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十二章 顏崇
字數:11629 加入書籤
“你&sp;你!你不是死了麽?!”首先失聲驚呼的是顏老板,他本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如果不是因為世居弋陽又頗有名聲,任誰都實在沒有道理策反懦弱怕事又固執刻薄的顏崇來做間人——但是最適合做間人的卻又正是這種頂著偌大名頭的小人物,其祖傳的聲譽,就是最好的偽裝。
大隊人馬的出現讓所有人都愣住了——當然不包括慕清平等人,趁著吳國武士一恍神的功夫,二十個人如他們的快箭一樣疾射而出,一瞬間已經離開戰圈回到慕流雲陣中。
“很多人都認為大人物一定要住大房子,不過我是例外,而且,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大人物。”坐下的雪蹄烏騅不耐煩似的不住打著噴鼻兒,慕流雲緊了緊韁繩才將它稍稍安撫住——說這句話時他似是帶著歉意,但臉上更多的是爾等盡入我彀中的得意。
“他長得和我很像吧——既然百花羞舍得用三個閉月羞花的美人兒來引誘我,我想我必定有配得上這份執著的身價。”慕流雲一點都不在意汐瑗此時的臉色繼續得意地說道,她那含羞帶怒的模樣換了旁人怕是早就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哪裏還會舍得去揭這瘡疤。
“還有,這個&sp;”他伸手摸向下頜,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一抹白色的胡須撕了下來,“天生異相的不是我,而是他,所以無論你們怎麽查,都會斷定那個麵目全非的屍體必是慕流雲無疑~”
“黑發要漂白不易,但要將白發染黑卻不難——所以我要他白天以黑發黑須示人,晚上清洗幹淨替我睡在那間大房子裏,”一邊說著,他順手把粘在額前的那綹白發也摘下來晃了晃,然後簡直就像是在嘲笑一般隨手拋棄,“那麽任何晚上來意圖不軌的人,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已經得手了。”
所以,眾人眼中的慕流雲才會有賴床的毛病——因為每天早上染頭發確實要浪費一點時間的。
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一個親隨從大人的臥房裏出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慕流雲簡單的揮揮手,身後燕別翅排開的刀牌兵立時如泄地水銀一樣把在場眾人團團圍住。
麵對二十人的箭隊也許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即便對方是精銳中的精銳——但是二百多的刀盾,加上一百多的箭陣,則除了繳械之外絕無生路。
“好手段,好一招金蟬脫殼,詐死引得我和田乾鷸蚌相爭,又順理成章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清平兄身上&sp;大人您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弋陽城裏所有異己勢力一並鏟除,又順理成章獨掌大權——不出所料的話,大人您遇刺的第二天就已經身在城東大營了吧?不知小女子現在投誠可還來得及麽?”汐瑗說話間竟直接向慕流雲走近了幾步,莞爾一笑後又恢複了千嬌百媚的姿態,非但絲毫沒有即將淪為階下囚的窘迫,倒像是個接受了心上人表白的少女。
“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領了,不過,既然本將已肅清了城內作亂的田氏及其餘黨,這田家的如夫人,還是就此一走了之下落不明得好。”慕流雲翻身下馬,兩人的距離貼近到幾乎可以感到對方的鼻息。
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而他的眼神則是不容拒絕得決絕。
同時手上折扇似是無意的搭在汐瑗肩頭,但任誰都看得出,再往右一寸就是致命所在,“姑娘最好不要妄動,即便我失手,清平的箭卻絕對不會失手。”一瞬間,汐瑗同歸於盡的念頭被徹底打消。
“其實還要多謝田乾,如果不是他這麽大的手筆,我們又哪有渾水摸魚的機會?”慕流雲繼續誌得意滿地喋喋不休,“隻要烏合之眾足夠多,煽動他們鬧事其實很容易。”
