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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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恨額角青筋突起,抖得腳鐐手銬叮叮作響,聲音中充滿痛恨:“你們比土匪強盜還不如!”一捕快怒道:“老子身為公差,辦事曆來規矩,奉公守法,豈會做知法犯法之事?隻有你這種冷血殘忍的惡賊,做得出殺女人的無恥勾當,你就不怕會有報應嗎?”老丁歎息道:“小董你當真在禽獸麵前念佛經,白白浪費口舌。他若有敬畏之心,就不會視人命如草芥,血債累累了。”

    那捕快鬥然躍起身子,砰砰幾聲,水火棍在胡恨背上重擊幾記。胡恨身子晃了幾下,卻不倒下,吐出幾口鮮血,惡狠狠地瞪著小董,連眼曈都已發紅。小董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老丁厲聲喝道:“小董你在做甚麽?我們是官差,代表的是國家,法律的威嚴,正所謂凜凜正氣,妖魔遠遁,豈有被奸邪嚇退之理?”

    小董目露凶光,抖動著水火棍,喝道:“你不想活了?”說話之間,一捕快取下小桃紅身上的金銀珠寶,塞入懷中。老丁忽然怒不可遏,一拳擊在胡恨臉上,登時鼻血長流,破口大罵道:“你殺人也就罷了,竟拿死人的錢財去揮霍,你還是不是人?”胡恨哈哈大笑,道:“我不是人,你們又是什麽?至少我不會栽贓嫁禍,以權謀私。”

    兩捕快喝道:“死到臨頭,還敢放肆?跪下!”刀鞘往他膝彎裏擊去。胡恨站立不穩,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老丁微笑道:“既然你知道我們的手段,你覺得憤怒還有用麽?為什麽不心平氣和呢?每個月捉襟見肘的俸祿,莫說去養家糊口,便是供一個人也難以為繼,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帝國的每一名官員,都是靠灰色收入得以生存,比如說上頭對我們巧取強奪,我們想要活下去,隻有變本加厲去橫征暴斂。”

    他又道:“什麽是灰色收入,就是與法律相與背馳、必須采取非常手段才能獲得的利益。”說到這裏,他右手扯下了係在胡恨腰上的玉帶,左手伸入胡恨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銀票,道:“你一定會以為我們又發財了。”胡恨仰天大笑,道:“難道不是嘛?”老丁道:“假如我和你算一算,你就會知道其實我們幹的是掉腦袋的活,賺的是販夫走卒的錢。”他拿了一半銀票,道:“逢年過節,我們要孝敬的官員至少也有三五十個,一個也不能遺漏,除非不想吃這碗飯了。”

    胡恨道:“堂堂男子漢,盡幹著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事,有沒有骨氣?”老丁歎了口氣,道:“隻可惜骨氣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賺來真金白銀,我們更沒有胡爺神通廣大的本領,除了做別人腳下的一條狗,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又拿起一小半銀票,以及胡恨的玉帶,道:“下月初三劉知府千金十歲生日,人人都想著巴結劉知府,我們怎麽能落後呢?”

    說到這裏,他揚了揚僅有的幾張銀票,又歎了口氣,道:“經過層層盤剝,到我們手裏又有多少呢?”胡恨道:“怪不得你要送玉帶給姓劉的狗官,顯得他比江洋大盜更有手段。”老丁冷冷道:“至少他殺人的方式比你高明得多,最愚蠢的人才去打打殺殺。”就在此時,一人大步從門外走了進來,也是腰係銅牌。隻見他臉皮發漲,喘著粗氣,看上去甚是焦慮。

