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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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觀濤斜眼瞧著他們,嘿嘿冷笑幾聲,道:“諸位一定在心中怨怪我懦弱無能,致使武林盟步步緊逼,絕無回旋商量的餘地,是也不是?”眾人不敢開口說話,從口鼻中不斷噴出的熱氣,在臉前交匯一起,久久不散,恰恰掩飾住了他們的尷尬。餘觀濤道:“其實你們心裏也清楚得很,假如沒有我這幾個月的委曲求全,也許局勢更加糟糕。”他忽然伸出左掌,在帳篷上重重拍了幾下。葉楓以為被發現了,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身子慢慢弓起,準備跳了下來。

    隻聽得餘觀濤道:“就像沒有這頂帳篷的庇護,我們將不得不直接麵對狂風暴雪,某些身體單薄的人,有可能會熬不過這個漫長的冬天。既然我做了華山派掌門,就應該和這帳蓬一樣,決不允許讓風雪傷害到你們。”葉楓暗自鬆了口氣,心裏卻無半分喜悅之意。餘觀濤接著道:“同樣我也不想楓兒受到傷害。”葉楓猛地聽到“楓兒”這兩個字,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禁不住全身顫抖,積雪一塊一塊落下。大家都在全神貫注聽餘觀濤說話,沒有察覺頭上的動靜。

    餘觀濤道:“我對楓兒嚴厲苛刻,是因為我對他寄予厚望,不僅要他養老送終,承祀香火,而且還要他帶領華山派再創輝煌……”葉楓聽到這裏,眼中淚水涔涔而下,可是他已經回不了頭,別人也不允許他回頭。他要麽自己找一條出路,要麽隻有死路一條。餘觀濤又道:“但我絕沒想到他居然不要相知多年的好兄弟,兩情相悅的愛人,甚至即將獲得的名譽地位,正邪不分,自甘墮落……”眾人雖然與葉楓相處日久,深知他的為人,但餘觀濤所說的每一句話,卻是合乎情理,難以辯駁。

    餘觀濤見得無法說服他們,怒氣漸漸湧了上來,冷冷說道:“除非他突然幡然醒悟,取了雲無心,東方一鶴的人頭,說不定大家還有原宥他的可能,但他中毒太深,鐵了心要與整個江湖對抗,所以他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不值得你們同情!”葉楓又是難過,又是好笑,尋思:“世人皆道我貪戀雲無心的美色,至於這雲無心是長成圓的、扁的、高的,矮的,我一概不知,這口黑鍋真他娘的背得冤枉死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道:“這個雲無心能比小師妹長得美麽?我看倒是未必。再說大師兄怎會不分輕重,自毀前程?為什麽不先聽聽他的解釋,再做決定?”葉楓見他們情深意重,不肯落井下石,直想大聲呼叫岀來:“我真的讓你們失望了。”餘觀濤鐵青著臉,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們很講義氣,很好。”目光轉向小元子,提氣喝道:“小元子,你和他平時關係最好,形影相隨,恨不得兩人合穿一條褲子。明天與他相見,你該如何處置?”

    小元子垂首道:“師父要弟子往東,弟子絕不朝西。”餘觀濤哈哈大笑一會兒,朗聲問道:“我要你取了他的人頭,你能否做到?”小元子沉吟道:“弟子的武功,便是給孔威他們提鞋也不配。”餘觀濤臉色驟變,左手探出,五指按在他的天靈蓋上,厲聲喝道:“原來你還不敢與他為敵?”小元子大聲道:“弟子生是華山派的人,死是華山派的鬼,誰要做損害華山派的事,縱使弟子血濺當場,也決計不敢讓他得逞!”

