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巧取豪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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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成才歎了口氣,道:“袁某本來能力有限,沒有甚麽掙錢門路,不是靠江湖朋友的接濟,便是走些歪門邪道,掙些現成的銀兩,一家人勉強圖個溫飽。自從投身變革大業,等於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是萬萬不能結交了,來路不明的錢財更是不能碰了,故而日子過得愈發窘迫……”他慢慢站起,舉起雙臂,轉動身子,眾人這才看清他的衣裳早洗得褪了顏色,袖口、手肘,腋下等容易磨損的部位,縫著大小不一的補丁。葉楓心中一酸,眼眶不覺濕了。
他知道變革派底層人物活得異常艱辛,多數時光都在為變革事業奔走,反而丟棄自己賴以養家營生的職業。雖然上麵每月會撥些錢款下來,但也是杯水車薪,無法真正改善他們的生活。他真想將口袋裏的所有銀子掏給袁成才,或者叫袁成才過來喝一杯酒,吃一塊肉,可是千千萬萬在****一邊為變革派效力,一邊過著窮困潦倒日子的人呢?誰請他們喝酒吃肉呢?所以當務之急,是裁減不必要的開支,每個月能有一大筆錢,全力保障他們,使得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放開手腳為變革派效力。
葉楓尋思:“變革並不是讓別人過上好日子,自己就活該一貧如洗。”他加入變革派幾個月,完全熟悉變革派的操作運轉,知道那些地方花銷是可有可無的,葉楓略一思索,已經有信心籌得錢物。他相信嶽重天也會鼎力支持,不夯實穩定住根基,哪建得起百丈高樓?袁成才又坐了下去,苦笑道:“說出來不怕各位父老鄉親笑話,這三十文錢我媳婦給袁某一個月的夥食錢。也不是我媳婦蠻講道理,而是實在沒有辦法了。”聲音逐漸低沉,神色黯然,對家人的無能為力,愧疚自責湧現臉上。
眾人麵麵相覷,皆覺得不可思議。一份豬油蛋炒飯,一碗青菜麵都要一二十文錢了,哪怕一日三餐都吃最便宜的食物,一月下來,至少也要七八百文錢。又見袁成才滿麵油光,精神充沛,絕不像吃不飽飯,餓肚子的人。他是怎麽做到一個月花三十文錢的?尤其那些壓貨在手的商販興致盎然,巴不得袁成才說出其中竅門,大家好效而仿之。掌櫃眼珠子轉了轉,已經有了主意,從桌上拿起一文錢,收進懷裏,眯起眼,笑道:“袁爺請盡情享用美食。”
袁成才大吃一驚,冷笑道:“你開甚麽玩笑?你豈不是變著法子拉攏我麽?你到底是何居心?快把酒菜端走,我無福消受。”掌櫃微微一笑,道:“我的確懷有私心……”袁成才眉毛豎起,怒道:“你說什麽?”站在門口的眾漢子撥出兵刃,怒容滿麵,就要衝進來。掌櫃哈哈大笑,道:“便是袁爺吃飽喝足了,才有力氣痛揍武林盟那幫龜孫子,保得一方平安。”袁成才盯著他看了很久,似笑非笑道:“你確定說的是實話,不是在拍我的馬屁?”