慕清平隻帶了二十人在此狙擊汐瑗,那麽剩下的近百人不問而知自然是混跡於流寇之中。
在場的吳國武士看到汐瑗和慕流雲二人耳鬢廝磨,手中的武器都不自覺地握得更緊,百花羞的人望即便在吳國都可以用聲名狼藉來形容——這些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出了名的,即便今天為求自保把他們這近百人全都當貨物賣了也絲毫不奇怪。
他們死死地盯著慕流雲的方向,稍有異動,即是一場魚死網破。
反倒是顏崇,剛才還一臉驚恐之色的他此刻卻漸漸趨於平靜——妻子和女兒都瑟縮在他懷裏,他必須要讓她們安心。
他早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顏家祖傳九代的祖業和天下聞名的“顏”字花押,這些對於他遠比生命更有價值,但他不忍心用妻女的性命去償還那份恩情。
“再說一遍,叫你的人放下武器,本將決不食言。”慕流雲的話語裏沒有了調侃,取而代之的是裸的威壓。
“諸位,放下武器吧,慕將軍若要殺我們,早就動手了。”汐瑗說的沒錯,以目前懸殊的實力對比,如果慕流雲意在逞凶那他們早就已經是一地的屍骸。
疤臉首先鬆開了武器——吳人曆來如此,他們絕不會做無謂的犧牲,在他們看來無意義的舍生與忠義毫無聯係。
“當啷~”,眉尖刀落地之聲如同回響似的帶起了一片清脆的撞擊,吳人都很自然地投降了。
周國士兵都甚為鄙夷地看著他們大咧咧席地而坐的樣子,在大多數周人眼裏,士可殺不可辱,而無論因為什麽原因投降,對於戰士都是最嚴重的一種侮辱。
“很好,你們都可以走了&sp;不過,顏老板一家得留下。”慕流雲故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所有人能聽到,他抬手指向顏崇的同時幾名士兵就圍了過去。
“清平&sp;姑娘,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芳名?”慕流雲本是對著慕清平說話,突然轉頭一問讓汐瑗一愣,接著一張俏臉迅速漲得通紅,潔白的貝齒緊咬著下唇,兩眼裏的怒火恨不得能把慕流雲燒成灰。
除了慕清平,周圍的人,包括吳人都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
“汐!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過——第一次是在金鋪時他幾乎明火執仗的虛與委蛇。
汐瑗自從懂事起便周旋於風月之間,太多的男人因為她一顰一笑而神魂顛倒——雖然賣弄風情是她的武器而並非她的愛好,但是天下哪有女子會不喜歡眾星捧月似的獻媚?
她幾乎是奪過一匹馬騎了上去,她不敢再看慕流雲哪怕一眼,她怕自己豁出去拚個玉石俱焚。
“清平,替我送送各位——務必保證安全離境。”慕流雲說的是禮送吳人出境,安排慕清平去自然是有監視看押的意思在內。
“等等,我,有話說。”顏崇鼓起勇氣開口,妻子擔心地拉著他的袍袖,他回頭看著自己患難與共的發妻,微笑著把手覆蓋在妻子那雙早已不在柔嫩,甚至於略顯粗糙的手上拍了拍——好像在說,沒事,放心。
妻子戀戀不舍地鬆開手,看著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走進慕流雲。
“顏老板,你畢竟是我大周子民,所以,還是留下來好好做你的生意吧。”慕流雲頗玩味地看著隱隱有點顫抖的顏崇,他並不打算秋後算賬,而顏崇好像也確實並沒有過多的罪責——刻意留下他完全是因為他顏家的這塊金字招牌不可拱手讓人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你為什麽要留下我,我顏家九代幾百年的傳承絕不可以成為他國的生財之道——是這樣吧,慕大人?”顏崇強行壓抑著激動的情緒,定定的看著慕流雲,像是驚恐又像是憤怒。
“顏家先祖,諱習,本來不過是不起眼的學徒,跟著師傅走街串巷地給人打個戒指化個鐲子,生活過得去&sp;但他喜歡琢磨手藝,覺得手藝是這個世上最金貴的東西,他幾乎用了一輩子去鑽研學習各種技法&sp;晚年他總算攢下了這間小小的鋪子,也是我們顏家第一間鋪子。”顏崇回頭望向已經燒成灰燼的金鋪,說話間已經明顯哽咽起來。