    餘觀濤臉上肌肉跳動了幾下,道:“是不是包括葉楓那反骨逆賊?”小元子回答得幹脆利落:“不錯!”心下卻是一陣淒苦:“大師兄必然難逃此劫,我和他情同手足,豈能由他一個人做孤魂野鬼?”暗自打定主意要和葉楓生死與共。餘觀濤鬆開手指,目光向眾人臉上掃去。眾人抱著和小元子一樣的心思,神情激昂,紛紛表態,好像已經與葉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餘觀濤見得上下一心,不由得意之極,大笑不止。

    葉楓不忍心聽眾人說著違心的話,暗道:“我明天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決不會讓大家左右為難。”右手一按,躍了起來,輕輕躍到十餘丈開外的一頂帳篷上麵。原來每座帳篷之間留有一定的距離,萬一敵人夜間發起偷襲,不致於大家相互擠踏,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剛站穩身子,忽然下麵傳來一陣柔和的聲音:“大師兄真變得那麽壞嗎?我……我……實在……不相信。”葉楓一聽到這聲音,登時如被電擊雷轟,全身僵硬如石,心髒也停止了跳動。

    雪花不斷飄入葉楓衣領,沾在肌膚上,很快被體內的熱氣所融化,一顆顆水滴匯成一道道水流,往衣服深處流去。葉楓情不自禁打了幾個寒噤,他一身絕世的武功,仿佛隨著慌亂無措消失得無影無蹤,故而抵禦不住寒冷。過了良久,方才如夢初醒,一點一點地恢複知覺,好像有個人在他五髒六腑裏翻著筋鬥,使勁跺著腳,竭盡全力叫道:“影兒,影兒!”盡管他此時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是眉花眼笑,欣喜若狂。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氈布上刺破個小孔,湊眼望去,見得餘冰影盤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膝蓋上搭著件嶄新的大紅衣裳,雙手不停地撫觸,好像這件衣服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楊潔坐在她的對麵,搖頭苦笑道:“傻孩子,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他已經不是那個單純善良的楓兒了……”餘冰影突然抬起頭來,葉楓看得真切,她一雙美麗動人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顯然這些天受盡煎熬,寢食難安。葉楓似被一劍刺中要害,心頭一陣大痛。餘冰影幽幽說道:“他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都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在陷害冤枉他。”

    葉楓心裏愈發難受,暗道:“沒有人陷害冤枉我,是我鬼迷心竅,自作自受。”楊潔歎了口氣,道:“別人與他無怨無仇,無緣無故冤枉他做甚?怪就怪我和你爹當時瞎了眼睛,收留了他,我並不想他這輩子有什麽大名堂,隻要能夠安份守己,便是對我們最大的報答,哪料到我們養的是條白眼狼,害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受盡委屈,我……我真的好後悔,倘若當初心狠一點,任由他自生自滅,哪有今天的禍事?”說到這裏,終於克製不住,雙手掩麵,放聲大哭。

    葉楓名義上是她的徒弟,其實她已經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一樣,哪個做母親的,不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但葉楓這幾個月的所做所為,不僅讓她徹底絕望,而且幾乎把華山派推到了毀滅的境地。沒有人知道他們這幾個月是怎樣熬過來的,毫無尊嚴的向那幾個真正掌控武林盟的大佬低聲下氣,懇求人家網開一麵。尤其餘觀濤幾乎心力交瘁,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背也駝了許多。

    每次提起葉楓的名字,她不禁心如刀割,淚水長流。這孩子為什麽這樣不爭氣啊!葉楓黯然神傷,心想:“師母,我罪有應得,不值得你同情可憐。”在他的眼裏楊潔何嚐不是慈愛的母親?在華山二十餘年,楊潔一直似護身符,觀音菩薩般嗬護著他,可是她現在也無能為力了。餘冰影把紅衣裳緊緊揉成一團,使勁抿著嘴唇,全身肌肉繃得緊緊,敢情在竭力控製著情感。她生怕一哭出聲音,一流下淚水,整個人便會天崩地裂般的徹底崩潰!

    她已經不奢望有任何奇跡出現,隻想明天親口問問他:“你還愛不愛我,你到底有沒有變心?”倘若他心裏還有情義,她才不管他是什麽聲名狼藉,人人皆殺之徒,大不了跟著他亡命天涯,一起麵對橫屍街頭的結局,倘若他真的被魔教妖女雲無心迷得神魂顛倒,那就一劍殺了他,就算他要死,也是死在她的手裏!楊潔大哭了一陣,慢慢抬起頭,道:“你莫對他抱有幻想希望了,他……他是決不會回頭的……我和你爹爹不是不保他,而是我們……根本救不了他……”

