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風雨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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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葉楓做了嶽重天的義子之後,嶽重天刻意栽培葉楓,隻要外出巡視,便將葉楓帶在身邊,教他處理變革派大小事務,認識變革派在地方上的重要人物,至於指點完善葉楓武功上的不足之處,更是不在話下。誰都看得出來,便是昔日的嶽衝,也沒有得到如此的寵愛。葉楓一介孤兒,孤苦伶仃,驟然得到人間最溫暖的愛,自是時常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不覺光陰迅速,冬去春來,轉眼間到了清明節。嶽重天給嶽衝掃了墓,次日又與葉楓出門遠遊。這次是向西而去。杭州到湘西數千裏之地,嶽重天苦心經營多年,九成的幫派皆是擁護變革。如今變革派麵臨重大挫折,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雖然暫時還沒有聽說有那個門派倒向武林盟的跡象,但是嶽重天未雨綢繆,決意搶在人心未變之前,親自出馬,好生安撫籠絡,免得多年心血毀於一旦。白羽坐鎮杭州,主持諸事,密切關注武林盟動向。

    他們易容換裝,扮裝尋找商機的生意人,沿途暗訪調查。其時正值三四月間,春意盎然,草長鶯飛,百花齊放。浙江盛產菜油,油菜種植麵積極廣,恰逢油菜花盛開,從遠至近望去,黃澄澄的一片。大地似是鋪了一塊鵝黃色的床單,不覺心曠神怡。這一天到了閩浙贛三省交界的江山縣,原本計劃晚上到江西投宿,豈知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到了廿八都已是黃昏,想去江西歇夜萬萬不能了。

    二人循著唐未黃莽開辟的仙霞古道步入廿八都。隻見街道與小溪並行,自北至南曲折蜿蜒而去。由於地處三省交界處,南來北往的旅客極多,故而甚是繁華,鎮上店鋪林立,各行各業都有。這時烏雲密布,低低的壓在頭頂,眼看就要下雨。二人不敢耽誤,尋了間飯店,走了進去。店中已是人頭攢動,多半是遊走在三省的小商販。沽酒的櫃台邊上擺放著他們裝盛貨物的籮筐,籐箱,有的空空如也,有的滿若小山。

    貨物脫手的商販心情大好,要了壺好酒,幾樣葷菜,自斟自飲。一無所獲的人不知何時是歸期,所花的每一文錢都得精打細算,一盤豬油蛋炒飯或者一碗加了豆腐幹澆頭的麵條算是很奢侈的開銷了。二人找了副不起眼的座頭坐下,店小二見得嶽重天雍容華貴,料定是有錢的主,撇下眼前猶豫了半天仍不知點什麽菜的客人,急步過來。泡了一壺仙霞嶺的綠牡丹茶,端上江山極負盛名的米焦,彌猴桃幹。嶽重天隻是端著瓷杯喝茶。

    葉楓拿起一塊米焦,咬了一小口,頓覺得口感酥鬆綿軟,香甜可口,當中似乎又夾雜著桂花蜂蜜的味道,整個口腔都是淡淡的香味。葉楓禁不住將剩餘的大半塊米焦送入口中。豈知一塊米焦下肚,反而勾起了強烈的食欲,葉楓顧不得什麽形象,連吃了三五塊,方才止口不吃。店小二趁機推介當地的名菜,葉楓有意想討得嶽重天歡心,選了“白羽烏骨雞”,“江山老鵝煲”,“神仙豆腐”,“農家香竽”……這幾道菜。

