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十七章 陳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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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弋陽的太陽比之平京更加灼人,陳馳簡直受夠了這個窮鄉僻壤的蠻荒之地,白天驕陽似火,入夜卻寒風刺骨——自從來到這兒,他就沒睡過一個像樣的覺,也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

    

    城裏簡直比經曆了一場大戰更蕭條,整個弋陽唯一聲名遠揚的望月樓大門緊閉,有人說老板被流寇所殺,也有人說老板就是匪首早已遠遁他鄉,總之就是不得不關門大吉&sp;

    

    最可恨的是,慕流雲以保護為名,每日裏安排著二三十名衙役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簡直讓人不自在到了極點!

    

    “丘爺?!聶爺?!烏~大~爺?!不是咱們就這麽一天天得呆著麽?哎這眼瞅著就第幾天了?咱橫不能就這麽耗下去吧?十五日之內再不啟程返京,咱哥兒幾個都算是逾期不返滯留外藩——哢嚓!”陳馳一邊說一邊比了個砍頭的手勢。

    

    他很焦急,征南將軍印的事毫無頭緒,就這麽回去他一定沒有好下場——所以此時此刻的燥熱不僅僅是因為似火的驕陽,更是因為驚惶。

    

    他不停抖落這敞開的襟懷,汗珠依然止不住地順著脖子往下淌。拿起手邊的茶壺想要喝一口解解焦渴,卻被剛沏的開水燙了指頭,接著啪的一聲,茶壺被摔了個粉粉碎。

    

    聶羽襄用眼角斜了一下陳馳,唇邊微微顯出一絲輕蔑,繼而搖搖頭失望地歎口氣——他正捧著一本弋陽府誌看得入神,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聒噪擾了清淨。

    

    幾人之中他和陳馳最為疏遠,原因恰恰就是陳馳的無知和粗魯。

    

    烏瀚思則閉目凝神正坐一旁,其他三人都隻穿著裋褐,隻有他依然單衣在身,偏偏他所在的方位像是有一層霧氣迷離不散,讓人望而生寒。

    

    “我的陳爺,消消氣兒~~這不是還沒到日子麽?這不還有幾天時間呢~放寬心~”丘禾最喜歡鳴蟲,弋陽這地方恰好是以此聞名——這會兒他一條腿搭在塌上,肩膀上搭著條透了井水的濕手帕,一手搖著蒲扇一手舉著塊西瓜,對著麵前個蛐蛐罐渾然忘我。

    

    “丘爺,不是我說你,那姓慕的讓咱們成天就這麽呆著你就真聽話啊?我們是跟著你出來辦差的,差事交不了,我們哥兒仨頂多打幾板子送直殿監掃一輩子地——印拿不回去,您脖子上那六斤半可未必保得住啊!我的哥哥~!”

    

    “收聲!”陳馳旁若無人,一張大嘴險些把他們來此的目的說了出來——丘禾因此猛然變了一張臉,壓低了的嗓門卻如旱天霹靂一般震懾著陳馳。

    

    其餘兩人也都神情凜然,三人本來隻是佯裝淡然而已——逢場作戲本來是他們宮裏討生活的必修課。

    

    意識到自己失口,陳馳立時覺得後背一涼,一時間倒也不覺得悶熱了。

    

    “等著吧,我估計也就這幾天,有人應該快忍不住了。”丘禾恢複了那副無賴的模樣,又開始逗他的蛐蛐。

    

    “誰?除了咱們,還有別人在打他的主意?”陳馳有些緊張,心裏的鬼讓他惴惴不安得捏緊了拳頭,其實他早就發現了異狀,隻是他知道那些是什麽人——呂家的人。

    

    “你沒有發現這一路上都有人跟著咱們麽?”烏瀚思是最早發現異狀的人,屋子裏唯有他此刻挺身正坐如嶽臨淵——論修為,不僅三人中以他為尊,即便放眼宮中能與他比肩者也寥寥無幾。

    

    “是那個販酒的小販?”聶羽襄終於也開口了,其餘三人都驚訝地看著他,四人中他最不好武,而他居然也看出了端倪。

    

    “他演的很像,言行舉止都很到位,但是他忽略了一點——那兩隻桶,一隻少說也能裝兩石有餘,如果像他那樣幾近滿溢的話&sp;瀚思,你說說?”聶羽襄頭都沒抬,把問題丟給了烏瀚思——而他自己卻仍舊斜靠著桌子,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捧著那本府誌目不轉睛,在他看來讀書的目的不重要,過程和結果更重要。

    

