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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裴文舒篇】
    清晨醒來,天黑漆漆的。
    裴文舒躺在榻上,雙手虛握置於腹前,湖緞錦被平平蓋在肩膀位置,一夜過去紋絲不亂。
    他醒了有一陣了,不過看帳外窗欞子還暗著,未到該起的時候,便沒動。閉上眼睛靜靜躺著,想罷朝務公事,一陣,又睜了開來。
    深秋夜漸長,屋內昏黑,靜悄悄的。
    等了一陣,便聽到些動靜。
    屋外,小廝常春領著一隊人無聲踏上廊道,他提著燈,身後諸仆捧著銅盆熱水棉巾等洗漱物事。
    輕聲和守在正房門前的親衛打個招呼後,常春等人抬頭,被一一檢視過顏麵和手中物事後,拱了拱手,他輕手輕腳推開房門。
    摸黑指揮人布置好諸物後,常春輕手輕腳來到屏風前,輕聲喚:“主子,該起了。”
    帳內,裴文舒“嗯”了一聲,撩了錦被坐起,常春等人已快手快腳攏起帳子,取來熏暖的軟緞袍服等物,伺候主子梳洗穿衣。
    裴文舒換上的是一身紮袖武士服,打理罷,他提了掛在牆上的長劍,大步出了房門。
    在庭院站定,閉目,吐納,凝神,睜眼,起手,出劍。
    每日晨練,風雨不改。
    半個時辰後,他才收勢停下。
    深秋寒涼的清晨,白皙飽滿的額頭一層熱汗,裴文舒將長劍拋給親衛,大步回房沐浴更衣。
    常春早命人備了熱水,待主子入浴,他算著時間,緊著安排人傳早膳,還有正裝冠服等物。
    “趕緊的,都快些,冠服再仔細檢查一遍!”
    一排下仆整齊站立,其捧著的托盤上,是華蟲七章諸侯冕服。七垂旒珠,玄衣纁裳,一層層上身,穿戴畢,常春等人捧來大銅鏡。鏡內男子身姿筆挺,俊美無儔,沉穩之餘,威儀逼麵而來。
    裴文舒瞥了一眼,見儀容無疏漏,擺了擺手,大步而出。
    正房門外,親衛們已穿戴一新,戎裝配劍,列隊昂首肅立,一見主子出,立即肅容跟上。
    裴文舒領著一眾親衛,往府邸西側而去。
    今天是個大日子。
    陽都侯世子裴文舒正式襲其父爵後的第一日。
    大齊立國也就去年的事,爆竹喜樂仿佛猶在耳邊。衛桓登極後,大肆封賞當初追隨他打天下的一眾文武功臣,徐乾陸延張濟陳拓等人不拘新舊,俱封侯爵。
    徐乾封江陵侯,食邑萬戶;張濟封樂平侯,食邑萬戶;劉振封郟侯,食邑八千;陳拓封慎陽侯,食邑五千;……
    種種封賞,不一一細表,反正是功成名就,皆大歡喜。
    說到徐州裴氏,裴氏雖來得晚,卻是率大軍結盟,分量重功勞大,因而得封萬戶侯,封地徐州陽都。
    是功臣中的第一等勳爵。
    隻由於裴崇建在,這陽都侯的爵位當然是他的,裴文舒則同時被封為陽都侯世子。陽都侯爵世襲罔替,待裴崇百年後,他就是第二任陽都侯。
    不過裴崇也沒讓兒子等這麽久,封爵後的次年,他就上奏告老,欲將爵位予長子承之。
    帝後自不會留難,很快便批複了下來。
    聖旨昨日下來,裴文舒已襲陽都侯爵位,今日開宗祠,祭告先祖,筵開數百席,大宴賓客。
    待到西路宗祠時,裴崇已經到了,裴文舒拱手見禮:“兒子見過父親。”
    裴崇紅光滿麵,扶了兒子:“快快起身!”