    店小二拿下大生意,頓時眉開眼笑,拿起菜單,便要交給後廚。嶽重天忽然哈哈一笑,說道:“再添一份‘蔥油蠶豆’,一份‘油豆腐蒸魚’。”葉楓心頭一熱,暗自感激。原來他素來喜歡吃豆,以及用豆做原料的食物。不一會兒,店小二笑嘻嘻地端出酒菜,擺了滿滿的一桌子。店中就食的商販無不麵露羨慕神色。就在此時,外麵雷鳴電閃,宛若天崩地裂一般,眾人相顧駭然,勃然變色。接著落下傾盆大雨。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但對那些壓貨在手的商販而言,既要多份額外的開支,又要承受行情變化,貨物麵臨隨時跌價的風險。這潑天大雨,似是火上澆油,病重時喂砒霜,簡直要了命。這些失魂落魄的人瞪大眼睛看著雨水從屋簷衝下,在門頂,窗口形成密集的水簾,仿佛隨水流去的是他們口袋裏的真金白銀,臉色慘白,心裏充滿了絕望。嶽重天見得店中皆是販夫走卒,收集不到有用的訊息,自顧自的飲酒吃飯,不理會他們。

    忽然間聽得有人街上大呼小叫,眾人一齊抬頭望去,見得四五人張著油紙雨傘,快步往飯店走來。這幾人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綢衫,並非做粗賣勞力之人。掌櫃眼尖,早叫了起來:“啊,是薑八爺!”忙衝到門口,笑容可掬地將這幾人恭迎進店。原來曹、楊、薑、金四家是廿八都的世家大族。這個薑八爺為人豪爽,最愛結交****朋友,盡管他有布料產業,生意頗是興旺,但賺來的錢多半拿去吃喝玩樂了。

    隻要他一踏入別人的店裏,必然要出手花錢,從不考慮所購的東西當下需不需要,總之不能讓對方失望,廿八都開店的沒一個不喜愛他。店小二在店中最顯眼的地方騰出一張桌子,薑八爺當仁不讓坐了主位,另外幾人左右挨著坐下,須臾之間,已經安排好酒食筵席,比起嶽重天他們又要豐盛得多。薑八爺一坐下來,一張嘴巴就沒有消停過,嘰嘰呱呱,滔滔不絕,竟將外麵爆豆般的雨聲蓋了下來。同來的幾人有心攀附他,不管他講得好不好,隻是迭聲喝采。

    薑八爺受他們的抬捧,愈發興致勃勃,有意賣弄本事。不是連記錄帝王起居的史官都無從知曉的宮廷秘史,便是比炒菜的豬肉還要葷腥幾分的夫妻**,一會兒讓眾人瞠目結舌,大呼不可思議,一會兒讓眾人捧腹大笑,伸不直腰。那些有心事的人情不自禁跟著大笑,陰沉鬱悶的店裏登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息。薑八爺天南地北胡侃了一通,忽然話鋒一轉,道:“嶽重天煞費苦心數十年,眼見可以推翻武林盟,做執掌江湖的新主人,豈知半路殺出葉楓這個愣頭青來,憑一己之力幾乎滅了變革派,看來嶽重天又要多奮鬥幾年了。”

    嶽重天聽到薑八爺突然提起他,夾菜的筷子忍不住微微一震,神色極是凝重。葉楓麵皮發熱,羞愧難當,不敢直視嶽重天。坐在薑八爺右邊的人說道:“嶽重天果然寬宏大度,不僅不為難葉楓,反而收葉楓做義子,做大事的人的心思,當真捉摸不透啊。”薑八爺嘿嘿嘿冷笑幾聲,道:“嶽重天要除掉葉楓,豈非如捏死蟻螻一樣容易?隻不過葉楓和魔教長老東方一鶴是結拜兄弟。眼下變革派和武林盟對峙,無論任何一方能夠得到魔教的援助,皆可以取得最終勝利。嶽重天此時收葉楓為義子,等於與魔教搭上了關係,至少不必擔心腹背受敵,與葉楓的血海深仇,暫時可以放到一邊了。”

