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環佩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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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嘉二十五年末

    淵都

    初如雪回到住處,手裏還捏著一枝落日紅梅,於是隨手插在桌子上的瓶子裏。

    那味道引得團子從床上跳下,又竄上桌子,仰著腦袋聞那花。經過仔細辨認,團子最終發現那東西隻是聞著香,吃起來並不怎麽樣。

    隻是可憐那花,本來開得旺盛,最後變成了稀稀落落的幾瓣,其餘全部散落在桌子上了,還有幾瓣落到了硯台裏,被染成了黑色。

    初如雪在晚飯後回到屋裏看見的便是這一番景象:團子趴在桌子上的紙張上,它身旁是一片殘破的花瓣,這小東西嘴巴和鼻頭也變成黑色的了,而那枝花,早已經不成樣子。

    初如雪於是皺眉,到了團子麵前,照例拿出盆子給它洗澡。

    團子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可憐巴巴地看著初如雪,任由熱水澆在身上。

    初如雪並沒有因著一枝梅花生團子的氣,她隻是不喜歡團子沾染墨水,何況那東西晚上要在她的床上睡覺的。

    於是仍舊給洗得幹幹淨淨了,擦了擦,到地龍那裏給烤著。

    團子對和初如雪在地龍旁邊烤著似乎很滿意,它於是經常在初如雪懷裏睡著了,初如雪便把團子的宵夜拿出來,放到桌上,它半夜裏會起床來吃的。

    對於團子偷食這件事,初如雪一直都不怎麽讚同。

    雖然家裏的廚子對團子的行徑表示寬容,也不計較它把吃得多,但是初如雪還是覺得那到底不好。而且她常在外麵,這小東西又不肯離開她,到了其他地方,這習慣到底會招人煩。

    而且這也並不是什麽能拿得出手的習慣,初如雪覺得它還是改了好。

    於是每日夜裏便給它準備些吃食。

    角落裏的貓砂是昨夜裏換的,團子倒是叫她省心,從來不在其他地方方便。

    於是好夢。

    翌日,淵都似乎又熱鬧起來了。

    因為各國的使臣都逐漸到來,這淵都似乎變得擁擠起來了。突然多了這麽多人,似乎叫這座城也變得帶著那麽一點點生氣,帶著那麽一點點年輕的氣息。

    甲子年,似乎要變化的果然很多。

    鍾離啻在回到淵都兩日後,終於入宮覲見了。

    明嘉帝看著有些消瘦的鍾離啻,立刻叫奉了六安瓜片,並著些點心。

    “啻兒終於回朝,朕心裏也安慰不少。”

    鍾離啻知道,這到底還是客套。

    隻是在邊關這半年多,鍾離啻見慣了生生死死,如今似乎也變得膽大起來。

    “謝皇上關心,身為邊關守將,自然應該為皇上分憂。”

    不就是官話麽,似乎也並不怎麽難。

    曲錦福把茶放到桌上,便退了出去,於是明嘉帝的臥房裏,便隻剩下這君臣二人。

    “在邊關,瘦了不少。不過看著到底精神。”

    明嘉帝看著鍾離啻,手裏的茶稍稍抿一口。

    鍾離啻笑笑:“皇上說笑,邊關征戰,自須盡心盡力。若為國驅逐胡奴,手些也算不得什麽。”

    明嘉帝於是示意鍾離啻喝茶,漫不經心地問:“朕聽聞,啻兒已經去過淵都的宅邸了。那宅院修葺得可還滿意?”

    那府宅鍾離啻是昨日才去的,而且不是一個人去。明嘉帝這會便問,自然不是單純問那宅院了。

    對初如雪,鍾離啻不知道明嘉帝是什麽態度。對他自己和初如雪,明嘉帝是什麽態度,鍾離啻也並不完全了解。

    隻是如今明嘉帝裝糊塗打啞謎,那他鍾離啻也便裝糊塗打啞謎罷了。

    “皇上欽賜的,自然是最好的。”

    明嘉帝對恭維的話向來不怎麽看重。

    因為他身邊不缺恭維的人。

    明嘉帝起身,臉色變得嚴肅起來。鍾離啻見明嘉帝這般,於是也起身,站在他身後,低著頭,等著明嘉帝說話。

    年初時鍾離啻來到淵都,他隻到明嘉帝鼻子那裏。如今站在明嘉帝身側,竟比明嘉帝高出了許多!