    老丁驚道:“老周出什麽事了?”老周急聲說道:“本縣的捕快,聽到消息,都往這邊趕過來了。”原來他們是鄰縣的捕快。小桃紅的一位遠房親戚,正是老丁的線人,也就是通過他長期窺探,才得以知道胡恨的身份。又對小桃紅威逼利誘,定下抓捕胡恨之計。隻不過他們想大功獨攬,所以也就沒有知會當地捕快。隱約聽得喧嘩聲,竟然自四麵八方而來,眾捕快不由得齊齊向老丁看去。老丁沉聲道:“不用心急,他們無頭蒼蠅,不明情況,我們總有辦法脫身的。”

    眾人知道他素來詭計多端,當下也放寬了心。老丁道:“先放一把大火,擾亂他們,然後我們分成三組,到城外黑鬆林匯合。”幾個捕快不等他說完,將一壇壇烈酒潑在門窗及地上,擲入火種,隻聽得轟轟響聲不絕於耳,片刻之間,整個“醉春風”化為一條條憤怒的火龍。又被風勢帶動,禍及相鄰的房屋,整個“麗春坊”成了一片火海。

    在屋裏享樂的人們連滾帶爬逃了出去,也有來不及逃命的,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放聲大哭,慘叫連連。老丁等人趁亂逃了出去。胡恨嘿嘿冷笑道:“你們的殺人方式,果然高明極了。”老丁幾人拖著胡恨出門往陰暗之地行去。其時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汲水撲火的,搶救財物的,也有渾水摸魚的,人人忙得不可開交,哪會在意老丁他們?

    胡恨藥性發作,渾身泛力,被他們連推帶送,也懶得去問他們帶著自己要去什麽地方。幾人提心吊膽走了一會,見得並無人追蹤,不由得膽子又大起來,開始大聲說話,言語粗魯低俗。忽然之間,前麵腳步聲響,見得兩人提著盞燈籠,往他們這邊走來。這兩人腰懸鋼刀,身著捕快服飾。

    眾人已然閃避不及,心裏暗暗叫苦。那兩人大喝道:“你們做甚麽的?”抽出了鋼刀。老丁定了定神,暗示眾人保持鎮定,不得亂了陣腳。眾人點了點頭,老丁哈哈大笑,迎了上去,道:“鄭捕頭,我是老丁啊,上個月我們在成都喝過酒的啊!”鄭捕頭立住了腳步,但右手仍按在刀柄上,冷冷問道:“你不是在鄰縣做捕快麽,跑到這裏做甚?”

    另一個捕快慢慢逼近,見得身帶刑具的胡恨,驚道:“鄭捕頭,他們在我們的地盤抓人!”鄭捕頭沉下臉,厲聲道:“老丁你懂不懂規矩?你到我的轄區抓人,居然不和我打個招呼,當我是死人廢物?太目中無人了,小白去喊兄弟們過來。”老丁嘻的一聲笑,道:“我老丁若是不講道義之人,早就被同道拆了骨頭,剝了皮,沒辦法混了。”

    鄭捕頭哼了一聲,道:“照你的意思,是我蠻不講理,冤枉了你?”老丁道:“不是,隻是這事實在上不了台麵,說出來隻怕鄭捕頭發笑。”鄭捕頭大奇,眼睛瞟著胡恨,半開玩笑道:“莫非他偷了你的老婆?”老丁歎了口氣,道:“鄭捕頭果然目光如炬,洞察一切。這廝不知給我小妾灌了什麽**湯,被騙了身子不說,還要與他私奔,跑到這裏做對風流鴛鴦……”

    一捕快從懷中取出小桃紅的首飾,道:“丁大哥,莫怪小弟多嘴,嫂子心裏根本就沒有你,你省吃簡用,把她當菩薩一樣供奉,可是她在乎過你麽?你所做的一切,她都是認為理所當然。”鄭捕頭盯著這些珠寶,雙目散發著貪婪的光芒,喉嚨咕咕幾聲,硬生生吞下幾口唾沫,道:“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你的小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轉頭看著胡恨,對老丁說道:“恕我直言,換作我是女人,我也會被他迷住,會不顧一切跟他浪跡天涯。像老兄的尊容,想得到女人,隻有花錢如流水,不惜代價了。哈哈。”老丁跺腳拍手道:“可不是嘛,老子人財兩空也就罷了,頭上還戴著一頂綠油油的大帽子,這口氣我怎麽咽得下去?”鄭捕頭道:“你打算怎麽收拾他?”