    那人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道:“原來嶽重天老謀深算,從長計議,在下沒見識,還以為他怕老無所依。”葉楓不由得心念一動:“難道不是麽?”薑八爺冷笑道:“葉楓不過是一塊讓嶽重天過河的橋板,倘若以後變革派吞並了武林盟,勢必和魔教形同水火,到那個時候,葉楓已無利用價值,嶽重天還容得下他麽?”葉楓聽得耳中,心下一片冰涼,尋思:“義父真是在算計我麽?我是當局者迷麽?我該如何是好?”偷偷往嶽重天瞥去,見他神色自若,大口吃酒,好像壓根就沒聽到薑八爺所說的話。

    葉楓猛地想起受趙魚蠱惑,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若是再耳根子軟,是非不分,心生芥蒂,豈非天地不容?葉楓深吸幾口氣,湧入腹內的氣流猶如銅汁鐵水,裹住了驚疑不定的心,薑八爺他們的話,再也不能使他心煩意亂。坐在薑八爺左邊的人搖頭歎息道:“武林盟那些老爺也是不思進取,如今變革派元氣大傷,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時候,豈知那些老爺個個按兵不動,裹足不前,難道他們不知等到嶽重天卷土重來,他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薑八爺道:“孫二哥,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嶽重天誠然要推翻武林盟,但他絕不會視武林盟每一個人都是敵人,他采取的是打擊針對極少數,比如不得人心的三巨頭,團結籠絡大多數的策略。因此除了三巨頭之外,其他的人都清楚得很,無論誰做這個江湖的新主人,他們的榮華富貴都能得到保證。他們為什麽要在這關節眼上為難嶽重天?三巨頭雖然有趁他病,要他命的念頭,隻可惜人心散了,大家陽奉陰違,想勁往一處是萬萬不能了。”

    另一人接著說道:“說不定三巨頭這邊還沒動手,那邊已經有人向嶽重天通風報信了。那不是自討苦吃麽?所以維持現狀,求得善終,也算是三巨頭明智之選。”孫二哥臉紅了紅,幹笑幾聲,喝了一大口酒。薑八爺夾了塊雞肉,邊吃邊說道:“變革派掌權,大家便可以享福嗎?我看不見得。變革派未必都是正氣凜然之人,也有許多人心術不正,胡作非為。哪怕武林盟聲名狼籍,臭名昭著,卻仍有昧著良心的人,堅守底線。不說遠的,就是我們江山縣,武林盟更受百姓的擁護。”

    嶽重天停箸不動,麵色突地凝重起來。孫二哥道:“林振南是個好男兒,好漢子,無論男女老幼,總是以禮相待,決不仗勢欺人。賞罰分明,絕不讓任何吃虧。他極有謀略,氣度不凡,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英雄,他是落在平陽的猛虎,困在淺灘的蛟龍。唉,他向來時運不濟,既得不到武林盟上層人物的賞識,又要被變革派的陰險小人陷害,宛若喪家之犬,無容身之地。”

    薑八爺筷子在桌上一拍,狠狠的道:“湯獨橋那廝,一直兩麵三刀,見風使舵,幹的都是斷子絕孫的事。近年來他投身變革派,借著變革派的浩浩聲勢,明目張膽的營私結黨,排斥異己,事事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儼然是江山縣的土皇帝。”店裏眾人聽到“湯獨橋”這三個字,盡皆勃然變色,眼中滿是驚恐害怕。剛剛氣氛熱鬧起來的酒店又死氣沉沉,好像這個神通廣大的湯獨橋就潛伏在店裏,眾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葉楓忽地心念一動,暗自嘀咕:“三月衢州來信,特地提到了這個湯獨橋,說他為人耿直,鐵麵無私,是變革派不可多得的人才。怎麽他在江山百姓口中竟是無法無天,任性妄為的無恥小人。莫非衢州方麵得了湯獨橋的好處?”嶽重天呆呆的坐著不動,臉上已有怒意。掌櫃見得薑八爺口無遮攔,暗自叫苦,從櫃台暗格取出一隻玉石鼻煙壺,快步搶到薑八爺桌前,笑道:“前天花了十兩銀子從賈員外那裏購得,八爺最是識貨,麻煩幫我看一下,我這筆買賣究竟是賺了,還是虧了?”

