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吃死人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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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深夜。

    被樹木遮擋住月光的山道不僅陰森黑暗,而且平時極少有人行走,不是被尖銳的石頭紮痛腳板,便是讓兩邊的荊棘勾破了衣裳,再加上不時從林中深處傳來一陣一陣怪異的夜梟鳴叫,自是令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愈發沮喪失落。

    遠遠跟在後麵的葉楓看著深一腳淺一腳走夜路的青青和嶽衝,心中充滿了憐憫和同情。倘若不是他們一心想著陷害他,此時此刻豈會成為被別人追殺的獵物?隻不過讓他難以想通的是,平時青青做事幹脆利落,為什麽那一刀拖泥帶水?難道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他們的用心險惡,故而讓她的刀有意慢了半拍?

    盡管四下無人,青青仍然保持優雅的姿態,腰肢擺動,步伐輕盈,仿佛兩邊一排排的樹木是那些能給她帶來物質享受的達官貴人,她隻有拚命炫耀,展示自己的魅力,才能讓那些男人付出更大的代價。就連遠處的葉楓不由得隨著她的動作,隻覺得心裏有隻調皮的小鹿,正在歡快的跳躍著。

    嶽衝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肌肉繃緊,十指用力,顯然他想做掌控全局的舵手,或者是進退自如的騎士,隻可惜他此時的表現就像擊殺萬人敵,勇氣可嘉火候欠缺,被青青纖細的手臂搖了幾下,一腔豪氣慢慢轉化成甜蜜的柔情。隻要自己覺得快樂開心,還計較什麽究竟是誰占據了上風?

    兩人走了好久,兩邊樹木逐漸稀疏,眼前忽然出現數百座新舊不一的墳墓,如一個個倒扣著的飯碗,原來是處好大的墳場。插在新墳上的白紙幡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說不出的陰森恐怖。青青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倒入嶽衝懷中。嶽衝摟著她的肩頭,慢慢向一座新墳走去。葉楓暗自詫異:“他要做甚?”青青幽幽的道:“莫非這裏有你認識的人?”

    嶽衝歎了口氣,道:“也許是吧。”墳前的石板上擺放著酒食,周圍打掃得幹幹淨淨,分明白天有人來祭祀過。嶽衝盤膝坐下,拿起盛了半杯酒的杯子,青青吃驚地瞪著眼睛,道:“你不會想吃這些東西吧?”嶽衝拍了拍墓牌,笑道:“你看這些東西差不多擺了一天,可是一口也沒有吃過,想必他的家人自作主張,做了一桌不合胃口的飯菜,你說會不會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吃才是王八蛋呢?”

    青青“噗嗤”一笑,道:“我們卻是相當的寬容大度,哪怕炒菜的手一滑,多放了兩勺鹽,錯把陳醋當醬油,或者最後關頭把握不好,隻煮了七八分熟,甚至於洗菜的時候,忽然走了神,沒有揀出藏在葉子裏的毛毛蟲,我們不僅不會板著麵孔生悶氣,反而會吃得一點不剩,不苛求別人才能吃得百家飯嘛。”說著拿起了另一杯酒。嶽衝大笑道:“若要四通八達,隻有百無禁忌。”飲盡杯中的酒。

    忽然之間,聽得遠處有人冷冷說道:“你們連死人的飯都要吃,看來你們真的活到頭了。”嶽衝跳了起來,厲聲喝道:“是誰?滾出來!”話還未說完,倏地風聲大作,兩具棺材從長草中飛了過來,嶽衝大吃一驚,忙抱起青青,跳到一邊。兩具棺材砰的兩聲巨響,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上。棺材四周沾滿了泥土,油漆已經褪色脫落,多半是剛從某座墳墓挖出來的。

    那人冷冷說道:“本來我是要將你們碎屍萬段,但是我敬重你父親的為人,所以給你們留兩口棺材。”嶽衝大怒,循聲辨向,往那人藏身之處撲了過去,從萬人敵得來的長刀發出幽冷的光芒,異常迅速的劃過一道明亮的線條。那人忽然發出淒厲至極的嚎叫:“四哥!四哥!”草叢中伸出一根水磨镔鐵禪杖,擊向嶽衝的左脅。嶽衝這才看清,來人是個身著僧袍,長相粗糙的光頭大漢。