“三世祖諱倥,天生會做買賣,從小就懂得用成色稍差的新首飾去換別人成色十足的舊貨——我們顏家在他手裏生意越做越大,那時候據說分店遍及全國,嘿嘿~我要是生在那時候,也不會傻傻得在作坊裏對著爐火當一個金匠&sp;之後,顏家一度富可敵國,可名聲卻漸漸地不複當年&sp;第四代,第五代,我們一蹶不振,顏家的子孫成了紈絝子弟,他們成天的眠花宿柳狂飲濫賭!終於,我們又隻剩這一間鋪子&sp;”眾目睽睽之下,顏崇紅著眼眶將家史娓娓道來,幾個字一句話便是幾十年的興衰沉浮。
“後來,我太爺爺那一代,他老人家立誌重整家業——他用畢生遍尋各地,搜集被先人遺失的圖譜,以一個金匠的身份把險些失傳的顏家工藝整理重建&sp;他臨終前定下規矩,顏家從此以後隻為工匠不為商賈,為的便是讓這份手藝不至於再次泯然於世!從那以後,我家就守著這間小鋪子,再也沒動過富甲一方的心思&sp;可你說奇怪不奇怪,買賣變小了,名聲卻是越來越大,到了我爹那一輩,鋪子還是這間小鋪,可神州大地上又有了顏家這塊招牌,連當今太後都指名要我家的鳳冠&sp;我爹說,這就是我們顏家的道!”他越說越激動,淚水終於還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到了我這一輩,論天資,我比不了先祖,但我得守著它,守住了,後人才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sp;可是田乾!他為了一己私利,他逼我交出金鋪,讓我做他的傀儡,他要收別人的貨打上顏家的花押!他給了我很多錢,可我不能同意!然後&sp;哼哼~他就說我銷售賊贓!”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精光爆射,血絲爬上了眼珠,瞳孔裏滿是憤恨,猛然間,他撕掉了自己的上衣,臃腫的身軀上竟然全是觸目驚心的疤痕。
“八個月!他關了我八個月!也折磨了我八個月!那八個月我嚐盡了你們能想到的所有酷刑,這個,是他用泡了毒水的鞭子打的——打的時候還好,可傷口潰爛不能愈合痛癢難當;這個,是用帶著倒刺的荊條抽的,每一下都會刮下來一層皮肉;這個,是把石蠟燒融然後潑上去,涼了以後整片地撕下來;還有這個&sp;”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都已經不忍直視。
慕流雲也隻是靜靜地聽著毫無表情,但慕清平看到了他的食指不斷敲擊著扇骨,那是他極度憤怒之下才會有的小動作。
“後來,是汐瑗姑娘救了我——我又不傻,當然清楚她也隻不過是在利用我顏家的名聲罷了!可她保住了顏家的產業!替我守住了顏家的道!她沒有讓顏家毀在我的手裏!那麽我!就替·她·賣·命!”顏崇是個固執的人,但固執的人往往也是單純的人,這樣的人很簡單,你對他好,他就舍命相報。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吳國人——大周給了我什麽?一身每逢陰天下雨就疼痛難忍的舊傷?還是每時每刻都在不斷顫抖的手?我試過讓朝廷替我做主,可朝廷哪裏會管我的死活?我爹穿著當年給太後製作鳳冠有功賞下來的九品匠做官服去告禦狀,結果隻領回來兩匹爛在禦庫裏不知道多少年的雲錦!老頭臨死前讓我把那身官服燒了,燒了好!燒了幹淨!”多年的胸中鬱結一吐而盡,顏崇此時笑得無比暢快。
“我對自己發過誓,我此生絕不再做周國貴胄皇親治下的順民——慕大人,你要我留下,好,我留下!!”毫無征兆地,顏崇拔出了隨身攜帶的小刀!
眾人反應過來時,刀子已經沒進了他的心口,顏崇的笑容淒厲又悲愴,他使盡最後的力氣拔出小刀,鮮血瞬間地湧黃泉,噴灑了一天一地的殷紅。
“他爹~!”顏崇的妻子乍逢巨變,驚叫一聲當場昏了過去——小顏琪呆若木雞,許久之後,悲聲震天徹地。
慕流雲也呆了,他實在沒有想到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顏老板竟然寧可死都不願重歸故國——人都說故土難離鄉音難覓,可對他來說,故土鄉音竟比刀刃更傷人。
“雨露避親疏,高門盡惡徒,山川多厲色,碧血溢江湖&sp;”慕流雲神色頗為黯然,似是欲言又止一般,沉吟半晌之後喃喃出了這四句。
“逝者已矣,打起精神&sp;讓這世間少一些寧死不屈的顏崇。”久未開口的慕清平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顏崇所作所為任誰看都是世所不容的大逆——但若是政令明達海晏河清,又哪裏會有蠢材願意叛國投敵?