    “我?絕不可能像他一樣健步如飛&sp;”烏瀚思沉吟片刻之後回答。

    

    “什麽?!你的意思是那人比你更難對付?!”陳馳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裝作驚慌,可他完全沒注意到丘禾眼裏的一絲難以察覺的嘲笑。

    

    “&sp;我不知道,但如果僅是較力,我稍遜一籌。”對於武道,烏瀚思極為自信,這也是他多年來對於落選宮獒一直耿耿於懷的原因——可他此刻表情凝重,一張臉如弱水之淵陰沉難測。

    

    “那如果是慕流雲的探子呢?不行!我們還是盡早啟程回去算了。”陳馳並不是個傻子,此時他有這種懷疑和擔憂才是合理的。

    

    “不可能,據我所知姓慕的在朝堂並無倚仗,所以這幫人沒理由從京城一路跟來;一路跟著又不動手,顯然目的不是你我&sp;沒猜錯的話,他們是在等我們鷸蚌相爭,然後漁翁得利。”聶羽襄的推斷與羅恒的安排竟然不謀而合,陳馳這時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丘禾的目的——主動被慕流雲軟禁起來,那麽漁翁要有所收獲就不得不從暗處現身。

    

    “你的意思是?”

    

    “當然是呂家的人。”

    

    陳馳表麵上的豁然開朗並不能安撫他實際上的忐忑不安,羅恒自以為周密的計劃三兩下就被這幾人輕易破解,此時他可以選擇看著那批人跳進丘禾挖好的坑裏——可一旦他們按捺不住提前動手,螳螂和黃雀的地位就將徹底調轉。

    

    他們殺掉慕流雲取得征南將軍印的同時,那些一直被丘禾安排在城外待命的宮獒肯定會馬上出現。

    

    或者孤注一擲去通風報信?可此時那些人如果已經被盯上了,自己貿然行事很可能就此暴露身份——他發現自己好像也成了丘禾局中的一子,不管想不想,隻能選擇靜觀其變。

    

    “各位上差,慕大人有請。”

    

    “知道了,轉告太守大人,我等馬上就到。”

    

    慕流雲已經名正言順地穿上了兩千石的官服,他不必再屈居於偏院小小的書房,不過書房的陳設倒是一樣不落得搬到了這待客的後堂。與他對麵而坐的人,同樣的紫紗單衣武弁貂尾,其餘三人看到這場麵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而丘禾卻有些難以置信,因為這個眼神清明,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正是廣昌太守淳於孚。

    

    “呦,丘公公來了,我和慕大人正說起你呢。”他與丘禾並不陌生,一眼認出他後便微笑著起身拱手。

    

    “淳於大人&sp;您怎麽?”丘禾不明就裏,為何他不鎮守廣昌卻跑來弋陽。

    

    “哦,朝廷旨意,說弋陽兵力不足,令我從廣昌調撥三千兵馬協防,這不,我馬不停蹄就趕來了。”

    

    “有勞淳於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今晚我在府衙做東,算是給淳於兄洗塵,幾位務必作陪——淳於大人切勿推辭,何況這三千人馬登記造冊也不是一兩天能辦完的事,先權且休息幾日,不妨事的。”慕流雲放下手裏的敕書,滿麵春風。

    

    不知是虛情還是假意,總之他一臉的逢迎,似乎全然不明白淳於孚此來的用意——不過陳馳明白,變數來了,所謂調兵協防,不過是讓淳於孚領兵前來的借口。

    

    望月樓已經關門大吉,弋陽城裏再沒有那麽恢弘的酒樓。

    

    有的人吃飯是為了吃飽,而有的人吃的是意境和風雅。所以宴席隻能辦在了折桂樓——廚子是原來望月樓頂尖的大師傅,如今卻也隻能跑大棚為生。

    

    中秋已過,月亮已經不大可能再展現它的圓潤,而淡黃色的光卻依然明亮,今天沒有烏雲蔽日,隻有清風送爽,遙遠的江麵上繁星點點宛如銀河倒垂。

    

    “果然不愧是揚州十景之一,在此倚欄眺望,倒真是讓人有江山盡入胸懷之感。”淳於孚手扶欄杆極目遠眺,出身高貴的他眼中自然沒有腳下的滿目瘡痍,隻有遠處的江山如畫。

    

    “淳於大人年少有為滿懷壯誌,不如就此賦詩一首,以助酒興如何?”慕流雲的話中頗有譏諷之意,臉上卻是十分的敬仰之色。

    

    “哎,慕大人麵前,下官哪裏敢班門弄斧,十幾年前&sp;”淳於孚倒是真的仰慕有加,畢竟二十幾歲的探花自古至今也寥寥無幾,可惜,這是慕流雲最不願意提起的往事,尤其不願被淳於家的人提起。

    

    “呃,淳於大人,不要掃了大家的雅興——既然慕大人提議,那我們就客隨主便可好?”丘禾攔住話頭,他心中頗為不屑這個官宦子弟——若非出身顯赫,他哪有能力做到今天的地位?