    打量著一身玄赤冕服儀表堂堂又穩重威儀的兒子,裴崇滿心驕傲,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我們進去。”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入了正堂,整理衣冠,淨手焚香,肅容叩拜先祖。
    裴崇閉目,輕聲將此事稟之:“……此後,伯啟留京效力,盼先祖庇佑,好教他諸事順遂……”
    亂世結束,新朝建立,裴家得封萬戶侯,又被陛下委以重任,裴氏蒸蒸日上,這再好也沒有了。
    裴崇年紀不小了,兒子也早能獨當一麵,封地卻是裴氏的根基,他便打算讓兒子繼續留京任職,而他就告老回徐州經營封地。
    父子兩人分工合作,各不耽誤。
    離去前,裴崇上奏提前讓兒子承了爵位。反正早晚也是他的,這樣更便於他京中行走。畢竟身邊張濟徐乾等等一眾都是侯爵,裴崇也不樂意兒子矮人一頭。
    其實大家都不在意這些,但一個老父親總難免想得多點的。
    離京前正好辦了。
    三跪九叩,酒牲祭拜,將正事稟告之後,父子相持起身。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了,裴崇:“人該到了,咱們走。”
    秋日朝陽映照,金燦燦的,今日的陽都侯府披紅掛彩,映著金陽更加喜慶,整個府邸都動起來,準備迎接盈門的賓客。
    親厚的,自然來的早,譬如張濟徐乾等人。
    “大喜啊,裴兄弟!”
    徐乾勒馬在正門前停下,扶了程嫣下車,夫妻並肩笑語大步而入。
    雖裴文舒後來的,但早襄助己方良多,諸人未接觸前就都很欽佩他,裴文舒本人又是謙和疏爽的,數年下來,早和大家打成一團,關係都十分好。
    裴文舒笑,和徐乾擁抱一下,徐乾錘了一下他的肩,他也重重錘一記對方的背,二人大笑。
    徐乾忙又衝含笑看著的裴崇拱手,“恭喜裴伯父!”
    後繼有人,可不是最該恭喜的事麽?
    其實本來徐乾該和裴崇平輩相稱的,畢竟這個不是論年紀的,不過由於有裴文舒在,於是隻好給裴崇提一輩,讓他占點便宜了。
    這便宜裴崇占得舒爽,誰叫他有個出息兒子呢?
    哈哈大笑,和徐乾夫婦寒暄幾句,裴崇吩咐:“大郎,你送伯潛嫣娘進去。”
    徐乾夫妻是重賓,自該親自送進,反正父子有兩人,能騰得開身。
    裴文舒噙笑:“徐兄,嫣娘,二位請。”
    說說笑笑,勾肩搭背進去了。裴崇目送,笑意沒消過,有子如此,裴氏何愁不興?
    身後又有腳步聲笑聲,一回頭,卻是張濟,裴崇忙上前迎,“文尚來啦,快請快請!”
    說笑著,裴崇親自把張濟送進去。
    於是裴文舒將徐乾夫婦送到位後,也顧不上多說,抱拳告罪,又匆匆趕回大門前迎客。
    一大早上,賓客盈門,裴家熟悉的,京城數得上的,紛紛登門來賀。
    裴氏父子忙得腳不沾地,一直都已正才算罷。
    餘下的賓客不用父子二人親迎,趕緊又去換了身衣裳,回到正廳陪客。
    絲竹聲聲,鑼鼓陣陣,戲曲早就演起來了。到了午初,正式開宴,歌舞彈唱,裴崇領著裴文舒一席一席敬酒,把整個正廳內外近百席都敬了個遍。
    裴文舒作為主角,被灌了不少,還不能歇,略略醒酒又趕緊回到前頭來。席麵非常熱鬧,從午時一直到傍晚,父子倆忙得了人仰馬翻。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賓客,已暮色四合了,天都黑了,父子倆才有空吃個飯。
    “老了,不認不成啊!”
    裴崇伸著腰歎,不認不行啊,這一整天下來這腰腿有些受不了了。
    “父親,兒子送您回去歇息。”
    裴文舒說著就要攙扶他,裴崇擺擺手:“不用,這多少人?哪用你?你也趕緊回去歇著。”
    父親堅持,裴文舒隻好應了,將父親攙扶出了廳門,這才拱手告退。
    “去罷……誒,你回來。”
    見兒子似乎又要回前院書房,裴崇把他叫回來,見裴文舒麵露不解,裴崇拍拍兒子的肩:“天色還早,回去看看你媳婦吧。”
    裴文舒頓了頓。
    裴崇暗歎一聲,他能做主給兒子選妻下聘,能用無後不孝祖宗基業壓著迎娶,乃至生子,但他終究無法壓製他的情感。
    他溫聲說:“曦哥今兒在後麵歇,你去看看他睡得安穩不?”
