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遙遠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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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彤雲密布,朔風怒號,半夜果然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東方一鶴他們喝了大半夜的酒,皆是頭重腳輕,渾身酒氣,也不出去巡查設防,各自躲在暖暖的被窩裏呼呼大睡,整座孤山門戶洞開。武林盟群雄早嚇破了膽子,哪有趁著大雪發起偷襲的勇氣?每個人躺在帳篷裏,聽著外麵刮風下雪的聲音,想起自己前途迷茫的命運,不由得手足冰冷,心亂如麻。

    次日早上起來,隻見山上山下白茫茫的一片,宛若浸泡在一桶銀液之中。屋簷下麵長著一根根如劍般鋒利的冰淩,閃動著幽冷的光芒,好像情人哀怨的目光。新郎第一個起來,獨自堆雪人,捕獲覓食的鳥雀,使木棒擊打冰淩,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滿頭大汗。新娘移情別戀,不再嫌他長不大,不懂事,反覺得他添了不少樂趣,與他一起玩耍。倒弄得新郎受寵若驚,手足無措,連聲勸告她要愛惜身體,莫動了胎氣。

    這天又到了許多門派,冒著風雪,搭建帳蓬,在空地生火做飯。新來乍到,不知底細,又見得大雪紛飛,驀地裏想起諸多名將雪天破敵,大勝而歸的故事,一股豪氣自心底湧起,情不自禁念起與下雪有關的豪邁詩詞。那些先來的人也不附和,雙手插在?中,暗自冷笑不停。心中皆想輸上幾陣,死幾十個人,這些人便銼了銳氣,自然會做默不做聲的悶嘴葫蘆了。

    到了中午,已新搭建起百餘頂帳篷,又插了三五十麵大旗,與前幾天來的默默無聞的小門派不同的是,今天所到的都是聲名顯赫,實力雄厚的大幫派。興許有意要向東方一鶴炫耀實力,提升己方低迷的士氣,吃中飯的時候,近千號人一齊坐在冰天雪地中,吃著切成巴掌大小,燉得酥爛的牛肉,喝著燙得有六七分熱的烈酒。每人都要講一件平生最為得意之事,叫好聲,鼓掌聲不絕於耳。

    並且在曠野中立起數十麵牛皮大鼓,又挑了幾十名精壯彪悍的大漢,上身不著一件衣裳,鼓槌暴風驟雨般擊打著鼓麵,猶如鐵蹄踩踏著青石板,踢踢嗒嗒,連綿不絕,連大地也微微顫抖起來。群雄受到了感染,隻覺得熱血衝到了頭頂,忍不住一個個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地唱著激昂壯烈的曲子。一時之間曠野彌漫著陽剛氣息,原本沮喪消沉的氣氛,亦被掃蕩得幹幹淨淨。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近千人排成一條長龍,不斷繞著孤山兜圈子,好像把這孤山當成了街亭,而東方一鶴是到頭來難逃一死的馬謖。東方一鶴一邊喝酒,一邊冷笑不止,搖頭歎息道:“裝腔作勢,自欺欺人。”廟祝他們見得山下勢大,東方一鶴盡管本領高強,恐怕是獨木難支,心下暗自驚駭,牙關不禁相互叩擊,格格生響。葉楓看著一麵麵在風雪中飄揚的旗幟,不由心念一動:“師父什麽時候來?影兒會不會來?”

    一想到餘冰影,瞬間心中充滿了痛苦,絕望:“我如今這樣子,隻怕讓她更傷心,唉,還是莫來的好。”忽然之間,見得數十騎從遠處馳來,其中一人雙手擎著一麵大旗,隻是相隔甚遠,加之大雪紛飛,看不清旗上寫的什麽。近千人收住腳步,一齊轉頭望了過去。地上積雪甚厚,數十騎行動極是緩慢,過了良久,才走到近處。葉楓便如被人當胸推了一掌,登時一跤跌倒,熱淚盈眶。

    原來他終於看清大旗上寫的是“華山”兩個大字,不消說是餘觀濤領著眾弟子來了。近千人好像說好似的,一齊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華山派餘掌門來了!華山派餘掌門來了!”葉楓心頭激蕩,發足狂奔,一直奔到懸崖邊上,方收住腳步。雙眼瞪得滾圓,與其說想認出來的人是誰,倒不如是想找出那個讓他刻骨銘心的人。可是每個人都穿著天青色的鬥蓬,臉上又蒙著防風保暖的棉布,哪裏分辨得出來的人是誰?