    

    “嗯~那我就拋磚引玉,慕大人,您多指正&sp;清風蕩洗五十州,一水嵐江萬裏遊,掣引千帆爭破浪,南天縱馬&sp;帶吳鉤!”詩文一般至極,可神態倒是擺足了風流千古的樣子。

    

    “好詩!好詩!當浮一大白!來淳於兄,為此詩,為你戡亂定國的豪情,你我今日隻論才情,不論名爵,幹!”慕流雲端起兩隻雕金牙尊,一隻遞給淳於孚,然後自己端起另一隻頗為豪氣地一飲而盡。

    

    陳馳感覺非常尷尬,不是因為淳於孚半通不通的詩文,而是因為慕流雲拙劣的演技——自幼長於深宮的他對於逢迎拍馬自然是得心應手,奉承自然要投其所好,但過猶不及,如此明顯的溢美之詞,這位慕大人的表現實在難堪上乘。

    

    但淳於孚似乎頗有知音之感,端起酒樽一臉得相見恨晚,接著也是如嵐江倒灌一般點滴不剩——眾人不禁歎息,這世家子雖身處官場多年,卻依然是帶著一身酸腐氣。

    

    酒過三巡,淳於孚的拘謹徹底被杯中酒衝進了嵐江。

    

    他今年二十三歲,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可世家子弟的出身讓他少曆風霜——此時此刻的他在陳馳看來,簡直就像是一隻虎狼群裏的小羊,最可笑的是這隻羊竟然還撒著歡地和環伺的虎狼們推杯換盞。

    

    “慕兄,不瞞你說,小弟&sp;對你之前&sp;之前詐死&sp;定弋陽簡直佩服得,五體,五體投地,田乾那個閹&sp;啊,對不住對不住,忘了&sp;幾位公公在~嗝~,自罰一杯&sp;自罰&sp;一杯。”他已經徹底開始語無倫次,再次端起一尊酒,卻有一半都倒進了領口,然後整個人便趴下昏昏睡去。

    

    毫無疑問,他喝醉了。

    

    “這&sp;哎,幾位別介意,沒想到這淳於大人如此不勝酒力,要不今天先到此為止,下官先送淳於大人回去驛館?”慕流雲麵露尷尬之色,忙摻起淳於孚起身準備離去。

    

    “大人不必介懷,這淳於大人麽,下官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正好天色已晚,一起回去吧。”丘禾走上前去架起了另一隻胳膊,兩人一起抬起了爛醉如泥的淳於孚。

    

    陳馳三人緊隨其後,他緊緊盯著慕流雲的背影,目光籠罩他周身的要害——機會難得,他覺得此時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隻要慕流雲再往前走三步,那個拐角將是最好的狙殺地點——靠前半個身位的丘禾可以封死下樓的退路,而他們三個分別攻向對方的肋下和腰眼,即便慕流雲身手再矯捷也避無可避。

    

    至於淳於孚,即便被抓做人質,也隻能擋住丘禾或者他們的其中一方——更何況他的死活並不在陳馳的考慮範圍之內。

    

    還有一步。

    

    陳馳凝神蓄勢,右手屈指成爪,左手立掌如刀,隻要慕流雲再往前兩尺,便誓要他血濺五步。

    

    可就在他動手的一刹那,本應該在他身後的烏瀚思卻突然擋在了他和慕流雲之間,聶羽襄跟上來,像是酒醉立足未穩一樣忽然打了個趔趄,順勢靠在他耳邊輕聲道,

    

    “別亂來,你現在動手,我們都得死在這!”聲音幾乎細不可聞,但無比清晰,不容違逆。

    

    一言驚醒夢中人,陳馳立刻收斂殺機——也許是因為酒氣和急躁,他此時屏息凝神才發現似乎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始終圍繞著他們,那股氣息好像來自他們的後方,那個從剛才開始就站在慕流雲身邊一言不發的人。

    

    慕清平。

    

    “怕什麽!他隻有一個人&sp;我們有四個!“陳馳還是不死心,恨聲對聶羽襄道。

    

