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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薑萱 !
    一
    【婁氏加開國後】
    冰涼冷硬的大青石一層層堆砌,精鐵鑄造的兩道黝黑柵欄連接天花頂部,臂粗的大鐵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其上押了一把黃銅大鎖,底下的是泛黑的石麵,僅牆角堆了一些淩亂腐陳的茅草,陰寒濁臭。
    這是一間石牢。
    準確的說,這是卑邑衙署屬下大獄內的其中一間石牢。
    哪怕夏日正午時分的驕陽從頂上小窗投進來,也驅散不了內裏的昏暗森冷。
    這種地方,一點聲音都放得很大,“踏踏踏”的軍靴踩踏在大青條石的走廊上,腳步聲停在走廊最後的這一邊石牢前,“哐當”一聲鐵鏈撞擊柵欄的聲響,一個糙碗被擱在地麵上,“吃飯了!”
    躺在茅草堆那人一動不動,半晌,頭慢慢轉過來,一雙眼睛渾濁又泛著血絲,卻沒看他,獄卒王小二呸了聲,嘀咕:“什麽人?”什麽怪人啊?
    在王小二看來,這裏頭關著的確實是個怪人。這還是個女的。被關在這裏好些年了,他三年前來的,她已經在了,也是這個狀態。
    沒人審她,也沒人問她,什麽背景什麽罪名不知道,閑置狀態,沒人理她生死。但說不在意吧,也不是,獄裏盯得緊,每一旬還得往衙署報一次。
    卑邑什麽地方?作為陽邑侯衛桓攻陷青州的起點,早就圈定成為一個重要的軍政節點,自此一躍成為北方大城之一,衙署擴大三倍不止,大獄也是,來來去去異常繁忙,大罪小罪窮凶極惡各種囚徒不知凡幾。
    這麽特殊的,還真就隻有這一個。
    所以王小二初時還特地關注了這女人一陣子,一關注後,他發現這個女人蓬頭垢麵的底下,五官居然很不錯,手也是細膩的,沒丁點繭子。
    喲,這還是個貴婦出身?
    不過貴不貴婦的,都是老黃曆了,來來去去三年時間,王小二什麽硬茬子沒見過?也沒當一回事。
    “呸!就是個賤皮子,有好吃也不緊著吃一頓。”
    茅草堆上的女人將視線投到擱在地上的飯碗上,前所未有的,竟是一碗幹淨的白米飯,上麵還擱了幾大塊濃油赤醬的厚厚肉片。
    “……今天是什麽日子?”
    太久沒有說話了,聲音如從被粗糙的砂石磨礪過,粗礫暗啞,陌生得連婁氏自己的不認得。
    沒錯,這位被不聞不問長久關押的怪女人,正是昔年煊煊赫赫的陽信侯愛妾婁夫人。
    初聞二子盡喪娘家兄弟死絕,她瘋了,渾渾噩噩過了不知多少的日子,她漸漸又有了神誌。
    隻這神誌有不如無,血肉模糊一團的長子,年僅十四就死於非命的次子,多年互相扶持的血親兄弟,痛徹心扉,她寧願瘋了。
    可偏偏沒瘋,苦痛日複一日地折磨著她,在這個陰寒森寂的石牢裏頭,生不如死。
    疼到了極點,她麻木了,機械吃飯,機械睡覺,她下意識地讓自己重新混沌起來。
    但她到底是沒有真瘋的,一些異乎尋常的事情,將她從麻木狀態拖拽了出來。
    從昨日起,城裏非常喧鬧,歡呼聲爆竹聲,整座城都沸騰了起來,絲竹喜樂聲聲,甚至穿過高高的圍牆和距離,傳入這座不見天日的石牢內。
    今天,王小二竟又送來了一頓好的。
    什麽喜事?
    竟然這般聲勢?甚至連牢裏的囚犯都能沾光吃上一頓好的。
    說到囚犯,這段日子大獄空了很多,很多人被拉出去了,僅剩幾間石牢還囚著人,其他的都清空了。
    她慢慢抬起眼,看向麵上猶帶一絲喜氣的王小二。
    王小二卻是真帶喜,正確應說整個天下都喜氣沸騰。
    “我們君侯一統天下,功蓋秦皇漢武,今兒正是陛下開國登極之日!”