掌櫃道:“我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拍別人的馬屁,一開口就是讓別人覺得不開心的大實話。”袁成才轉怒為喜,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口是心非,表裏不一的人,你做得很心。”眾漢子收起兵刃,站在屋簷下,昂首看著不停落下的雨水。掌櫃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提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遞到袁成才麵前,笑吟吟道:“袁爺,請。”袁成才歎了口氣,道:“掌櫃有意照顧,袁某銘記於心。”一飲而盡,又吃了塊肉。掌櫃趕緊倒滿。
袁成才看起來好久沒吃過酒肉了,無一時,一壺糯米酒,一盤熟牛肉,一隻燒雞,都吃了,隻剩下半碟子花生米。掌櫃不離左右,盡心服待。薑八爺一直對袁成才心懷芥蒂,縱然袁成才舉杯敬他,提起舊事,也是愛理不理,神情冷漠。袁成才自討無趣,並不當場翻臉,仍然嘻嘻哈哈。眾人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唯恐成了袁成才遷怒的箭靶子,偌大的店裏,隻聽得袁成才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以及外麵淋淋瀝瀝的落雨聲。眾人卻無“忽聽春雨憶江南”的情緒,更多的是擔心吊膽。
忽然間袁成才打了幾個響亮的飽嗝,拍拍凸起的肚皮,雙目左右觀望,道:“坐無虛席,好生意。”掌櫃聽出了別樣味道,不覺心中一凜,陪著小心,道:“混口飯吃,賺不到錢的。”袁成才幹笑幾聲,道:“是武林盟好,還是變革派好?”語氣陰森冷峻,已經沒有先前對掌櫃客氣,謙和。葉楓心念一動:“這人翻臉好快。”掌櫃登時臉上變色,又是滿頭大汗,搓著雙手說道:“武林盟剝膚錘髓,民不聊生,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哪有甚麽閑錢到店裏吃酒……得……得……得……”驚恐之下,顫抖不已的身軀碰到桌子,搖晃不止。
袁成才道:“看來你是懂道理的。”掌櫃道:“變革派敬天愛民,修仁行義,大夥兒錢袋鼓了,自然敢舍得花錢了,小人亦是跟著沾光。”兩行淚水流了出來。他本想大笑數聲,表示對變革派衷心愛戴,可是想起自己禍福未知,頓時心下一陣酸楚,顧不得袁成才凝視著他,任由淚水長流。袁成才道:“飲水不忘挖井人,變革派的好,你務必要牢記在心,不得忘恩負義。”掌櫃使衣袖擦拭淚水,更咽道:“小人不敢忘本。”袁成才從斜跨身上的舊招文袋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賬本,往桌上一放,道:“始今變革派麵臨危機,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不過分吧?”
他有意無意翻開一頁,緩緩說道:“後溪村的孫鐵匠也捐了十兩銀子。”店中的食客未必知道孫鐵匠是何許人也,可是薑八爺,掌櫃他們這些江山本地人,皆如五雷轟頂,頭皮發麻。原來這個孫鐵匠是整個江山縣找不到第二個比他更苦的人,他的媳婦是個瘋子,生的五個小孩不是殘疾,便是白癡。孫鐵匠每天起早貪黑,一個鐵錘,一根鐵釺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也是難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前些天一家人七口人忽然服毒自盡,還是薑八爺出錢買棺材,給他們辦喪事。
當時人們猜測是孫鐵匠做牛做馬,仍然看不到活著的希望,故而一死了之。如今看來是袁成才生生逼死孫鐵匠一家人。薑八爺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喝道:“是嶽重天要大家出錢的嗎?恐怕是有些人巧設名目,私自受益吧?”袁成才笑了一笑,道:“八爺你老人家猜的真準,若非嶽大俠開口下令,誰敢來收大家的一文錢?唉,上麵的人動動嘴皮子,得罪人的事由下麵的人去幹啊。”他立即從招文袋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內容無非要大家多多諒解支持,幫助變革派度過當前難關,底下落款是嶽重天的名字。
葉楓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大響,後背冷汗直流,暗道:“義父何時下過這樣的文書?這些人想錢想瘋了,連掉腦袋的勾當都敢做。”他抬頭望去,袁成才身上打滿補丁的衣服,此時看來說不出的荒唐可笑,忽然想起某些隱藏極深的巨貪蛀蟲,在東窗事發之前,哪個不是身上穿的破破爛爛?裝得比誰更窮?他又轉頭向嶽重天望去,見得嶽重天臉上帶著好奇的笑意,分明不急著表明身份,要看袁成才這場戲怎麽演下去。薑八爺臉上肌肉跳了幾下,咬牙切齒道:“嶽重天也是個沒遠見的混蛋!”
袁成才麵色突變,額角青筋凸起,道:“薑八爺,你心裏不舒服,你可以罵我,問候我家裏女性,我決不生氣。但是你辱罵嶽大俠,莫怪我不敬重你了。”薑八爺的同夥忙站起來打圓場,道:“八爺喝多了,袁爺勿怪。酒保,來碗醒酒湯。”薑八爺哼了一聲,不說話了。袁成才衝著掌櫃拱手,大聲道:“我是喝江山水,吃江山米長大的,按理說我要站出來替大家說話,不應該做逼迫,為難鄉親之事,但是大家也要摸摸良心,究竟是誰讓在座各位挺起腰杆做人,可以從容自在坐在這裏吃酒?”
