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五章 段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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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民營,一大片與平京僅一牆之隔的貧民窟,如同疥癬一樣讓城裏的達官顯貴們坐立不安。

    

    原本隻是排汙口附近聚居了一些乞丐流民——因為平京城裏有太多見不得光的事物順著常安渠流到了城外,隨之而來的還會有些或廉價或昂貴的意外之喜,雖然這些多是伴隨著活不見人又或者死不見屍。

    

    漸漸地,越來越多無以為生之人開始在這裏討生活,有的是荒年逃難的餓殍,有的是離鄉避禍的賊寇——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個類似的地方,如同光耀之處必生陰影,越是繁榮昌盛之地,其下隱藏的幽深汙濁也越是深不可測。

    

    為了維護城裏的煌煌盛世,那些罪惡都像被倒垃圾一樣扔進了流民營,於是這個濁臭不堪的貧民窟自然就成了平京咫尺之遙的無法之地。

    

    但越是腐壞的泥土中越是生機盎然——很多城裏無法宣之於外的東西,都堂而皇之得流連於這裏的街頭巷尾。

    

    段歸此時就漫步於這樣一個充滿著驚險和刺激的地方。

    

    “來來來~~~看看關外的上好金石仙草——保你三魂渺渺,樂而忘憂!!!”

    

    “兄弟,裏邊有剛到的姑娘——保證是雛兒,來試試麽?”

    

    “南來的北往的,有錢沒錢捧場兒的——進來看看稀罕物兒了!罐裏長的姑娘、會說話的熊孩兒,應有盡有了您呐~~~!!!”

    

    “嗨~!!!”“啪~!!!”

    

    一聲沉悶如牛喘一般的聲音之後,像是什麽東西拍打在身上的動靜隨之響起,嚇了段歸一跳——這是此地乞丐討飯的一種手段,他們上身跪伏餘地,見有人走過便大聲呼嗬並以青磚猛擊自己胸口,一旦你下意識地轉頭去看,便要給錢。

    

    段歸不僅看了,而且拿著一把花生頗有興致地駐足了好一會兒。

    

    “大爺啊~!行行好吧~!”乞丐見他完全沒有給錢的意思,突然間就伸手去抱他的腿。

    

    “哦,哦哦哦~!!!”段歸輕描淡寫地一撤身便躲開了乞丐的雙手,對方一愣的同時隻見一把銅錢灑了下來。

    

    “二子,把合住了——我去通風,這個火點是個荒子!”如果乞丐不光以乞討為生,還聚眾糾結做一些搶劫偷盜,綁票勒索之類的勾當,那便是另一種行當——俗稱大鍋夥。

    

    段歸遇到的,就是大鍋夥中的一員。

    

    這地方講究財不露白,在他大大咧咧地扔下了一把錢的同時,無數雙眼睛已經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他雖然一身布衣,腳上的靴子卻是緞子麵牛皮底,手上那個翡翠大扳指更是明晃晃地耀眼奪目。

    

    流民營的人雖然窮,但久曆江湖見多識廣,他這身打扮不問而知,一定是個微服便裝來這兒找刺激的富家公子。

    

    這裏全然沒有規矩方圓可言,即便最像樣的街道也曲折蜿蜒如同深埋地下的植物根係,頭頂上起伏錯落的棚板破屋更是遮住了大部分的陽光,些許的光線從那些破衣爛衫中迤邐而下,更顯得此地陰暗詭秘。

    

    最深沉的黑暗並非不見五指,而是夜幕中一縷猶如孤軍的亮光。

    

    段歸似乎是沒有發覺身後不懷好意的影子,他們隱伏於人群之中,一個個都暗藏凶器,眼前這個傻乎乎的闊少不是被他們搶劫的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哎~哥們兒!”

    

    “我?”一隻手搭上了段歸的肩膀,回過頭時,他看見的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叫花子——聲音聽著不到二十歲,一張臉卻糊滿了汙垢。

    

    “哥們兒~我知道有個地兒,你一定感興趣——貨場!”

    

    “貨場?貨場有什麽意思!不去!”

    

    “一看你就外地來的吧?嘿嘿,這個貨場可跟你說的貨場不一樣——我們這兒的貨場是這平京城最大的黑市,跟那兒比起來,這外邊賣的都他媽是破爛兒~”

    

    “哦?”

    

    “別逗了~你來不就是找這個的麽——你這樣的公子哥兒我見得多了,走吧~”

    

    “行,到了地方,少不了你的好處,帶路!”