    就在此時,一人出乎意料的解下鬥蓬,露出身上火紅色狐皮大衣,猶如在白雪皚皚的曠野中綻放的一朵驚豔奪目的花,格外醒目。葉楓喉嚨似被什麽東西給塞住了,發出既歡喜又難過的哭泣聲。她不僅要讓他知道她在這裏,而且還要與他在一起,她的心從未動搖過。葉楓軟軟趴在地上,從眼中流出來的淚水,在雪地上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

    華山派眾人在雪地裏一字排開,仰望著孤山,心中說不出的苦澀,誰也想不到他們竟會以這種方式見麵。餘冰影一聲輕叱,催馬縱到了無人光顧的空地。眾人不知她要做甚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葉楓也癡癡的看著,神情恍惚,失魂落魄一般。餘冰影騎著馬在雪地裏忽而往東,忽而朝西,走著極不規則的路線。眾人均是大奇,心想這姑娘終究是餘觀濤的掌上明珠,自小錦衣玉食,從未經曆過坎坷掙紮,更未被死亡直麵威脅過,故而大敵當前,居然還有遊戲人間的心思。

    餘冰影來來回回走了一會兒,一提韁繩,那馬筆直向前衝出,回到華山派眾人之中。近千人見得滿地雜亂不堪的馬蹄印,不禁搖頭歎息。脾氣暴躁的人,也不管餘觀濤在場,怒道:“一派胡鬧,荒唐得緊!”隻有在山頂上的葉楓看得真切,把一個個馬蹄印連在一起,不正是兩個疊在一起的愛心麽?東方一鶴沉聲道:“心心相印,至情不渝,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娃娃。”葉楓全身顫抖,壓抑在心裏的情感,再也無法抑製,忍不住放聲大哭。

    經過這幾個月的磨練,他已經知道和餘冰影之間是種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感情,但絕不是生死相依,白首到老的愛。可是餘冰影根本不知道他的內心有了巨大的變化,還將他視為和父母一樣重要的人,所以麵對她的單純,癡情,他隻有無地自容,羞愧難當。他忽然有些怨恨餘觀濤,倘若不是派他執行任務,他也許還是隻井底之蛙,不會與外界過多接觸,也就沒有今天的煩惱。

    但他並不知道的是,一個人活著的意義,豈非在於每天有新的感悟?就算他今天明天不開竅,總有一天會恍然大悟。餘冰影似乎聽到了他的哭聲,獨自向前走了數十步,仰望著孤山,張開雙臂。她在做甚?是要擁抱他麽?眾人終於明白她的心思,近千名錚錚硬漢,心裏忽然滿是柔情蜜意。擊打在臉上的風雪,此時卻覺得似是春風拂麵,說不出的歡暢。

    人人竟是一個想法,盼望葉楓馬上從山頂跳下來,跟她回華山去,此生莫再與刀劍打交道,過著神仙一般快活的日子。葉楓身子卻慢慢往後退縮,一直退到一塊巨石之後,他不敢麵對餘冰影的熱情,唯有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從來就不是果敢,有血性的人,他骨子裏更多的是懦弱,膽怯。葉楓生怕自己藏得不夠隱蔽,索性將整個腦袋埋到了雪裏麵。東方一鶴伸出右腳,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葉楓登時從雪中衝了出來。

    隻聽得東方一鶴冷笑道:“莫非她是會吃了你的母老虎?”葉楓神色尷尬,道:“不是。”東方一鶴搓著手,笑道:“人家已經找上門了,你還妄想躲得了麽?”葉楓不敢與他眼光相觸,低頭說道:“沒有。”東方一鶴道:“是她配不上你麽?”葉楓絞著雙手,道:“是我配不上她。”東方一鶴笑嘻嘻道:“假如一個人既本領高強,生活又美滿幸福,豈非令人羨慕不已?我已經好久沒有做月老了。”