    薑八爺懶得理他,自言自語說道:“前幾年湯獨橋走投無路,人人憎惡,一口飯也討不到。是我於心不忍,相留在家管吃管使大半年。倘若我當時狠下心來,任他餓死街頭,哪有今天的禍事,唉!”就在此時,聽得有人朗聲說道:“薑八爺,你說得不錯,當年湯爺走了背運,承蒙你老人家收留了半年,可以說沒有你薑八爺的一時善念,便沒有湯爺的今天。”眾人吃了一驚,見得一人施施然步入店中。

    來人左邊臉頰長著塊巴掌大小的青色胎記,眼神陰鬱,好像見到任何人都心裏有氣。他身後跟著十餘名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的彪悍大漢,腰間都掛著兵刃。十餘名大漢把守住門口,並不進來。眾人“啊”的一聲驚呼。掌櫃的麵色發白,道:“袁……袁爺……我是和薑八爺探討鼻煙壺,並……並沒有說湯爺的……壞話……”汗流浹背,衣裳濕透,好像屋頂漏了,雨水淋了下來。薑八爺滿臉通紅,好不那人慢慢走了過來,伸手在掌櫃肩膀一按,掌櫃身不由已坐入椅中。

    那人冷笑道:“大家莫怕,我袁成才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我們變革派是講道理,明是非的,凡事以德服人,決不胡來。”掌櫃道:“是……是……”汗水卻流得更多了。袁成才搬了張凳子,坐在薑八爺那張桌上,笑道:“袁某當年也受過八爺的恩惠,按理說今天碰得巧,應該請八爺吃飯喝酒。”薑八爺哼了一聲,道:“袁爺地位尊貴,薑老八高攀不起。”袁成才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是變革派有幾個是有錢的呢?這頓飯看來要下次了。”

    薑八爺橫了他一眼,帶著譏諷的口氣,道:“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請你。”掌櫃大叫道:“拿副碗筷。”袁成才攤著手掌,急聲說道:“八爺不是在害我嗎?變革派自上而下,記律森嚴,不準擅自收取他人錢財,不接受他人請客吃飯……”臉上的青痣閃閃發光,說不出的詭異。薑八爺道:“既然袁爺辦難,薑某就不勉強了。”喝了一大口酒,喉嚨故意發出極大的響聲。袁成才幹笑幾聲,道:“掌櫃,拿一壺好酒,幾樣菜蔬,我陪八爺喝幾杯,敘敘舊情。”

    酒保取來一壺江山有名的糯米酒,一盤熟牛肉,一隻燒雞,一碟油爆花生米,擺在薑八爺的桌上。袁成才一隻手伸入懷中,斜乜著掌櫃,道:“多少錢?”掌櫃急得快要哭了,擺著手說道:“袁爺光顧小店,已經是小人的莫大榮幸,小人怎敢收袁爺的錢呢?”袁成才哼了一聲,板著臉道:“吃東西要付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個不收錢,那個吃白食,你家裏有礦啊?”葉楓心道:“這個姓袁的看上去不像橫行霸道之人。”

    掌櫃道:“是,是。”緊咬著嘴唇,目光閃爍不定。誰都看得出來他內心的掙紮困惑,他該收多少錢,既能讓袁成才滿意,又能讓自己全身而退?袁成才從懷裏掏出一隻荷包,往桌上一放,那荷包幹癟,顯是沒有裝多少錢。掌櫃目不轉睛地看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薑八爺他們覺得奇怪,一齊看了過來。店裏眾人亦是如此。袁成才提起荷包,倒出一堆銅板,一個個數著,一共三十個。葉楓尋思:“三十文錢炒盤菜也不夠啊,莫非他要打欠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