    老丁道:“這個容易,隨便安他一個罪名,關上十年八年,牢裏的兄弟們再關照他一下,弄得他半死不活,出來也是個廢人了。”鄭捕頭板著臉孔,重重咳嗽了幾聲,道:“老丁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十幾年的交情,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也不開一下口,莫非你不當我是兄弟?再說在這個地方,雖然我談不上一手遮天,說一不二,但是我至少有能力擺得平,對不對?”

    老丁不住點頭哈腰,苦笑道:“是,是,隻是家醜不可外揚,兄弟我丟不起這個人啊!”鄭捕頭皺眉說道:“以前你偷別人的老婆,別人還不是照樣過日子?別人來偷你的老婆,你就受不了啦?你既想睡別人的女人,就做好讓別人睡你女人的打算,人與人之間最好是有來有往。”老丁目瞪口呆,無言可對。

    鄭捕頭笑道:“不管怎樣,是你行事顛三倒四,你不請我喝酒,以後就別做兄弟了。”將那捕快捧在手裏的珠寶奪了過來。那捕頭“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情不自禁按住了刀柄,道:“這不是盜賊的行徑麽?”鄭捕頭啪的一巴掌,把那捕快扇得眼冒金星,踉踉蹌蹌。喝道:“你算什麽東西,輪得到你說三道四?我和老丁的關係,莫說拿他的錢喝酒,便是睡他的老婆,他也是心裏歡喜得緊。”

    老丁按住那捕快,笑道:“鄭捕頭肯賞臉,兄弟還有什麽話說?”唯恐節外生枝,推著胡恨便要離去。鄭捕頭平白無故發了筆財,心情大好,揮了揮手,道:“一路走好,恕不遠送。”胡恨盯著鄭捕頭,冷笑幾聲,道:“原來你是個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大瞎子。”

    鄭捕頭一怔,覺得胡恨的話別有玄機,當下雙手一伸,攔住他們,大聲說道:“你什麽意思?給我說清楚。”老丁大吃一驚,一掌劈在胡恨肩上,罵道:“你是不是瘋了?”另一捕快趕緊去捂他的嘴。胡恨張口咬在那人腕上,那人痛得大叫,不由得怒氣衝衝,便去拔刀。鄭捕頭鋼刀指著他們,喝道:“慢著,莫非你們做了甚麽虧心事?怕他說了出來?”

    老丁幾人被他一喊,竟不敢輕舉妄動。鄭捕頭冷冷道:“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就是,沒有人敢為難你。”胡恨道:“倘若你知道我的人頭值多少錢,你一定不會在乎那些破銅爛鐵。”鄭捕頭聳然動容,道:“你是誰?”胡恨吊兒郎當道:“江洋大盜胡恨,我的人頭既可以讓你發財,也可以讓你飛黃騰達。要不然某些人怎麽敢知法犯法,火燒醉春風?”

    鄭捕頭臉色變了幾變,道:“姓丁的,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話音甫落,一道刀光迎麵而來,隻聽得老丁冷冷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鄭捕頭大吃一驚,急速後退。豈知老丁緊逼幾步,嗤的一聲,在他左臂拖了道極長的口子。鄭捕頭氣急敗壞道:“你想要殺人啊?”老丁森然道:“我不殺你,你會放過我麽?”刀刀致命。

    鄭捕頭道:“好,好極了!”揮刀招架。老丁幾個同伴圍著小白,幾人在長巷中劇鬥。兵刃相擊,叮叮當當,鬧得動靜極大。幸好全城之人皆關注著“麗蘇坊”的衝天大火,對於老丁而言,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不一會兒,便占了上風。鄭捕頭心急如焚,幾次想奪路而逃,卻總是難以得逞。

