各有立場,戰場上隻論敵我!”
薑鈺一抿唇,“是!”
衛桓再度發箭,這次是三連發,兩支對準薑琨,一支對準陳池。
陳池奮力為薑琨打下一支箭,自己勉力一避,已經慢了,箭矢入腹,他悶哼一聲,勉強撐了一陣,也戰死當場。
薑琨被箭矢射傷左臂,戰力陡然減了一半,隨著並州軍湧上城頭,身邊僅剩的這數百親衛也一再縮減。
衛桓吩咐:“去!”
薑鈺提刀而上。
他的親衛,和好友徐晏李望常平三人緊隨其後。
薑鈺赤紅了眼,執刀猛殺,徐晏李望一並衝上。
殺了一個又一個,越逼越入,薑琨已看見他了,“孽子!”
他長刀一指:“殺了他!”
同時一扣腕間機括,“錚”一聲,竟有一支短箭激射而出。
這驟不及防的,衛桓臉色即時變了。
千鈞一發,李望撲了上去,一把推開薑鈺,自己猛地一扭身,努力後仰。
“呃!”他悶哼一聲,背部中箭。
眾人大驚一看,還好,不是心髒等要害。
但也重傷。
薑鈺大怒:“你該死!”
連連猛殺,急攻而上。
薑琨袖箭隻有一支,他有傷在身,失血漸多,一退再退,退無可退。
最終,薑鈺逼到近前。
徐乾常平等人直接攻向他剩餘的親衛,默契將中間的薑琨給剩了出來。
薑琨刀刃都卷了,他扔掉長刀,抽出配劍,赤紅著眼盯著他這個逆子。
薑鈺長大了,他已差不多有薑琨高,雖年少,但曆經多次戰事,稚嫩青澀早已不見,眉目沉沉,神色冷峻肖似衛桓。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兒子。
薑鈺恨聲:“你該死!”
他撲殺而上。
六年來勤修苦練,寒暑不輟,終在今日卓見成效,二三十個回合過去,他壓製住了漸見力竭的薑琨。
壓住他的刀,薑鈺逼近,四目相對,他一字一句恨道:“去死吧!”
斜斜一壓,猛地一刺。
“噗”一聲悶響,長刀穿胸而過。
薑琨瞪大雙眼,在之前,他再怎麽想,也想不到自己最終會死在親生兒子手上。
薑鈺猛地一抽。
胸腔熱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他隻覺暢快極了,前所有未有的痛快!
痛快中,夾雜著酸楚,這一刻他想起母親,眼眶一陣潮熱。
重重一腳。
薑琨大睜雙眼,“砰”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