汐瑗默默走到顏崇的屍體旁,替他合上了雙眼,接著走過去抱起還在嚎啕的顏琪,一麵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額頭,一麵轉頭盯著慕流雲——忽然間,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自嘲般地一笑,自顧自地安撫起可憐的顏琪。
“你帶她們走吧,也帶上顏老板&sp;我想他肯定也不願意埋在這裏,”慕流雲走上前對汐瑗說道,接著他伸手想去撫摸顏琪,手舉到一半又緩緩地放下,“孩子,記著,這裏不會一直惡人當道,我會讓你看到那一天的。”說完對著大隊人馬揮了揮手,難掩悲色的眾人很快讓開了一條路,幾個吳國武士走過來抬起顏崇的屍體。
汐瑗在馬上抱著顏琪,疤臉背著顏夫人,一行人在慕清平的押解之下漸行漸遠——城北的碼頭那裏,慕流雲早已給他們準備好了船隻。
諸事完畢,慕流雲立刻想到了故地重遊。
田府失去了往日的恢弘,現而今隻顯得破落,整座府邸裏裏能搶的東西都已經被搶走,來不及逃走的女眷們,除了汐瑗,大部分已經遭遇不幸。
不久之前,這裏鶯歌燕舞歡聲笑語,現在卻活脫脫像一所陰森的凶宅。
正堂裏那尊價值連城的八扇屏已經被砸成了齏粉,大塊的翡翠被搶走,而裏麵收藏的前朝真跡,卻被像廢紙布頭兒一樣撕了一地。
慕流雲來這裏顯然不是搜羅這些零碎的洋落兒,他深知田乾絕不可能把所有的財產拿來做誘餌。
懸賞祁氏兄弟本是一箭雙雕的計策,其一是逼迫兩人主動現身行刺,其二則可以借口弋陽變亂出兵彈壓——老謀深算的田乾絕對沒想到自己會曝屍荒郊,所以田府的密室中一定有大量的財富藏匿其中。
他當然沒有打算過把這筆錢交上去,既然如此這種事就絕不可能讓太多人知道——所以他第一時間以調查凶案為名封了整個宅邸,並巧妙地調開了所有的兵丁。
前堂陳設鋪張華麗必然會成為劫匪的首選目標,簡直刻意地毫不掩飾,那麽衙役們就可以去這裏搜尋幸存者。
東院和西院有水有樹,地下必然堅實,所以也可以去那裏調查賊人是如何潛入又如何逃脫。
不過有一個地方——這裏,錢牙的靈堂,沒人會到死人的身子底下去尋晦氣,所以這裏隻有慕流雲一個人。
覃百川的屍體已經爬滿了蒼蠅,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橫財居然就近在咫尺,機關就在錢牙的靈床下。
此時整間屋子都已經成了一地的狼藉,威力巨大的雷火彈直接掀掉了屋頂和房梁,牆壁也崩塌成了一地的碎磚——原本被靈床遮住的青石板裏最中間的一塊敲起來是空的,慕流雲沒費多大勁就把它撬了下來,下麵露出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坑道,裏麵黑暗幽深。
坑道底部準備了很多鬆明火把,火把保存得很好,看來經常更換,慕流雲隨便取了一支很輕鬆地點燃後順著地道繼續前進。
大概一炷香之後,地道開始漸漸變寬,很快他來到了一個房間——其實這裏也不過就是個地窖,但是堆放的卻絕對不是一般地窖裏的蘿卜白菜,而是真金白銀。
田乾七成的財產都在這裏,牆角的幾具屍體,顯然是被田同滅了口的雜役——屍體應該是在同一時間被一擊斃命,出手的人顯然不願意他們受太多痛苦,而他們臉上也確實沒有什麽驚懼之色。
隨手抓一把就是很多人一生的積蓄,他的臉在火光映照下也泛著淡淡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