    裴曦,裴文舒獨子,裴氏第三代長子嫡孫,今年才三歲大。
    “是。”裴文舒拱手應下。
    站直,目送父親轉身,漸行漸遠,一行人消失在拐角處,裴文舒這才收回視線。
    立了片刻,他才轉身往後院方向去了。
    陽都侯府,七進七出,巍峨軒麗,庭院深深,前院清一色青衣仆從,後院各色服侍的大小仆婦,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裴文舒一行過處,仆從女侍紛紛跪伏見禮,他過後,常春代主人叫起。
    裴文舒過了第二道垂花門,便到正院,守門嬤嬤見了,驚喜回身稟報,他稍頓了頓,舉步入內。
    任氏領著一眾丫鬟仆婦匆匆迎出,才至廊下,裴文舒已入到了,她忙福身見禮:“君侯。”
    “嗯。”溫和清越的男聲,裴文舒虛扶了扶,任氏站起。他已換了一身輕便衣裳,頎長男子一襲藏青深衣,長身而立,晚風吹拂,他的寬袖下擺輕輕拂動,廊下牛角大燈暖黃燭光傾斜而下,俊美人如玉。
    他溫聲道:“不必多禮。”
    任氏福了福身,側身讓開,裴文舒舉步入了正房,她緊隨其後。
    侍女捧上茶盤,任氏接過茶盞奉上,裴文舒接過,輕刮兩下浮沫,他喝了半盞才擱下。
    “今日府中諸事繁忙,可累著了?”
    任氏忙回:“不曾。諸管事襄助良多,妾隻需迎客,雖有些疲乏,但也不算勞累。”
    “嗯,餘下諸事慢些收拾不遲,你好生歇息。”
    “謝君侯關懷,妾省得。”
    裴文舒神色和熙,溫言緩聲;任氏恭謹端正,仔細回話。一個坐在上首右側,而另一個坐在左側,客客氣氣說過幾句後,裴文舒站起:“曦兒睡了?我去看看他。”
    說著他舉步,任氏忙跟上。
    裴曦年幼,若回後頭,還是住在母親的院裏東廂。今天累,宴席還沒結束他就打瞌睡了,乳母抱他回來已睡下。
    裴文舒入了東廂,仔細看了看,見兒子睡得小臉粉撲撲,摸摸額頭也不見累燒,他給掖了掖被角,又出外間招來守夜仆婦侍女,令仔細照顧,夜半尤其需要注意,以防小孩子疲憊起燒。
    乳母侍女恭敬應下。
    裴文舒點了點頭,一切交待罷,他又回內間看了一回,出來,遂對任氏道:“你早些歇,我回去了。”
    任氏要送,被他製止了,“秋夜更寒,不必多送。”
    溫和緩聲,他披上鬥篷,在一行簇擁下漸行漸遠,頎長身影消失在夜色下的正院大門處。
    “恭送君侯。”
    從進門到離開,全程不過一刻鍾,而且有大半時間是在小郎君屋裏的。貼身侍女如意跟著任氏俯身送罷,站起,心裏遺憾極了,忍不住急聲道:“夫人!”
    好不容易君侯來了,您怎麽不多使點勁兒把他留下?