    

    小乞丐轉過身,擠眉弄眼地對著人群裏的同夥使著眼色——肥羊上鉤了。

    

    段歸全無察覺地跟著他越走越是偏僻,巷道越來越窄,人影也越發得稀疏,知道進入了一條沒有出口的死胡同。

    

    “什麽意思?”段歸看著一臉獰笑的小乞丐,神情似乎有些慌張。

    

    “並肩子~迎客了”一聲呼哨過後,小巷唯一的出入口瞬間便被十多個猙獰凶狠的乞丐堵得水泄不通。

    

    “嘿嘿嘿~小子,乖乖地把身上的黃貨都交出來,兄弟們可以留你一命,不然&sp;”

    

    “哦?看樣子我是被打劫了是吧?”

    

    “嗯~~~不不不,我們老大交代過,羊牯的態度要是好,那這就是江湖救急——不然的話,這就叫殺人越貨!”

    

    “求財不害命?那你們手裏的刀是要抹脖子的麽?少他娘的廢話,一起上吧!”段歸招招手,示意對方過來。

    

    叫花子們先是一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從沒有人敢在這種情況下還這麽張狂,接著,他們就揮舞著長短不一的利刃著撲了上來——人如果窮到這個他們這個份兒上,都是不會在乎命的,雖然首領交代過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他們幾個已經不是第一回謀財害命了。

    

    小巷子裏瞬間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團。

    

    很快叫花子們就血流一地。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大個子居然比他們還不要命,一把菜刀砍上他肩頭上的時候,這人硬是暗運勁力用肌肉和骨頭把它奪了下來。

    

    從自己的肩上拔下菜刀的同時,鮮血直接從傷口噴湧而出,而這個人好像完全沒有發覺自己已經受傷一樣對著眼前人兜頭便是一刀——罡風過後,半個腦袋怦然落地,適才的凶殘和狂妄此刻隻剩下了觸目驚心,然後一坨像豆腐腦兒一樣潔白,又粉嫩如三春桃花瓣的東西就在地上濺成了一灘。

    

    叫花子們悍不畏死,而同伴的慘死更是刺激得他們凶性大發——所以很快又多了五具屍體,都是一刀斃命絕不拖延。

    

    段歸扔到已經崩了口的菜刀,冷眼看著一群已經有點畏縮的乞丐——人也是動物,麵對比自己強大太多的天敵時,也會有懾於那與生俱來的本能。

    

    “帶我去找你們頭兒&sp;”段歸擦拭著手上的鮮血和腦漿,瞥了一眼剩下的幾個人之後,猛然怒喝道,“帶路!”

    

    “是是是~~~”徹底被懾服的人,會馬上變得如同狗一樣順從。

    

    日頭漸斜,大鍋夥的巢穴越來越近,狗的影子也慢慢從卑躬屈膝的花子們身上消散,漸漸地又開始重聚成人的模樣。

    

    他們的老窩兒毗鄰著穎水和常安渠的匯流之處,不過是由一座荒廢的土地廟延伸出的一大片低矮棚戶。

    

    “通稟老大,有硬點子拜門&sp;”

    

    “等著&sp;”

    

    一個乞丐著急忙慌地跑進去,多時也不見出來,門外的人焦急萬分,忽然一棒銅鑼聲起,緊接著是吱呀呀門開兩扇,然後一群手持著竹竿木棒的乞丐踏著淩亂的步伐滑稽地分列左右。

    

    “帶空子~~~!!!”如同宣召傳聲一般的叫嚷連連響起,可惜卻毫無抑揚頓挫隻覺紛亂。

    

    段歸頗為好奇地往裏麵走,終於有點兒讓他覺得有趣的東西出現了。

    

    “陸路來還是水路來啊?”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高坐堂上,說話的時候甚至沒有都沒有往段歸這邊看一眼。

    

    破敗的棚屋仿照著公堂的擺設,乞丐們模仿著衙役的做派——不過這些都還不足以讓段歸驚訝,真正讓他驚訝的是一個女人。

    

    萬種風情地依偎在彪形大漢懷裏的那個女人。

    

    無論穿著打扮還是那張精雕細琢卻又渾然天成的臉,都好像有一種吸引著所有人目光一般的魔力。有她在,這裏仿佛真的成了金碧輝煌的宮殿,而周圍這些蓬頭垢麵的叫花子也莫名得白淨了幾分。

    

    “我&sp;走路來!”

    

    “&sp;坐船頭還是船尾!”

    

    “正當中!”