    葉楓吃了一驚,叫道:“甚麽?”東方一鶴躍到一塊巨石上,沉聲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誒。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止。”他內力雄厚,極有穿透力,壓製住蒼茫的風雪,一字一字清楚地傳入山下群雄耳中。

    群雄聽著聽著,鬥然間胸口一酸,年少時種種往事,一發湧上心頭,忍不住想起那個求之不得,苦戀多年的少女。盡管已經過去了幾十年,自己的兒女已經成家立業,但隻要一想起她的名字,抑或聽到有關她的消息,便會情不自禁地口幹舌唇,麵紅耳赤。眾人嘴角含笑,神情恍惚,眼前飄揚的風雪忽然幻化成一條清澈平靜的河流,水中間潔白的石頭上,坐著一個頭發如綢緞般柔軟,赤著雙足,笑吟吟的少女。群雄不由跟著哼唱起來。

    葉楓眼前也有一條大河,隻不過那個少女不是坐在石頭上,而是踩著河水向他走來,嘴裏唱著歡快輕巧的小曲。葉楓突然驚奇的發現,這個少女不是與他朝夕相處了二十餘年的餘冰影,居然是隻與他待了幾天,算不上十分了解的阿繡!為什麽會這樣?難道在他心中,阿繡的地位已經超過了餘冰影?葉楓閉上眼睛,實在想不出來阿繡有什麽吸引他的魅力,但見鬼的是,他滿腦子都是阿繡的影子,聲音!

    雪越下越大,很快將餘冰影刻意創造的兩個愛心掩蓋得幹淨,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群雄擁簇著華山派眾人,進入帳蓬去了。葉楓癡癡地看著被大雪覆蓋的曠野,長長籲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想通了。就算風雨同舟,互不放手又如何?他們又能堅持多久?武林盟之所以要餘觀濤出麵,就是要餘觀濤清理門戶,而不是做繼續包庇葉楓的保護傘。

    所以能不能盡快撥掉葉楓這根刺,將是餘觀濤對武林盟是否忠誠的試金石,餘觀濤一向戀棧權力,不惜任何代價維護眼前的利益,又豈會容忍葉楓做他的絆腳石?餘觀濤適才默許餘冰影表演,是要通過餘冰影來告訴他,你們的感情大戲,已經落幕,毫無價值了。隻可惜餘冰濤閱曆尚淺,還未領悟到餘觀濤的用心良苦,還以為有回旋餘地。葉楓喃喃道:“影兒,是時候放手了。”

    葉楓回到廟中,搬了幾壇酒,坐在關帝爺神像前自斟自飲。眾人見他麵色不善,不敢出聲詢問,各自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免得自討苦吃。東方一鶴搬了條板凳,坐在廟門口,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表情放鬆,也不知在想什麽,壓根就不理會葉楓。隻有新娘坐在葉楓對麵,愁雲滿麵,唉聲歎氣。葉楓本來心頭煩躁,見她如影隨形,更加不痛快,瞪眼怒道:“你在這裏做甚?”新娘聽他口氣蠻橫惡劣,心中委屈之極,不由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葉楓翻了翻白眼,冷冷說道:“我又沒打你罵你,你無緣無故哭得那麽傷心做甚?”新娘跺著腳,叫道:“我現在有孕在身,不能和你同房,你自然嫌棄我,要去找別的女人尋開心了。”葉楓見她不可理喻,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索性打了個哈哈,道:“難道你現在才知道男人曆來喜新厭舊?況且有床不上豈非傻子?”新娘麵色慘白,雙手捂著臉,跌跌撞撞奔了出去,道:“我好後悔,我好恨你……嗚嗚。”

    葉楓喝了幾十碗酒,直喝得爛醉如泥,雙眼望出去一片迷蒙,搖搖晃晃摸索著回到房間。鞋祙衣服也不脫,倒頭便睡。醒來之時已是夜深人靜,月亮高掛在天上,在風雪的襯托下,愈發顯得冷清。床頭擺著一隻小泥爐,木炭燒得正旺,瓦缽燉著米飯,上麵鋪著一層厚厚的蘑菇,雞肉,熱氣騰騰。不消說是那個新娘做的。葉楓心裏一陣溫暖,一陣好笑,自言自語道:“改天須得與她說清楚,省得耽誤了人家……”