    葉楓陡然想起一人,心道:“莫非是‘酒肉和尚’魯世道?看來嶽衝今晚凶多吉少。”嶽衝長刀反撩,去挑魯世道腕上的筋脈。魯世道見刀思人,不由得怒氣上衝,身子閃到一邊,伸出左手,施展出擒拿手法,便來搶奪嶽衝手中的長刀。嶽衝足尖一點,衝到一個墳頭上,長刀劈了幾下,挺胸凸肚,傲然說道:“來來來,我不怕你。”

    魯世道目光中盡是怒火,惡狠狠地瞪著嶽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提著禪杖一步一步走來,本來粗魯豪放的麵目,更加猙獰凶悍。嶽衝心裏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踩得墳上的泥土紛紛掉落。魯世道回頭往長草看了一眼,隨即直勾勾盯著嶽衝,獰笑道:“殺人的人,遲早死在別人手上!”大步踏上,禪杖虛晃一下。

    嶽衝推測魯世道會從左路發起進攻,當下長刀斜舉,身子微側,整個人如同一麵立起的盾牌。魯世道吸了一口氣,舞起禪杖,忽左忽右,真真假假,一時之間風聲淩厲,甚是嚇人。嶽衝不為所動,雙手持刀,目不轉睛地看著跳躍不定的魯世道。青青好像真的餓了,坐在墳前吃得冿冿有味,居然看也不看他們。葉楓看他們打鬥的同時,卻在心裏想象著他們下一步會使什麽招式。

    魯世道暴喝一聲,禪杖裹起一股勁風,拍向嶽衝的右胯。嶽衝臉色凝重起來,長刀嗤的一聲,從上至下直劈下來,意欲一刀斬斷魯世道的手臂,刀勢沉穩大氣,攻防兼備,完全不似和萬人敵對敵時,隻想速戰速決,一刀製命。葉楓心道:“魯世道始終要從左路下手。”魯世道雙腳半蹲,穩住下盤,禪杖翻動,截住了嶽衝下劈的長刀。嶽衝刀輕,叮的一聲脆響,被拔到一邊去。魯世道禪杖從右邊急速竄到左邊,攻向嶽衝已經完全洞開的左脅。

    嶽衝朗聲笑道:“莫非你是一根筋,非得要頭撞南牆?”禪杖未到,他的人已經原地轉了個圈,毫無防備的後背迎著漸漸逼近的禪杖。葉楓猜不透嶽衝心思,暗道:“他長刀向上,即可化解,這莫名其妙的轉身,他想做甚?”轉念一想,青青行事詭異古怪,無跡可尋,嶽衝與她相處多時,難免也變得捉摸不定了。嶽衝屈起雙膝,身子登時矮下數尺,禪杖從他頭頂掃了過去。

    魯世道縱然經驗老到,也不免怔了一怔,就在此時,眼前刀光閃爍,長刀從下至上,刺向他的喉嚨,原來嶽衝轉身是個圈套,誘他中計。葉楓心道:“倘若這樣就可以置魯世道於死地,中原五義未免太不堪一擊了。”瞪大雙眼,看魯世道如何應對。魯世道效仿嶽衝的動作,跟著雙膝屈起,身子矮下數尺。葉楓心中喝了聲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妙哉,妙哉!”不由對長相醜陋的魯世道刮目相看。

    隻見魯世道仰起頭顱,身軀呈現向後傾倒的姿勢,驀然擺脫了長刀的威脅。嶽衝還來不及變招,魯世道忽然脖頸青筋凸起,提氣暴喝數聲,嶽衝被震得失魂落魄,渾身酸軟,魯世道雙臂壓下,把手中禪杖當作一條勾魂的繩索,用力往嶽衝脖子勒去。嶽衝雙腿蜷曲,無法反擊,隻得棄了長刀,身子繼續下蹲,屁股幾乎坐到地上,雖然形象相當不雅,但總算擺脫了魯世道擊殺。