    任氏不語,隻微搖了搖頭。
    即便她使勁,他也不會留下來的,他就是這麽一個清心寡欲的人。
    回到正房,她對侍女們道:“我能嫁入裴氏,享今日尊榮,已是幸運至極,汝等再不可多求。”
    侍女們啞口無言。
    任氏之父,乃裴氏家臣。在從前,不管是任氏,還是任氏父母,抑或一眾侍女仆婦,就從沒想過她能高嫁主家,高嫁裴氏繼承人,成為下一任裴氏主母。
    實在是裴文舒身份太高,人品太才能太出眾了,根本不是任氏這等身份能配之。
    當初,攻陷兗州誅殺彭越以後,裴崇以強硬手段迅速為長子定親下聘。對象他也琢磨好了,是麾下家臣任城的嫡長女。
    彼時,天下局勢已經明朗,衛桓一統天下就在不遠,裴崇不可能再為長子去聘餘下諸侯的女兒。若想門當戶對的話,隻能在並州陣營裏麵選。但結親娶媳,需要考察之處實在比同袍共事多太多了,家風優劣,姑娘人品,父族母族等等,這些裴崇根本就不熟悉。
    裴氏長媳,意義重大,她要挑起的責任也大,裴崇寧願身份低點,也要選個人品能力好的。於是他索性將目光投回徐州,在自己手底下選算了。熟悉,不會出岔子。
    於是,選中了任氏。
    父母之命,無後不孝,裴文舒最終迎了任氏進門。不過當時局勢大變,裴文舒很忙,這成婚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婚後三日,他就匆匆趕往兗州去了。
    一個多月後,徐州來信報喜,任氏得孕,坐床喜。
    接信到時,他是鬆了一口氣。
    他希望,任氏能生個男孩。
    他有了後,裴氏有了繼承人,他也算對得住父親,對得住裴氏列祖列宗。
    八月後,任氏誕下一子。
    在如意看來,姑爺樣樣都好,唯獨一樣,就是太過清心寡欲。他不近女色,除了新婚那幾日,就未在在夫人的屋裏留宿過,他常駐前院。
    所以她剛才才會急。
    可任氏輕輕搖頭:“這世上的事怎可能十全十美?需知月滿則缺,水滿則溢。”
    要惜福。
    裴文舒身份高貴,如玉君子,品貌俱佳人才了得,又近在咫尺,可謂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第一綺念對象。實話說,這些年徐州地界上的這些大小女郎們,基本或多或少夢中都曾肖想過他的。
    任氏也不例外。
    但是誰都明白,這其實不過成長期那些美好又朦朧的幻想罷了,誰也不會當真。
    她也是。
    她沒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實現。
    一直到如今,她仍舊有些不敢置信。
    不過時間一天天,幾年過下來,當初虛幻漸漸已落回實處,她已經很好地接受了。
    裴文舒很好,溫熙和緩,敬她重她,將中饋完全托付,嫡長子乃她所出,極得父祖重視。
    他雖不宿正院,但也無半個伺候的小星通房,不管是自家的還是外頭各種名目送來的,一個不要一眼不看,身邊伺候的清一色小廝。他不近女色,無妾室無姬女,嚴於律己,清心寡欲。
    無一絲庶子憂慮。
    她的兒子不但是嫡長子,還是獨子,並非基本能預見將來一直會是。
    這還不夠嗎?
    上述這些,世間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她都全擁有了,她已經是個很幸運的人,再奢求,就貪心太過了。
    貪心太過,會反噬的。
    任氏很惜福,她會更用心打理中饋,照顧孩子,對他恭敬如一。
    或許偶爾會想,他真的就天生這般清心寡欲嗎?
    會忍不住想,若他娶的不是她,而是他前任未婚妻,如今九闕宮殿上那……
    他會不會就……
    這個念頭一瞬閃過,不過很快就被任氏拋諸腦後,沒有如果,假設的事情有什麽好想的,要是糾結那就更庸人自擾了。
    她惜福,內有高床軟枕安眠,外有庇護無憂順心,如今的日子來之不易,難道還不值得好好珍惜嗎?
    任氏失笑,她站起,吩咐:“洗漱歇罷。”
    秋風寒涼,夜色更深。
    裴文舒出了正院門直接往前,通過內儀門折返前院,回到他的外書房的。
    三進的外書房,第三進是他起居之處。
    揉了揉眉心,他平舉雙手,讓貼身仆役解衣卸冠。
    常春忙絞了熱帕來:“公子,您早些歇了罷?”
    沐浴明早不遲,反正天寒,明早練劍後肯定又要再洗的。
    酒喝得多了,額角有些疼,裴文舒點了點頭。
    常春忙招呼人提洗漱用具上來,待主子梳洗躺下,他解了床帳攏好,吹了燈,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揮手讓人下去,他領著兩個仆役在外間守著,三人會一直待到午夜,主子再無吩咐,才退出去。
    以前親衛隊長王明還在時,王明守夜他會提早回去,不過自從王明得主子提拔外遣任職後,常春便一直親力親為,未曾懈怠。
    才從後院回來,另外兩個仆役難免有些眉眼官司,無聲對視,一個忍不住輕歎搖了搖頭。
    常春瞪了這人一眼。
    對方忙安靜垂頭,他才收回視線。
    常春暗哼一聲,他知道這人想什麽。都是閑的,夫人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還用你一個下仆來嗟歎?
    需知除了陛下和徐侯寥寥幾人,他就沒見過不納妾不碰姬女的男人,如他家主子般身份地位者,哪個不是內寵一院子,庶子庶女一大堆的?