    餘冰影凝視著她,道:“媽媽,你有沒有遇到過像他這種人嗎?”楊潔神情立即大變,眼光如冷電,在她臉上掃來掃去,厲聲問道:“你說什麽?”餘冰影從未見她這樣生氣過,不由心頭突突亂跳,低聲說道:“對不起。”楊潔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道:“我碰到過這種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已有淚光閃動。餘冰影“啊”的一聲驚呼,問道:“那後來呢?”楊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仿佛要從她臉上找出他的影子,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葉楓也在癡癡看著餘冰影,忽然心念一動:“怎麽影兒越看越像李少白,莫非……莫非……”隻是想法過於大膽新奇,不敢再往下想去。餘冰影擦拭著她流下的眼淚,更咽著道:“我不該讓你傷心的。”楊潔道:“後來他變得和楓兒一樣,性情大變,殘酷無情,最終死無葬身之地。”她緊緊抓住餘冰影的手臂,生怕餘冰影會毫無征兆從她身邊消失,嘶聲叫道:“你千萬別和我一樣,那條路沒有幸福美滿,隻有慘痛的代價。”餘冰影抱著她母親,一聲不吭,心中卻始終想著明天如何讓葉楓說出實話。

    楊潔道:“還是忘了他吧,他並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嫁人就應該嫁你爹這樣的人,雖然平時自私自大,刻薄慪門,一輩子甭想他說出一句討人喜歡的話,做出一件感動得痛哭流涕的事,但至少不會惹禍上身,踏實。”餘冰影低頭看著橫在膝上的紅衣裳,沉聲說道:“爹爹整天板著臉,一絲笑容也無,跟他過日子,悶也悶死了。”說話之間,在楊潔左鬢角撥下一根白頭發,道:“你這個歲數,是不應該長白頭發的。”

    楊潔皺起了眉頭,懇求道:“我是為你好,女人不比男人,一旦做錯了事,一輩子便無法彌補了。”餘冰影咬了咬牙,低聲說道:“一生過得不快活,縱使長命百歲又有什麽意思?”楊潔眼睛瞪得大大,驚道:“影兒,你亂說什麽啊?平平安安,全家和睦便是最大的快活。甜言蜜語從來就當不了飯吃。”餘冰影神色淒然,搖了搖頭,道:“那是劃地為牢,委屈了自己,和相互了解,心有靈犀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樂,每一次歡笑,都是發自內心肺腑,都會緩減衰老。”

    按理說葉楓聽到餘冰影真情流露,應該是欣喜若狂,哪知他眼前又湧起與阿繡在一起的情景,難道在古墓裏的那幾天,是他這輩子最值得銘記的時光?他的心忽然脫離身軀,飛到了遙遠的地方。飽受命運摧殘的她,如今身在何方?她生活的地方,有沒有下雪?楊潔定定看著餘冰影許久,右掌斜斜揚起,停在她的麵前。餘冰影梗著脖子,大聲道:“你便是打我,我也是這麽說。”楊潔麵色極是難看,忽然手掌翻轉過來,在自己臉上打了幾記耳光,她出手極重,兩邊臉頰盡是紅紅的指痕,腫得老高。

    餘冰影又急又氣,流下淚來,道:“媽,你這是幹嘛呢?”楊潔冷冷道:“你恨我一輩子也罷,反正你們不可能在一起,明天他必須要死。”左足重重一頓,頭也不回走了出去。餘冰影神情沮喪,坐著一動不動,葉楓緩過神來,心道:“聽你媽說沒有錯。”餘冰影默默攤開揉成一團的紅衣裳,平平鋪在毯子上,葉楓覺得眼前驀地一亮,一股暖流登時從腹部湧上頭頂,隻可惜被腦殼所阻攔,不得不從眼睛,鼻孔流出,淚水鼻涕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那衣裳上繡著華麗奪目,栩栩如生的鳳凰圖案,隨著光線的流動,鳳凰仿佛要展翅飛舞,衝上九霄,鳳凰的周圍,繡滿了朵朵綻放,豔麗的牡丹,原來是她的嫁衣!餘冰影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將嫁衣披在身上,仙姿玉色的麵容,讓端莊秀氣的大紅嫁衣平添了一份嫵媚嬌俏,燭火輕輕搖曳著,她的身形微微顫抖著,飄舞的發絲,猶如蕩起層層流光溢彩。此時的她,美得無與倫比,叫天地都為之失色,葉楓幾乎喘不過氣來。

    餘冰影伸出右手,在空中不停變幻著,猶如翩然起舞的少女。葉楓一片茫然,心想:“她在做甚?”卻聽得餘冰影格格笑道:“大師兄,我跳的好不好看?腰肢靈不靈活?”葉楓大吃一驚,暗道:“我被她發現了。”正要出聲答應,忽聽得一個男子粗聲說道:“好看,好看,我一輩子也看不厭倦,來,來,我的好影兒,讓我抱一抱。”聲音竟和他有幾分相似。葉楓一驚,不由頭皮發麻,心想:“這個男人是誰?”