    魯世道屢次失手,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破口大罵道:“你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你他媽的是個不折不扣,貪生怕死的蠢蛋,莫非你是你媽偷漢子生的?”右膝凸出,去撞嶽衝的後背。可是他當下的站姿與嶽衝相差不大,哪使得出什麽千鈞之力?嶽衝不願與他糾纏,正好借此找台階下,假意被他撞中,翻身跌下墳頭。魯世道罵道:“別像一條死狗一樣躺著,有本事站起來!”一邊罵一邊站直身子。

    趴在地上的嶽衝飛身而起,袖中射出一條極長的鏈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住了魯世道的左腳腕,使力一拉,魯世道二三百斤的身子猶如被砍倒的巨木,頭下腳上栽了下來,整張臉都撲在地上。不但撞掉幾顆牙齒,而且兩片嘴唇迅速腫大,好像保管不妥,已經發脹即將腐爛的肉片,看上去無比滑稽可笑。青青悠然說道:“你這麽搞笑,難道不怕墳裏的那些鬼魂,棺材板都要壓不住嗎?”

    魯世道惱羞成怒,手掌撐地,便要一躍而起,隻是慌亂之下,忘了腳上還係著長鏈,嶽衝抬起手臂,魯世道腦袋向下,搖搖晃晃,猶如一條提出水麵的大魚,青青笑道:“明天拿到鎮上換酒喝。”魯世道驚怒交加,被縛住的左腳似兔子蹬鷹,狠狠地踢了出去。嶽衝覺得一股大力自長鏈傳到手臂,繼而推動身軀,情不自禁退了幾步,才站穩腳步,魯世道自然擺脫了束縛。

    葉楓尋思:“嶽衝不盡快解決魯世道,等到另外三人趕來,隻有引頸受戮了。”轉念又想:“青青聰明絕頂,一定會想出辦法的。”忍不住向青青望去,卻見青青跌坐在墳前,雙手撫摸著冰冷的墓碑,臉上充滿了快樂,好像達到了自己所有的願望,再沒有什麽可以值得留戀的了。葉楓突然想起趙魚和嶽衝決裂的那個晚上,青青畫的那副畫,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寒噤,心道:“莫非她已經抱著必死之心?她所憎恨的大惡人有沒有受到報應?”

    其實他內心深處盼望著青青能夠活下去,最好是長命百歲,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一輩子纏著她不放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不斷有叮叮當當的聲音傳入耳中,不時夾雜著魯世道亢奮激昂的叫聲,聽上去他似乎即將獲取勝利,葉楓心中一凜:“難道魯世道贏了?”急忙轉頭看去。

    魯世道完全控製了局勢。嶽衝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除了揮動長鏈,不讓魯世道攻進來,別無他法。魯世道舞動著禪杖,步步進逼,但他的眼前卻出現了一幅又一幅,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畫麵。每一副畫麵,都有萬人敵的影子。

    他人生的每一個關鍵時刻,都有萬人敵的參與,他每一次在懸崖邊緣徘徊,是萬人敵一次次伸手將他拉了回來,倘若不是萬人敵,他早就似埋葬在這些墳墓裏的人,不,是屍骨無存,死無葬身之地!因為他敬重萬人敵,所以他可以忍受厲震天的虛偽,花滿山的算計,鐵正常的冷漠!這樣的人為什麽不能得以善終,為什麽會死於非命呢?

    魯世道聲嘶力竭的叫喊,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心中的憤怒和絕望,在這瞬間盡情釋放,他持續不斷的向嶽衝發起猛烈的攻擊,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把嶽衝剁成肉醬!嶽衝雖然仗著眼明手快,還能一一避開,但是已經手忙腳亂,險相環生,狼狽至極,看來被魯世道擊殺是遲早的事。

    葉楓看得如癡如醉,時而把自己當作嶽衝,想著既能躲開魯世道致命一擊,又能出手反擊。時而把自己當作魯世道,該怎樣讓嶽衝無退可逃,從而結束這場廝殺,各種念頭在腦中此起彼伏,回味無窮。聽得魯世道大喝一聲,身子突地縱起,禪杖直指嶽衝,右脅卻露出一個老大的空檔。