    遠的不說,就說當今,當今起兵究其根本,就是因為妻妾嫡庶之間的鬥爭引發的。
    這樣還不好麽?
    夫人這日子,京中哪個女的不羨慕?
    隻苦了他家公子罷了。
    想到最後,常春忍不住輕輕歎息。
    屋內昏暗,靜悄悄的。
    裴文舒閉上雙目。
    任氏,能給的,他都全給了。包括身份地位,信任敬重,嫡長子,麵子裏子,由內到外。
    給不了的,他也無能為力。
    他終究是個人,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即便今生無緣,他也想為她在心中保留一片淨土的。
    雙手虛握在腹前,長長吐出一口氣。
    裴文舒也沒再多想這些,他要幹的事情太多了。
    丈量土地的結果陸續抵京,新的土地法已擬定頒下,均田撫民,休養生息,澤以天下黎民。
    他畢生之誌,終有了實施的土壤,如今是第一步,他願傾盡全力,盼在有生之年能夠實現。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想到此處,一時雄心萬丈,正要細細忖度,忽又想起一人柔聲叮嚀:“事多繁瑣,切不可急,咱們年輕,日子還長呢。”
    “需知,身體是一切的本錢,”她俏皮一笑,“你說是不是?”
    是。
    他忍不住笑了。
    好吧,她說得都對,裴文舒閉上眼睛,他休息,明日再想。
    他本以為自己沒這麽快睡著的,隻酒喝得多,亢奮精神一去,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大宴賓客,完滿將爵位傳給兒子後,裴崇沒有多留,他要趕在下雪前返到徐州。
    宴客後第二日,裴崇就離開京城。
    一大清早就出發,裴文舒親自去送。
    本來裴曦也該來的,但他太小,昨夜一場雨又寒了許多,怕凍著他,讓他送到府門便罷。
    裴文舒送父親車駕出了東城門,送出五十裏外。
    眼看著都快中午了,裴崇讓他回去:“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回去罷,好生照顧曦兒。”
    “是,父親。”
    該說的離別話語,這兩日都說全了,裴文舒翻身下馬,深深一揖:“父親保重,待回到徐州,記得給兒子來一封信。”
    “嗯。”裴崇拍拍兒子的肩,笑道:“你父親還不老,待封地諸事理順,我來京城住半年也不是不行,這般姿態作甚?快快收起來。”
    裴文舒隻好收了不舍,“兒子遵命。”
    這孩子,多恭敬,不過也是摯孝緣故。
    裴崇嘴裏嫌棄著,實則心裏極欣慰暢快。
    父子又說了幾句,臨別前,裴崇最後拍了拍兒子的肩,“回家後,你便將曦哥接回前院罷。”
    裴文舒訝異。
    他也是三歲被父親接到前院親自教養的,不過換了曦哥,裴崇卻不大讚同,說再過兩年不遲。
    這並不是因為裴崇年紀大了心軟,而且他想著孫子放在後院,兒子好歹能多折返幾次,哪怕不留宿,也見見麵。
    說不得,多見見會有突破呢?
    當然裴崇費的心思不止這一處,隻是暫時看來,是這樁算最有希望罷了。
    裴文舒心知肚明,所以此刻聽見,他才這麽詫異。
    裴崇看著他,暗歎一聲。
    日子終歸是他的,旁人認為好的,實際未必真的好,終歸還是要他過得順心才是。旁敲側擊這麽久毫無效果,老父親終究不願意強迫更多。
    他是一個父親,最終目的也隻是想兒子日子過得開心罷了。
    眼角已有了細密紋路,父親的一雙眼,溫和,寬容,慈愛。
    裴文舒喉頭一熱,撩衣跪地,深深叩首。
    “兒子謝父親體恤。”
    裴崇扶起兒子,給他拍去身上塵土,最後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父親也該走了。你旁的也不要再多想。男兒立於世,當一展其誌,如今大亂初平天下一統,能幹事情多了!”
    勉勵了兒子,裴崇登車,在一眾簇擁下望東而去。
    裴文舒駐足目送。
    終究在分離前,得到了父親的理解。
    滾滾煙塵,漸行漸遠,裴崇撩起車簾,衝後方揮手讓他回去。
    裴文舒跪下,深深叩首。
    一起身,翻身上馬,調轉馬頭疾馳離去。
    謝謝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