    可是帳篷內除了餘冰影,哪有什麽男人?兀自驚疑不定,又見餘冰影伸出左手,挺得筆直,有力向前移動,猶如雄赳赳的男兒,昂首闊步向前行走著。葉楓大是詫異,眼睛也不眨一下。兩隻手越挨越近,忽然之間,輕盈扭動的右手一歪,順勢倒在左手上,宛若癡情的少女,靠在戀人寬闊雄厚的胸膛上,餘冰影道:“喂,你想我嗎?”那男聲接著道:“天天想你。”葉楓恍然大悟,原來餘冰影模仿他們平時的對話,來平息心中的傷痛。

    餘冰影忽然歎了口氣,道:“他們要對付你,你不是他們的對手,明天你死定了。”那男聲道:“死並不可怕,因為我已經是個死人,但是……”餘冰影道:“但是什麽啊?”那男聲道:“死在他們手裏實在太窩囊,我隻想死在你的劍下……”餘冰影低聲道:“臨死之前,你有什麽沒完成的願望麽?我可以幫你完成。”那男聲道:“我想你做我的新娘。”餘冰影臉頰湧上淡淡的紅暈,聲音也變得羞澀無比,道:“好。”兩隻手驟然分開,連連彎曲,仿佛一對新人在躬身行禮。

    葉楓瞧得熱淚盈眶,心道:“影兒,對不起。”餘冰影道:“我們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兩隻手緊緊貼在一起,好像一對永不分離的男女。餘冰影頓了一頓,輕輕叫道:“老公,老公!”這兩聲叫喚情意綿綿,葉楓直聽得渾身酸軟,心中百感交集,那男聲道:“老婆,老婆。”餘冰影笑顏如花,連應了十幾聲。那男聲歎了口氣,道:“我心願已了,可以死了。”餘冰影道:“好!”右手伸得筆直,刺在左手上,左手往後一翻,軟軟垂了下來。

    餘冰影沉聲道:“夫妻本是同林鳥,你死了,我一個人豈能苟活於世?”右手跟著倒下,覆蓋在左手上。葉楓再也忍耐不住,心想:“我現在就死在你劍下。”便要撲將下來,就在此時,全身忽地一麻,不僅動彈不得,而且聲音也無法發出,隨即後頸一緊,被人提起,大步衝了出去。葉楓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飄灑的雪花,尚未落在他身上,早被勁風蕩開,化為水珠,頃刻之間,便離開曠野,徑向孤山奔去。

    葉楓口不能言,隻好在心中破口大罵:“千刀萬剮,斷子絕孫的糟老頭,關你什麽屁事?”除了東方一鶴,誰能在瞬間製住他?東方一鶴笑嘻嘻的道:“誰教你是香氣濃鬱的爛豬腳,這件事若是不讓你參與,惹得寫書老先生無名火起,筆鋒一轉,我的結局恐怕要千刀萬剮,斷子絕孫了。”左肘輕輕一撞,解開了葉楓封住的穴道。葉楓冷笑道:“據說每本書都有這樣一種人,他既不是大反派,也不是爛豬腳的同黨,但他卻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根本就沒有把別人放在眼裏。動不動就弄得這個滿地打滾,那個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東方一鶴哈哈大笑,道:“太正氣凜然的人,以及過於放蕩不羈的人,總是不討人喜歡,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夠集正義與邪魅與一身,行事介乎於黑白之間,豈非走到哪裏都受人歡迎?”葉楓盯著他,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道:“這個人莫非就是你?”東方一鶴居然麵不改色,道:“天底下實在找不到比我更有魅力的人了。”左臂探出,揪住葉楓的衣襟,將他拋了起來。葉楓人在空中,卻看到兩塊巨石後麵光芒閃爍,是刀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