眾人迫於袁成才的威勢,默不作聲,心中皆道:“放屁,至少在江山縣,武林盟更深得人心。”袁成才跨上一步,幾乎與掌櫃臉貼著臉,燈火照耀下,青鬱鬱的臉龐愈發猙獰可恐,猶如一頭饑不擇食的野獸。此時天色昏暗,店裏已經點起蠟燭。掌櫃渾身戰栗,搖搖欲墜。袁成才左手提起他的衣襟,厲聲說道:“大家對變革派的幫助,絕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而是像入股做生意一樣,以後會有不菲的回報。若是嶽大俠到時不兌現承諾,我帶領大家去杭州向他討個說法。”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葉楓暗自發笑:“錢由他來撈,黑鍋要義父來背,真他娘的老奸巨滑。”袁成才瞪著掌櫃,道:“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麽?”掌櫃紅著臉,訥訥說道:“我信,我信。”袁成才冷笑道:“那你就不應該光說不練,淨耍嘴巴子戲。”掌櫃臉現難色,雙手緊緊扶住額頭,喃喃道:“我太難了,最近口袋空空,沒有多餘的錢啊。”袁成才無名火起,揪住衣襟的手突地一緊,掌櫃脖子似被繩索勒住,忍不住大聲咳嗽。袁成才凸目喝道:“我比你更難,大家都以為我是假傳聖旨,其實中飽私囊,江山縣哪個不是暗地戳著我的脊背骨罵?巴不得我現在就死?”
說到此處,袁成才右手多了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目中殺氣騰騰,凶狠之極。眾人以為他要殺雞駭猴,不由得毛骨悚然,一顆心突突亂跳。就連仗義疏財,見多識廣的薑八爺亦驚得目瞪口呆,握住酒杯的五根手指鬆開,酒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也是毫無察覺。袁成才手膝一翻,把匕首塞入掌櫃手中。掌櫃猶如握了一根燒紅的鐵棍,失聲尖叫。葉楓正要拍案而起,忽見嶽重天一動不動坐著,神情平靜,一腔怒火忍不住消了,心想:“變革派是義父說了算,我怎能不知好歹,去搶他的風頭?”
隻聽得袁成才咬牙切齒說道:“你殺了我吧,我也活得不耐煩了,你最好剖開我的胸膛,這樣你就可以看到我的心,所流淌的血,究竟是黑的,還是紅的!”掌櫃不敢與他對視,步步往後退去,忽然雙腳發軟,坐倒在地,道:“我出錢就是……”放聲大哭。袁成才收起匕首,哈哈一笑,道:“如此最好。”掌櫃道:“我出五十兩銀子。”袁成才剛湧起的笑容突然消失,冷笑道:“你的生活至少比孫石匠富足百倍,你當我是討飯的乞丐?”聽他說話的口氣,已經擺明了要掌櫃出一千兩銀子,否則決不善罷甘休。
掌櫃心下一片淒然,尋思:“我今天給他一千兩銀子,過幾天他必然又要尋別的由頭來勒索我,遲早要被他逼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倒不如趁早死了,投個好胎,老天爺你怎麽能讓這種人渣得時?”想到此處,他滿懷深情地看了經營多年的小店,又想自己與人為善,遵紀守法,仍不能存活下來,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啊?袁成才道:“難道你不願意?”掌櫃笑道:“我怎麽不願意呢?”袁成才道:“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收到錢,分文不少。”掌櫃道:“是,是。”心道:“你明天隻看到我一家人的屍體。”
袁成才轉頭盯著忿忿不平的薑八爺,皮笑肉不笑地道:“八爺你老人家方才說到你當年待湯爺恩重如山……”薑八爺截口喝道:“隻怪那時我瞎了眼珠,竟把白眼狼看成了哈巴狗。”袁成才歎了口氣,道:“八爺你老人家是有所不知,湯爺始終將你的大恩大德掂記在心,不敢忘懷,事實上他也一直在報答你。”薑八爺哼了一聲,道:“他沒來害我,已經阿彌陀佛了。”袁成才臉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道:“若非湯爺在暗處關照扶持,八爺的布料生意豈能一帆風順?這些年世道艱難,各行各業蕭條,廿八都做布料的老板換了又換,唯獨你巋然不倒,財源滾滾,你真以為是福星高照?”