    

    “船上幾塊板,板上幾根釘,堂前幾炷香?”

    

    “船&sp;我他娘的哪知道去!”

    

    一番答對讓大漢懷裏的女人噗嗤一樂,其實不僅僅是她,幾乎所有的花子都在偷笑——看起來他完全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生荒子,沒有一句話答在點兒上。

    

    “拖下去!切了!”大漢似乎想要維護一下廳堂裏的氣氛,故作憤怒之狀吼道。

    

    “慢著!”段歸卻吼得比他更響亮,滿堂的人都為之一愣。

    

    “哦,好&sp;”段歸出乎意料的一聲大喝,讓那漢子下意識的應承了一句,場麵一時間尷尬地無以複加。

    

    “咳嗯~你拜俺們的山門,所為何事?”

    

    “說!說!說!”

    

    “說!說!說!”

    

    “說!說!說!”

    

    頗有些梆點升堂的味道,但是這裏是乞丐窩,詭異的氣氛惹得段歸啞然失笑。

    

    “這位老大,我是來找你的,總讓個傻大個子戳在前邊兒——你是當我傻麽?”段歸猛然收起笑容,雙目如電直射地大漢一激靈。

    

    “嗬嗬~這位公子好眼力,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剛才還千嬌百媚的女子神色陡然一變,忽然間就如同一頭雌獅一樣霸氣十足,“廢物,滾下去!”

    

    “其實吧,你也沒必要罵他,如果不是他對你敬重有加,我也看不出來——這麽個尤物在懷,他那雙手竟然還老老實實得擺在膝蓋上,換做我,一定是一上一下&sp;”段歸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一臉壞笑地說道。

    

    “你!”

    

    “別急,別急——在下來確實是有一筆買賣要和諸位商量!”

    

    “老大,他殺了我們六個兄弟!”剛才領路前來的幾個乞丐中膽子最大的那個終於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在自己的老窩裏。

    

    “什麽?!給我弄死他!”話音剛落,眾乞丐就一哄而上,然後頃刻間就倒飛出去了好幾個。

    

    “王八蛋!老娘來會會你!”一聲嬌叱,人影晃動之後一條如風中勁草橫空劈下,可她卻莫名其妙地鑽進了段歸的懷裏。

    

    “姑娘,急什麽,我可不是那隨便的人~”段歸軟玉溫香在抱,卻一反常態地無心溫柔鄉,他雙手一送——女子轉眼間又坐在了堂上。

    

    “&sp;住手!”眼見老大莫名吃虧,眾人正要上去拚命,卻被女子喝止。

    

    “你們,退下&sp;”

    

    “老大!”眾人不服,一個個還要舍命相拚。

    

    “沒事,下去吧!”

    

    “&sp;是。”

    

    堂上隻餘下一男一女,二人對視良久,卻一言不發。

    

    “在下是殺了你們六個兄弟,但怪就怪他們不光想要錢,還想要我的命,而且我也掛了彩,算扯平了如何——還有,姑娘你若是再這麽盯著我,我就要喊人了!”段歸忽然後退一步,作出悚然之色大喊。

    

    “你!&sp;找我們丐幫到底什麽事!”一抹紅霞燒上桃腮,半是因為羞臊半是因為氣惱。

    

    “我來此想讓閣下幫我找一個人——一個重傷垂死的朝廷要犯,紅袖招!”段歸說著話又露出了那標誌性的慵懶神態,大咧咧地往牆角依靠繼續道,“出來吧,司徒靖大人!”

    

    話音剛落,一條人影便從陰暗的角落裏緩緩地走了出來——一身破衣羅娑,卻難掩他臉上的絕代風華。

    

    時隔數月,平京城裏依然遍布著他的通緝榜文,從出入禁宮風流倜儻的侍郎大人到如今隻能徘徊於城外流民街的過街老鼠——直到今天他還是恍如做了一場夢。

    

    跳進溝渠之後他險些被那刺鼻的氣味熏得暈了過去,好在傷口的劇痛讓他保持了清醒,否則他就會是另一具再普通不過的浮屍。

    

    細細回想那幾天裏發生的一切,他似乎捉住了某些蛛絲馬跡——他被設計了,在那個人的大局裏,要死的不止符寶郎、羅恒,也包括他這個人畜無害的閑散之徒。

    

    原來左右逢源也並不能保證一個人平安無事。

    

    好在他這種人無論在在哪都可以如魚得水的生存,沒過多久,流民營的大鍋夥裏就多了一個智計百出的白紙扇。

    

    自從這個神秘人物出現,大鍋夥在幾個月之內就成了這裏的第一勢力——佛爺門、拐子幫、菜刀門,或被掃滅,或被收服。

    

    “閣下知道的似乎很多&sp;”陰影裏走出來的正是司徒靖,鶉衣百結依舊難掩他出塵脫俗的俊逸,那種飄然於塵世之外的瀟灑氣質令一旁的花容月貌都不免黯然失色。

    

    “司徒大人,不是就想這麽混完下半輩子吧?”