    明嘉帝踱幾步,然後走到一個書架前,打開一個暗格,從裏麵取出一個長長的,雲杉木雕鏤空漆紅的盒子,放到桌上。

    明嘉帝示意鍾離啻打開那盒子。鍾離啻看著明嘉帝,帶著些不解,上前,抽去了那盒子上的栓子。

    開蓋,裏麵是一個長卷軸。

    鍾離啻在明嘉帝允準後,拿出那卷軸,展開。

    是一副彩繪的畫。

    畫上的女子,頭發隨意地披散在身後,坐在一株落日紅梅樹下,手裏半握著的,正是鍾離啻現在在腰間係著的琮瑢玉。

    她身旁有一個倒了的罐子,裏麵的水撒出來,浸潤著落在地上的花瓣。

    落款:明嘉初年,廖洛君作,帝後。

    鍾離啻自然知道,明嘉初年,帝後正是昭仁皇後。

    隻是叫鍾離啻震驚的,不是那落款,而是畫麵上的女子。

    雖是半眯著眼,但是因為畫師畫得太過精致,那眉眼,那麵容,像極了一個人。

    那個曾經身為初氏一族家主的女人,違了商賈不得入仕,商女不得入宮的祖訓,嫁給了明嘉帝,成了帝後。

    而她的弟弟初瑞辛,征戰沙場,最後屍骨無存。

    初氏一族直到現在,都冠著罪族的稱號。

    明嘉帝看著鍾離啻,突然問:“這畫像上的人,啻兒可覺得眼熟?”

    鍾離啻震驚不假,倒也不至於到了君前失儀的地步。

    隻是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說。

    說眼熟,見過,像自己的表妹落墜紅?

    那便是對昭仁皇後的大不敬。

    說不認識?那便是在明嘉帝麵前撒謊,是欺君。

    說是,得罪地下的人,說不是,得罪眼前的人。

    但歸根結底,還是得罪明嘉帝。

    鍾離啻想想,道:“昭仁皇後聖顏,鍾離啻自是無緣相見,實是憾事。”

    “像你那表妹落墜紅。”

    明嘉帝倒是沒有為這個問題為難鍾離啻,輕輕笑笑,道。

    鍾離啻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話。原先隻是聽說,落墜紅和昭仁皇後神似。

    他隻以為那可能有些誇張,也許隻是稍稍有那麽幾分相像。

    如今看見這畫,卻是知道了,落墜紅和那昭仁皇後,何止是神似,或是相像,落墜紅,簡直便是活過來的昭仁皇後!

    明嘉帝帝後之位二十年空懸,為了死後能和昭仁皇後葬在一起。

    在他人看來,明嘉帝對昭仁皇後的愛,是一生一世的,便是死同穴,也要給昭仁皇後一個幹幹淨淨的名分,連半點爭議都不叫留下!

    在看見這幅畫之後,鍾離啻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當初落加藍在聽說了落墜紅被召入宮後,那般火急火燎地回淵都,那麽拚了性命地要把落墜紅帶出宮。

    也明白了明嘉帝為何會最終把落墜紅封為公主,而且以嫡公主的待遇給這個十來歲的商家女孩。

    這一切,都是因為昭仁皇後。

    隻是他有些不明白,不明白明嘉帝現在給他看這幅畫,是為什麽。

    明嘉帝把畫接過,掛在牆壁上,突然道:“啻兒看著這畫,可是看出了些門道來?”

    那畫掛著,那畫像上的人便被拉長了些,似乎看著又有哪裏稍稍不同了些。

    明嘉帝示意鍾離啻到他這裏來。

    鍾離啻於是去了,在明嘉帝那位置上,再看那畫。

    因為是側著看,畫像上的人似乎消瘦了許多,那半眯著的眼睛,也似乎變得不那麽真切。她披散著的秀發,這時也似乎變了些,看著冷清了不少。

    看著那畫時,這畫裏麵落日紅梅下的女子,有那麽一瞬,鍾離啻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初如雪。

    他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角度看著這畫,他竟能想起這人來。

    隻是一閃念,鍾離啻便覺得奇怪,於是轉頭看著明嘉帝,表示看不出來。

    明嘉帝拿起那杯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放到唇邊,又覺得似乎不怎麽合口,於是放下。

    “說到底,皇後,是初家的人。”

    明嘉帝對著鍾離啻,緩緩地開口。

    鍾離啻不知道明嘉帝這時說這個,是有什麽意圖。

    昭仁皇後原是初家的家主,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那麽現在想來,鍾離啻在這幅畫裏,能想起來初如雪,也並不奇怪。

    明嘉帝看著鍾離啻,道:“初氏一族祖訓,初家家主的嫡長女,要隨母姓。”

    這話說給了鍾離啻,鍾離啻垂下眼簾,臉色終於稍稍有些變化了。

    昭仁皇後為明嘉帝生了一兒一女,長子在明嘉初年出生,便是如今的沐靳太子,也是明嘉帝唯一的兒子,女兒是明嘉五年出生,為朝明公主,隻是聽聞昭仁皇後珠胎毀月,公主出生便死了。

    在昭仁皇後死後,原本便受到打擊的初氏一族,便開始了一場噩夢。

    所有冠著初姓的人都受到了牽連,男子全部被判斬首,女子被充為軍妓。

    如果果然是這樣,那麽初氏一族如今,便該再無後人。

    軍妓是不允許生子的,那麽初如雪從何而來?