薑八爺怔了一怔,一時說不出句囫圇話來。袁成才又歎了口氣,道:“湯爺這些年替你八爺的保駕護航,難道還抵不過那半年的飯錢?湯爺並不怪你至今還對他有所誤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似湯爺一樣凡事不張揚,縱使對人恩重如山,也是隻字不提,省得讓人難尷。而有的人啊,借了別人幾次錢,讓人白吃幾頓飯,便敲鑼打鼓,逢人就說,恨不得整個江山縣家喻戶曉。”薑八爺麵皮發漲,緊握雙手,胸膛徒地漲大起來,從口鼻噴出的氣息,吹得唇上頜下的胡須左右擺動。
袁成才沉下臉,道:“可是你不應該要謀害湯爺……”薑八爺忍無可忍,一拍桌子,大聲說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我有什麽本事去害姓湯的?”袁成才笑道:“我老娘每天三餐要吃個幾個大蒜,所以一天下來至少要放三五百個臭屁,弄得家裏臭氣熏天,我已經好幾天沒回去了。”薑八爺不覺得好笑,怒道:“你到底想說什麽?”袁成才道:“你出錢資助林鎮南,便是挑戰湯爺的底線。無論是誰勾結武林盟,湯爺都決不能容忍。唉,一個人口無遮攔,瞎講八講並不打緊,但是不與敵人劃清界限,站錯了隊,真的很要命。”
薑八爺冷笑道:“你想要我的命?”袁成才說得很誠懇:“湯爺左右為難,他倘若要了八爺的命,不明原因的人會說湯爺人麵獸心,恩將仇報,湯爺若是高抬貴手,無法對賞識重用他的嶽大俠交待……”葉楓險些笑了出來,心道:“說的湯獨橋好像是義父的左臂右膀,得力幹將一樣。”聽得袁成才繼續說道:“湯爺左思右想,徹夜未眠,喝了數十杯濃茶,吃了二斤瓜子,三斤蠶豆,終於想出了個兩全齊美的辦法。”薑八爺道:“不妨說來聽聽。”
袁成才不動聲色說道:“八爺你能夠救困扶危,疏財仗義,無非仰仗手中有錢。”薑八爺跳了起來,戟指喝道:“你們處心積慮,原來是想奪了我的布料生意?”葉楓心道:“打著變革旗號巧取豪奪,搜刮錢財,實在可惡。”袁成才笑道:“隻是暫時接管而已,八爺幡然醒悟,與武林盟一刀兩斷的時候,自會連本帶利,雙手奉還。”葉楓尋思:“老虎借豬,有借無還。吃進嘴裏的肥肉,豈有吐出來的道理?”薑八爺用力拍著胸脯,厲聲說道:“隻要我薑老八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們得逞,我會和你們拚到底。”
他幾個伴當驚得麵無人色,使勁扯他的衣服。袁成才目不轉睛看著薑八爺,忽然仰天長歎,道:“我想不到走南闖北的八爺也會說出小孩子一樣的氣話,難道你就忍心薑家在廿八都數百年的基業,一朝之間被連根拔起?”薑八爺立即似被閹了的公牛,頹然坐下,擱在桌麵上的十指顫抖不止。袁成才道:“就算你想拚命,可是你們薑姓數千口人不一定和你並肩作戰。”說話之間,他從招文袋取出一疊文書,一頁頁攤開給薑八爺看。
第一頁是薑姓長輩痛斥薑八爺大逆不道,胡作非為,給薑家名聲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害,經過大家一致認為,決定將薑八爺革除祖籍,收回產業,不得在廿八都居住。措詞嚴厲強詞,絕無商量回旋的餘地。自第二頁起,一直到最後一頁,都是薑姓男女的簽名。每個名字上麵按著手指印,紅得觸目驚心。薑八爺大汗淋漓,紅著眼圈,嘶聲說道:“我……我……怎麽不知道?”袁成才笑道:“剛剛決定的事情,還來不及通知你。湯爺在福建浦城替八爺安排了處大宅子,八爺一家人盡管安心過日子。”他又從招文袋取出幾張寫著字的紙,居然是要薑八爺轉讓產業的協議。
薑八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湯獨橋早已安排妥當,一舉將他拿下。他自己始終蒙在鼓裏,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再無翻盤成功的機會。薑八爺悲憤交加,瞪著袁成才,恨不得一口吃了他。袁成才道:“隻要八爺肯回心轉意,廿八都還是你的家。”薑八爺一言不發,提起準備好的毛筆,在轉讓協議寫下自己的名字。袁成才撫掌大笑,道:“拿得起,放得下,爽快。”薑八爺扔掉毛筆,大步往外走去。
大雨如注。
據說天上的雨水是世人的淚水。天會突然下雨,人有無法預料的災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