    君侯不對了,得稱陛下。
    雖未有榮幸得見主顏,但卻是他們一方取得最終勝利,他能不喜嗎?
    這天下戰亂依舊,終於久分必合,天下一統,黎明百姓不需再受戰亂之苦,能不喜嗎?
    “陛下定國號齊,今即是大齊元年!”
    大齊元年?
    一統天下?開國登極?
    婁氏愣愣的,這些字很熟悉,合在一起她也知道是什麽意思,可是……
    慢慢地,很遲鈍地,她醒悟到自己聽到的是個什麽消息。
    “你說什麽?”那姓衛的竟然一統天下,開國稱帝!
    婁氏慢慢地爬了起來,不可置信直直看著王小二,“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她厲聲反駁:“你撒謊!這不可能的!”
    雙目圓睜,形容可怖,粗礫暗啞嗓音迸出尖利之聲,這一瞬,婁氏形如厲鬼。
    王小二卻不懼她,在這大獄待了三年,他什麽沒見過?一口濃痰呸在地上,“他爺爺個瘋婆子,去死吧!”
    他是腦子有毛病才和她說話!
    啐了一口,轉身就走。
    昏暗的牢房就剩下婁氏,她撲上去,使勁拍打著柵欄門嘶吼:“你回來!你撒謊!你撒謊!”
    鐵鏈嘩啦嘩啦,聲音在長長的石廊回蕩。
    可一切都能講通了。
    常年吵雜的大獄一瞬清空,是因為新帝開國大赦天下。
    外麵全城喜慶載歌載舞,甚至連囚犯都能吃上肉,那是因為九州歸一天子禦極。
    國之慶典,不正該全城沸騰嗎?
    不想相信,可她已經信了。
    動作戛然而止,牢中迸發出淒厲尖叫!
    憑什麽?憑什麽!
    她的兒子兄弟家人都死絕了,而仇人卻一路凱歌,君臨天下?
    怎麽可以這樣!
    蒼天不公啊!
    “衛桓!薑元娘!你們該死,你們都該死!你們怎麽還不死!”
    尖聲嘶吼,響徹半個卑邑大獄,這喊的竟還是當今帝後名諱,整座大獄都震動了起來。
    管營大驚大怒,命噤言,並馬上讓這個女人閉嘴!
    “踏踏踏”急速的奔跑聲,領頭的王小二剛剛吃了掛落,大怒,指著癲狂的婁氏怒喝:“開門,往死裏打!”
    “嘩啦啦”大鎖鏈被扯開,一群如狼似虎的獄卒衝了進去,拳打腳踢婁氏立即蜷縮倒地。可她哪怕已被打得命都去了一半,嘴裏仍斷斷續續地咒罵著。
    王小二咬牙切齒:“提壺滾油來!”
    黃銅壺嘴壓著舌根,咕咚咕咚一氣灌下,很好,婁氏終於噤聲了。
    折騰出一身熱汗的王小二等人氣不過,又毒打一頓,才揚長而去,獨留奄奄一息的婁氏躺在冰冷的地麵上。
    耳邊隱隱約約的喧鬧絲竹之音還在繼續著,猶如魔音灌腦,婁氏嘴巴微微一張一翕,不可能,不會的,可聲音持續不斷,歡暢沸騰。
    她痛苦掙紮著,最終頭重重磕了石壁一下,一動不動,終於清靜了。
    連續兩日沒人給婁氏送飯,也沒有醫,沒有藥。
    昏暗潮濕的石壁底部青苔遍布,森森的牢獄愈發陰寒,一牆之隔,外頭喧鬧,內裏死寂。
    等到第三天,獄卒再送飯來,發現婁氏已經死了。
    呸了一口,他喊人幫忙給清出去。
    屍體被扔上板車,推著往城外運了出去。
    慶典已結束了,隻城內喜慶氛圍未減半分,這丁點不諧即如水滴入大湖,絲毫動靜都不見。
    官民百姓喜氣盈腮,彼此互賀戰火遠離,天下終於太平。
    爆竹聲聲,辭舊進新。
    司州,京城。
    千載古都,巍峨依舊,在今日迎來新主;中和韶樂,宏大莊嚴,鍾磬間翻開新篇。
    今天乃大齊朝開國之日。
    告祭天地,加冕登極,大赦天下,封賞功臣,一連串大事結束後,新帝於崇德殿大宴文武功勳。
    大宴結束後,已經深夜了,薑萱累癱了。
    衛桓堅持今日封後,與她一同登極,如此盛事振奮激蕩那是肯定有的,隻同時也很累,裏三層外三層不止的大禮服一整天穿下來,薑萱直接不想動了。
    她幹脆卸了妝容衣飾,緩過氣才回去了。
    一家人現在明光宮起居,從崇德殿乘轎輦回去,薑萱還累著不大想動,衛桓要背她,她嗔了他一眼,人這麽多,怎麽好意思?