    葉楓暗道:“他有意把自己當誘餌,誘使嶽衝上釣,隻不過嶽衝就算知道是個要命的陷阱,也要硬著頭皮踩進去,因為他已經沒得選了。”嶽衝冷哼一聲,身子晃動,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位搶到魯世道右脅,長鏈抖得筆直,疾刺而出。葉楓簡直喘不過氣來,心中突突亂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魯世道叫道:“四哥,我為你報仇了!”揮出去的禪杖隨著縮回來手改變了方向,如一麵巨大的鐵巴掌,轉眼之間,已經到了離嶽衝腦殼不足數尺之地。而嶽衝正好立在數座墳墓當中,無法快速脫身,不得不舉起輕盈的長鏈,宛若螳臂擋車,以卵擊石般的去格擋似雷霆萬鈞擊來的禪杖。

    聽得叮的一聲,嶽衝虎口出血,長鏈脫手飛出,此時禪杖離得他更近了,剛猛淩厲的勁風吹得他光滑平整的肌膚,似水波一樣的高低起伏。嶽衝冷冷道:“這個仇你永遠報不了!”往後連翻幾個筋鬥。魯世道咬牙說道:“你說了不算!”雙掌平推,禪杖橫著向嶽衝撞去。

    嶽衝立起身子的同時,禪杖也撞上了他的胸膛,整個人似斷線的紙鳶,跌到數丈開外,喉嚨格格一陣亂響,吐出幾大口鮮血。魯世道仰頭看著慘白的月亮,淚水又流了下來,道:“四哥,四哥你看見了嗎?”從靴筒中抽出一把尖刀,一步一步向嶽衝走來。嶽衝傷得極重,無法起身,不甘心就這樣死在荒山野外,撥起插在身邊的一根白紙幡,用盡全力向魯世道刺去。

    魯世道尖刀一揮,將竹製的白紙幡削為兩截,左腳跨出,重重踩在嶽衝背上。嶽衝一張臉貼在充滿死亡氣息的泥土上,自知無力逆轉局勢,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聲音中盡是淒涼怨恨。魯世道舉起了尖刀,刀光如怨婦眼神般幽冷。就在此時,聽得青青笑道:“萬四俠,你孤零零的坐在草叢裏做甚?”魯世道大吃一驚,叫道:“你想做甚?”嶽衝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慢慢調整呼吸。

    見得青青拖著萬人敵的屍體,從草叢中走了出來,站在一個墳頭上,手中拿著一把柳葉刀,在萬人敵身上比來比去,冷冷道:“你怎麽做,我就怎麽做。”魯世道目露凶光,道:“你敢威脅我?”青青淡淡的道:“你覺得我會做沒把握的事麽?”魯世道左眼角抽搐了幾下,冷笑道:“我和四哥的情義的確非同一般,但是現在他已經死了,你拿他的屍體就能逼我就範,豈非太荒唐了?”

    青青道:“因為你心裏有情義,始終忘不了萬四俠對你的好。”柳葉刀斜斜一劃,削掉萬人敵的右耳。魯世道仿佛這一刀是劃在他身上,霎時間臉色蒼白,叫道:“你……你……等一等……”地上的嶽衝忽然冷冷道:“可惜你沒機會了!”鬥然躍起,手中半截白紙幡嗤的一聲,刺入魯世道喉嚨。魯世道雙手緊扼著自己的脖子,鮮血不斷從手指縫中湧出,道:“你……你……”倒了下去。

    嶽衝盯著開始合上雙眼的魯世道,冷笑道:“人走茶涼,人死情滅,連這個你都不懂?”說到最後,喉中發腥,又吐出幾口血來,靠在一座墳前,大口大口喘息著,神情萎頓。青青快步奔了過來,從懷裏掏出一隻紅色瓷瓶,倒出幾粒藥丸,塞入嶽衝嘴裏。嶽衝歇息了片刻,蒼白的臉上逐漸變得紅潤起來,原來這藥丸能快速療傷,恢複功力。

    青青苦笑道:“我們今天的運氣好像有些不太好。”嶽衝笑道:“我們好像現在已經否極泰來。”青青仍在苦笑,道:“他們還有三個人。”嶽衝道:“但是最不怕死的兩個人已經死了,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虛偽的要命,一個吊兒郎當,一個自作聰明,這樣的人有什麽好可怕的?”他轉頭看著墓碑,笑道:“這個人活了八十一歲,我們是不是要沾一沾他的福氣?”拿起酒食,大吃大喝起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