    

    “&sp;有什麽不好?有吃有喝,美人在側——我不想問你是誰,我也沒興趣,更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此事背後牽連太廣,我怕了&sp;”

    

    “哦?如果當初害你的人目的並不在於你,而是在那個女人呢?”

    

    “&sp;”

    

    “今晚戌時,歡喜天,不見不散!”說完,段歸大踏步地往外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悠悠說道,“你不去也無所謂——現在這個既年輕,又漂亮&sp;往事麽,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都是男人,我理解~”

    

    司徒靖一言不發,目送著段歸充滿嘲諷的背影,忽然就整個人像泄了氣一樣癱坐在地,悵然若失。

    

    “你的事,我從來不問,但從第一眼看見你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sp;”

    

    “不告訴你,是不想給你們找麻煩&sp;”

    

    “可是現在麻煩找上門了——說說吧?”

    

    “&sp;我就是城裏通緝在逃的黃門侍郎司徒靖——或者說,采花賊紅袖招。”

    

    “你?哼~別逗了,你若是采花賊,我這雙招子就是瞎的!”

    

    “你不信?”

    

    “當然!你這張臉還需要去采花?門口寫張告示,怕不是每天都有姑娘提著花紅酒禮上門吧?”

    

    “那你肯定是每天頭一個上門的&sp;”

    

    “滾~說正經的呢!”

    

    “&sp;我至今也想不通是誰要布這麽大的一個局去陷害我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越是這樣,我就覺得這背後的暗流越是洶湧&sp;”

    

    “她&sp;對你重要麽?”她走過來,緩緩坐到他的腿上,兩隻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她是最有可能陷害我的那個人&sp;可是,剛才這個人所說,也不無道理——如果不是,那她的處境恐怕比我當日更危險&sp;那些年,也多虧了她的恩蔭庇護&sp;”司徒靖的手很自然地擺上了她的腰。

    

    “那我呢?”

    

    “你不一樣,從你把我撈起來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了。”

    

    “行,衝你沒編瞎話糊弄我——今晚老娘陪你去,管他龍潭虎穴,老娘陪你一起闖!”

    

    “&sp;你不問問她是誰麽?”

    

    “誰?總不至於是當朝的太後娘娘吧?”

    

    “&sp;”

    

    “&sp;真是啊?!嘶~可以啊!行!不愧是我褚競雄看上的爺們兒~!!嘶~不過她那個歲數你這個年紀&sp;”

    

    “商量個事兒&sp;咱能改個名字麽,弄得我這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sp;令尊到底怎麽想的&sp;”

    

    “滾!!”

    

    司徒靖深情款款地擁著懷裏的女人,多情之人不一定是登徒浪子,隻不過是情深無歸處,隻得遍相思罷了。

    

    &sp;

    

    每到夜幕降臨,歡喜天就會開始燈火通明——白天這裏甚是蕭條,每到了晚上便濃妝豔抹換上一幅風情萬種的婀娜。

    

    “呦~趙大爺,你可有日子沒來了!”

    

    “呦~趙大爺,你跟我說的可是從來沒來過~”

    

    “咳咳,老板&sp;自重&sp;”

    

    “重什麽重,到這兒來沒有重的,都輕得很——輕浮得很~”段歸一手搭上姑娘裸露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聽說你們這新來了幾位東島佳麗,給我們安排一下吧?”

    

    “放心放心,二位爺裏邊請~”本來她對不修邊幅的段歸是一臉的厭棄,但無意中看到他懷裏露出來的一疊銀票之後立馬換了一副嘴臉。

    

    “走吧?趙大爺~”段歸左擁右抱地自顧自往裏走,突然回頭裝腔作勢地對著趙複拋了個媚眼。

    

    段歸的聲音很大,吸引了大門口幾乎所有的目光——而趙複羞慚地無以複加,低著頭溜著邊兒就像一條黃花魚。

    

    即便是在這風花雪月之地,也沒見過他這麽寡廉鮮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