    一提起“耽誤”兩個字,驀地裏想起癡心不改的餘冰影,不忍心看著她繼續備受煎熬,尋思:“我現在就去找她。”當下將瓦缽的米飯,蘑菇,雞肉吃得幹淨,又取出白色的床單,胡亂裹在身上,這樣一來在雪地行走,亦是難以發現。推開窗戶,躡手躡腳爬了出去,其時廟宇一片寂靜,隻有此起彼伏的鼾聲,以及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葉楓仍不敢掉以輕心,借著樹木,巨石的掩護,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向山下挨去。

    葉楓一走到山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山下的群豪仿佛與東方一鶴達成了某種默契,亦是鼾聲如雷,外麵不設警戒的崗哨,一個人也無。葉楓伏下身子,盡量不弄出聲息,依照插著各個帳蓬外麵的旗號,悄悄摸了進去。不一會兒他便來到華山派歇息的地方,卻見得帳蓬裏麵人影晃動,不時有鏗鏘激昂的說話聲傳了出來。葉楓心道:“這麽晚了,他們為什麽還不睡覺?”

    就在此時,聽得一人厲聲說道:“明天一戰,事關重大。如今武林盟上下都盯著我們,那惡賊已經人性泯滅,你們莫再當他是大師兄,更別去念及舊情,不忍心下手。你們一定要狠下心來,隻有殺了他,華山派才不會被其他門派瞧不起。”葉楓大吃一驚,險些叫了出聲:“師父!”腰身一挺,騰空而起,躍到了帳蓬頂部。一百多斤的人,宛若天上落下的一片雪花,無聲無息地附在帳篷上,裏麵的人毫無察覺。

    葉楓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指頭,指甲輕輕一點,在帳篷上戳破一個極小的洞眼。當下屏斂呼吸,往下望去。裏麵點著幾根手臂粗細的牛油蠟燭,好在這帳篷是深色氈布製成的,故而映照不出葉楓的身影。都是平時和葉楓嘻嘻哈哈,關係不錯的人,小元子,傅涯,蕭遠,翠蘭……卻不見楊潔與餘冰影。在場之人無一不是神情沮喪,默然不語。餘觀濤極不耐煩地來回走動著,胸部急劇擴張收縮,既是責怪眾弟子的是非不分,更是痛恨葉楓的胡作非為,幾乎使他幾十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那個不知天厚的愣頭青,隻曉得一怒撥劍,快意恩仇,貪圖一時痛快,哪曉得真正的江湖從來沒有熱血豪情,隻有權衡利害。他們所提倡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其實是隻要能替他們賣命效忠,哪管得了那人劣跡斑斑,聲名狼藉?聽命於華山派的諸多小門派,不乏有像上官笑這種稱霸一方,魚肉鄉裏的人。他們勒索敲詐的錢財,往往是華山派日常開銷的一部分,葉楓平常吃肉喝酒的錢,甚至來自於不義之財。

    他派葉楓外出執行了多次任務,所殺的人哪個不是沒有背景,無人撐腰的?殺那種人不僅不用承擔任何風險,而且又容易贏得名聲?他早以為葉楓腦子開竅了,接受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哪料到葉楓居然真把自己當作大俠,惹下了彌天大禍。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東奔西走,吃飯送禮,給予其他門派想得到的利益,希望能將此事盡快平息。眼看大家已經達成共識,不再追究葉楓血洗‘神都幫’一事,哪料到在這關節眼上,葉楓卻和魔教妖人相互勾結,殘害武林同道?

    所以他這些天的努力,等於毫無意義。無論誰都知道,華山派若想得到大家的信任,隻有殺了葉楓。以前葉楓是他不可缺失的左臂右膀,現在卻是長在他身上的毒瘤,不趁早將它切除,勢必會危及自己的性命。餘觀濤見得眾人麵現難色,更是怒火中燒,捏著拳頭,道:“你們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們還以為他是冤枉無辜的?”眾人仍然一聲不吭,他們何嚐不是和餘冰影一樣的想法?大師兄一向嬉皮笑臉,平易近人,開朗樂觀的人怎會突然性情大變,濫殺無辜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