    “&sp;你再仔細看看,這樓上樓上下,包括剛才上菜倒酒的小廝雜役&sp;”烏瀚思沒有回頭,但話顯然是說給陳馳聽的。

    

    順著烏瀚思指示的方向掃視了一圈,陳馳這才發現那些仆役看似淩亂隨意的站位實則井然有序——如果配上一把強弓,每一點都是避無可避的絕殺。

    

    本來這些下人都很恭敬得目送著他們離開,但經烏瀚思提點,陳馳卻驟然感覺他們每一個的眼中都迸射著凶光——不久之前還其樂融融的折桂樓,瞬間變得殺機四伏。

    

    “大概八年前,北疆漠赫人犯邊,慕流雲當時駐守摩雲關,據說他隻帶了數十人就逼退了漠赫兩千騎兵——那些人不光騎術箭法出神入化,行蹤更是詭秘難尋,上報的表章裏隻有一個名字,鋒鏑營。”東觀書庫不光藏有古籍,更是史官著書立傳之地,久居於此的聶羽襄堪稱博古通今。

    

    “這位小公公謬讚了,那都是市井傳言當不得真的,鋒鏑共有百人,隻是二十人為一組罷了——其實當年也不過是以疑兵之計嚇退了那些漠赫人而已。”慕清平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聶羽襄身後,嚇得聶羽襄當時就一激靈。

    

    “這位大人,還沒請教?”聶羽襄恭施一禮問道。

    

    “大人不敢當,小人並無功名在身,僅是慕大人的參讚,承蒙大人抬愛愧受鋒鏑營統領一職。”慕清平永遠是一副謙和恭順之態,配合他那張憨厚質樸的臉,總會讓人沒來由得放下戒備。

    

    但此刻聶羽襄和陳馳,烏瀚思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自我介紹,尤其是陳馳,他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

    

    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回到了驛館後,丘禾和慕流雲像是有意攀比一般得大獻殷勤,爭搶著去安頓爛醉如泥的淳於孚。

    

    聶羽襄和烏瀚思則各自回房休息——本來陳馳想找人聊聊紓解一下剛才的驚懼,現在卻隻能一個人悶坐房中。

    

    一路上慕清平一直領著二十人的馬隊尾隨著他們的車馬,原來剛才侍候在一旁的那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他不敢想象如果剛才酒宴之上慕流雲一聲令下會是什麽結果,一念及此他就不自覺得冷汗直冒。

    

    “叩叩叩~”

    

    “誰?”

    

    “大人,小的來給您添點兒熱水。”

    

    “進來吧。”

    

    陳馳並不避諱驛卒,對方提著水壺進門之後他仍然躺在床上翹著腳思考著該怎麽打破眼前的死局,奇怪的是,許久之後,房間裏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倒水怎麽可能沒有聲音?

    

    陳馳有點茫然地轉頭去看時,驛卒卻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同樣望著他,刹那的惱怒之後是驚訝,看清了對方的相貌之後——陳馳無論如何都抖不起來一絲一毫的威風了,他麵前的這個人頗為眼熟,竟然正是那個推車賣酒的小販!

    

    “陳公公,別緊張,小人是奉命而來。”

    

    “奉命?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公公果然機警&sp;您請過目。”遞過來的確是呂家的腰牌,雙頭蛇的印記絕無差錯。

    

    “你來做什麽?”

    

    “公公今晚是和淳於孚一起飲宴?”顯然對方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有話快說吧,這裏人多眼雜&sp;”

    

    “那小人長話短說,今晚我們要動手。”

    

    “現在?你可知道丘禾等的就是你們跳出來?”

    

    “這個我等自有分寸,不勞公公費心。”

    

    “&sp;”

    

    “隻是&sp;”

    

    “快說!”

    

    “隻是需要公公受點委屈&sp;”

    

    “&sp;明白了,你動手吧”

    

    話音未落,驛卒——或者說小販從背後拿出一支通體漆黑的羽箭,對著陳馳晃了晃,然後狠狠紮進了陳馳的肩頭。

    

    “公公辛苦了,您是被人從窗外暗箭所傷,告辭。”

    

    陳馳劇痛難當,箭頭有倒鉤鋸齒,入肉之後隨著肌肉顫抖痛入骨髓。對方躬身抱拳,退出屋外,接著是幾聲貓兒叫,這應該就是動手的信號。

    

    陳馳狠狠心,猛地後腦磕向床沿,就在他昏迷前,窗外忽然間火光大作。

    

    “媽的,為什麽不說要放火&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