    最後兩人手牽手回去了。
    入了明光宮,夫妻倆沒先回起居的內殿休息,而是腳下一轉,轉到僅一牆之隔的東二間。
    先看看孩子。
    夜很深了,東二間靜悄悄的,乳母侍女見了忙起身見禮,二人擺了擺手。
    怕驚動熟睡的孩子,衛桓和薑萱動作都很輕。
    但誰知一轉過屏風,卻見寬大床榻的錦被堆了,一個圓乎乎的胖娃娃撩被坐了起來。
    睡眼惺忪,正抬起胖胖的小手揉著眼睛,胖娃娃睜眼看見二人,立即笑了,伸出兩條小胳膊,“啊!啊啊!”
    這是想阿爹阿娘抱了。
    “阿娘的鯉兒醒啦?”
    這個胖娃娃,如今才九個月大,是衛桓和薑萱的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娃娃,愛笑好動又調皮。
    這不,衛桓一笑,緊著兩步上前要抱他,他卻興奮地蹬著腳丫子,把姐姐給蹬醒了。
    “阿爹,阿娘!”
    雖然琅兒醒了見爹娘很高興,但薑萱還是拍了拍胖兒子的小腳丫,“看你不乖,蹬醒阿姐了。”
    小胖娃咯咯笑著,還以為阿娘和玩呢,興奮得在他爹懷裏蹦啊蹦的。
    衛桓抱得穩穩的,笑著親了親兒子的小肥腮。
    琅兒心疼弟弟,忙說:“弟弟不是故意的。”
    她摸了摸弟弟的小肥腳丫,鯉兒咯咯笑著,從阿爹懷裏掙下來,和姐姐抱著一起。
    小姐弟感情好得很,鯉兒抱著姐姐的脖子,琅兒摟著他的小肥腰,姐弟倆相親相愛,眉眼彎彎咯咯笑著。
    衛桓薑萱笑意更深,夫妻倆對視一眼,薑萱輕咳一聲,嚴肅說:“好了,該睡了,不許折騰啊,不然就不許一起睡覺了。”
    才入京不久,地方陌生,這陣子姐弟倆都一起睡的。
    衛桓是個疼孩子的,於是薑萱隻能板起臉來。
    這話果然奏效,一聽,兩個小家夥立即一骨碌睡回去躺好了,乖乖閉上眼睛。
    鯉兒睜一點眼縫瞅了瞅她,被瞪了一眼,忙又閉上。
    這小子機靈得很。
    衛桓含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還有閨女的,“好了,我們快睡了。”
    輕緩溫和的男聲,兩個小的齊齊“嗯”了一聲,蹭了蹭被子乖乖睡覺。
    小孩子覺多,不多時,小家夥們呼吸就變得綿長。
    衛桓和薑萱這才起身,給他們小心掖了掖被角,又一人親了一下。
    站直起身,低聲叮囑了守夜仆婦,夫妻倆回頭看兩小睡得紅撲撲的小臉。
    相視一笑。
    衛桓親了親她額頭,“好了,我們回去歇了。”
    她今日該很累了。
    薑萱也墊腳親了親他,“好。”
    微笑凝視對方,二人手牽手,輕手輕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