    鍾離啻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如果當初,昭仁皇後不是所謂“珠胎毀月”,而是把那個孩子生下來了,而且那個孩子能平安長大,到如今,也正是初如雪這般年紀吧?

    若是明嘉帝果然愛昭仁皇後至深,那他應該是允許這個孩子依照初氏的祖訓,冠著初家的姓氏吧?

    鍾離啻這時不敢往下去想,若他所猜測的,果然成真,那麽初如雪,便是明嘉帝的女兒,是朝明公主,是如今大淵王朝,唯一的嫡公主!

    那麽身為宗室的鍾離啻,便該稱初如雪為——堂姐。

    鍾離啻看著這畫,有些呼吸困難。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在心裏,帶著那麽一點點的期許,鍾離啻希望這一切,都隻是自己的想象,和胡亂的臆測。

    他對初如雪,並不是姐弟之心。他是想拿自己的一生,守護這那人的。

    在孤龍峽穀,在江南時,他隻是一無所有的王世子,什麽都給不了她。

    在北疆這半年,鍾離啻終於拿到了和明嘉帝談判的籌碼,他手裏有兵,而且在北疆已經成勢。

    如今的鍾離啻,已是今非昔比。就算是明嘉帝,也不能輕易把他怎樣。

    鍾離啻以為,曾經那些美好,如今終於有了實現的資本。

    和她一起去大漠,騎著駱駝在鬼臉城漫步,去蜀道,去劍閣,去看雲海,去江南看煙花,去南疆看苗舞……

    這些,都不是姐弟之心。

    可是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鍾離啻把拳頭稍稍握緊,慢慢調整自己的狀態,緩緩抬頭,看著明嘉帝。

    明嘉帝也看著鍾離啻,緩緩走到鍾離啻麵前,解下他腰間的琮瑢玉,道:“朕身為皇帝,坐擁天下,卻隻兩件事,永遠也求不得。”

    “一件,便是環佩琮瑢,其鳳求凰,其鳴鏗鏘;一件,便是初家的上古名瑟殘陽血,泣血而歌。”

    “環佩琮瑢終成空,朕也不強求。從太祖到如今,琮瑢玉庇佑的,都沒有什麽好結果。”

    “殘陽血陰氣重,殺伐過重,到底不好。”

    “朕當初把這玉贈與啻兒,便是希望啻兒能從此破了琮瑢環佩成空的例子,得了一世安樂。”

    那玉觸手生涼,從來便是捂著不熱的。

    明嘉帝把那玉交付到鍾離啻手裏,又道:“亦白,不該是這玉的主子。”

    這時,明嘉帝的房門突然被打開,曲錦福走入內裏,手裏端著碗湯水:“皇上龍體要緊,該吃藥了。”

    於是鍾離啻便得離開。

    他不會蠢到去問明嘉帝,去證實自己的猜測。

    因為不論真假,揣測昭仁皇後,都是不該的。

    明嘉帝叫人給鍾離啻備了轎輦,鍾離啻謝絕,一個人慢慢走在長巷裏。

    冬日裏的陽光格外珍貴,鍾離啻抬頭,看見這刺眼的,暖烘烘的日光,半眯著眼。

    他眼力不錯,可以看見太陽上的那一束束光,穿透雲朵,穿過塵埃,照耀到自己身上。

    淵皇宮的柱子金碧輝煌,和他去年來到這裏時,並無差別。

    淵都的街市上摩肩接踵,人流熙熙攘攘,也許今年會變得更多。

    落水寺的梅花敗了又開,今年還是如舊能結出香甜的落日紅梅。

    那梅子釀了酒來喝,味道定然是最好的。

    隻是這些,似乎到了如今,都變了。

    鍾離啻知道,是自己變了。

    這種變化,他來不及掌控,來不及規劃,便發生了,怎麽都阻擋不了。

    過了年,鍾離啻便十八歲了,距離當初未冠而王,竟整整過了一年!

    落水寺的梅花,今年似乎開得沒有去年那般好了,有些老樹已經不能再開花。

    這些都是變化啊,隻是他之前沒有發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