    忽然之間,小白“啊”的一聲,被一刀砍中右腿,立時站立不穩,仰麵便倒,叫道:“鄭捕頭救我!”鄭捕頭自身難保,心裏叫苦連天,哪敢出一下聲音?幾個捕快獰笑道:“記得下輩子找個厲害的老大!”一刀刀向他身上砍去。小白開始大聲號叫,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聲息全無。

    幾個捕快殺了小白,回過身來,鄭捕頭已是險象環生,滿身都是鮮血。老丁精神大振,喝道:“中!”鄭捕頭悶哼一聲,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老丁一腳踢飛他的兵刃,左手抓著他的發髻,右手鋼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笑道:“抱歉,你今晚走的是條不歸路。”鄭捕頭渾身發抖,顫聲說道:“你……你……殺了我,你一輩子休想安生。”

    老丁冷笑道:“我火燒醉春風,便該下十八層地獄了……”他左右看了看,道:“可惜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殺了你,所以我還是活得很好。”刀鋒斜轉,割斷了他喉嚨。他們到達黑鬆林,另外幾個捕快早已等候多時,其時已經深夜。此地距他們的縣城不過二百餘裏,至多四五天腳程。老丁本想一鼓作氣,連夜趕路,眾捕快又困又累,坐在地上便不想起來,非得歇息幾個時辰再走。任憑老丁口水說幹,卻沒有一個人買他的麵子。老丁孤立無援,隻得依了他們。

    不料將近黎明,忽然下起了大雨。老丁不由得叫一聲苦,不知高低。原來這二百餘裏,盡是崇山峻嶺,平日行走亦是艱難,這一下起雨來,泥濘遍地,狼藉不堪,如何是好?老丁心裏氣苦,不顧袍澤情誼,口出惡言,狠狠數落他們。眾捕快自知理虧,一句話也不敢說,癡癡地看著不斷落下的雨水,人人神情陰鬱,麵色極是難看。

    眾人等了幾個時辰,雨卻愈下愈大,絲毫沒有停歇變小的跡象。老丁急躁不安,不由得罵罵咧咧。眾人隻得硬著頭皮趕路。此時城中已發現鄭捕頭及小白的屍體,知縣大人雖然貪得無厭,但也不是沒有腦子的糊塗蛋,自然而然與“醉春風”大火之事關聯起來,驀地明白其中必有蹊蹺,當即派出大批人手,城裏城外搜捕陌生人。

    這樣一來,老丁他們猶如惶惶不安的喪家之犬,陽關大道自是不敢走了,專往崎嶇坎坷,人跡罕至的小道投去。眾人平日作威作福慣了,何時如此狼狽過?沒走多久,不是這個滿腳板的水泡,便是那個摔得鼻青臉腫,又不敢叫苦埋怨。老丁見得眾人吃癟,少不得借題發揮,夾槍帶棒,惡損一通。眾人有口難辯,滿腔怒火全倒到了胡恨身上。

    老丁說他們一句,他們就尋個理由打胡恨一拳,或者踢他一腳。倘若有人摔倒受傷,更是不得了,非得要胡恨在泥地裏翻幾個筋鬥,抑或按著他的腦袋在石頭上撞幾下。可憐胡恨江湖成名人物,卻成了一幫藉藉無名的捕快的出氣包。走了一天,才行了二十餘裏,雨仍下個不停。

    他們不敢找客棧投宿,隻得找了個小山洞,權當容身之處。眾人吃了幹糧,坐著無所事事,便將往日對付囚犯的一套手段全用在胡恨身上。什麽“一葦渡江”、“老鼠彈箏”、“梨花帶雨”、“竹筍熬肉”……花樣百出,層出不窮。胡恨自覺極會對付人,卻從未領教如此精致的手法,縱使他甚是硬朗,也禁不住放聲嚎叫,哭爹喊娘。(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