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又六十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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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二十五年末
再過六十年,鍾離啻七十八歲。嗯,也許活不了那麽久。
人對自己的未來,總是充滿迷茫的。
因為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會有生命危險,因為不知道萬裏之隔會不會再次相見。
因為不知道生死一瞬是不是會看見神靈,因為不知道死亡之後是不是要麵對陰界。
因為不知道愛人是不是會一直陪伴在身邊,因為不知道天長地久會不會實現。
所以現在的時光,才格外珍貴。
“下一代,原以為是件挺遙遠的事情。”
鍾離啻看著初如雪,突然覺得,這一年過得很漫長,又似乎很快。
慢到他能深深愛上眼前這個人,又快到在這一年裏諸事頗多,讓人不禁感歎光陰的偉大。
初如雪看著鍾離啻,淡淡笑笑:“我並不喜歡愚公移山的故事。”
“移山,隻是這一代人的責任。沒有權利把這一代的責任,轉交到下一代手裏。這件事情會很漫長,所以要子子孫孫無窮匱地做這件事,周而複始,把下一代,無盡地消耗在這件事情上。”
“這隻是借口。如果本就是這一代人的責任,那就該這一代人承擔,不必說什麽到下一代。”
“所謂愚公移山,隻是他們為大淵王朝近百年的戰禍,找的借口。”
初如雪放下手裏的杯子,抬頭看著鍾離啻。
鍾離啻對著初如雪,有些震驚。
他從不覺得,這近百年的戰禍,是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一代的責任。
隻是生逢亂世,便得擔起這份責任,撐起該有的人生。
就算不是為了上一代的責任,為了保護該保護的人,也該用自己的微薄力量,撐起一片天的。
這是鍾離啻的責任,也該是他的承諾。
“我原以為,雪兒會以天下興亡為己任。”
鍾離啻站起來,到窗邊,打開窗戶,有星星點點的雪花飄來。
“天下興亡,本不是誰的責任,”初如雪搖搖頭,歎道,“若天下興亡,果然能係於一人,那這九國,到底要少許多是是非非。”
“你看,又下雪了呢!甲子宴前,這該是最後一場雪了吧?”
鍾離啻看著屋外的雪花,淡然地笑道。
“是啊,最後一場雪了。”
初如雪也到了鍾離啻身邊,和他一起看雪花。
鍾離啻抱著初如雪,喃喃:“雪兒,你想過這麽多天下興亡,想過這麽多生生死死,那可曾想過,我們之間,會是怎樣的結局?”
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從冼縣被圍之後,鍾離啻便一直在想,他和初如雪,會是怎樣的結局。
她和他,既然已經相遇,而且相愛,那麽就不該這樣沒有結果。
初如雪想想,道:“天各一方,各自忘記。”
她不善於哄人,更不知道該怎麽安撫別人。
隻是事實,便是事實。
鍾離啻閉上眼,花了幾息時間來平靜。
他沒有問為什麽。
因為這其中的原因,他知道,初如雪也知道。
他不覺得無理取鬧地說什麽天長地久,說什麽要和命抗爭。
至少在此時,這樣的話有些可笑,而且有些不成熟。
明嘉帝對宗室的想法,他既然阻止不了,就該想到,拿什麽和他抗爭。
鍾離啻從前並不覺得白家占據北疆,是多明智的選擇。
到如今,在淵都,在明嘉帝身邊,鍾離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來自帝王的壓力,對生死的壓力。
若想在明嘉帝麵前能有一分膽氣,那便得拿出相應的實力。
這才是他鍾離啻,該做的事情。
“鍾離啻,”初如雪在鍾離啻的懷抱裏,喃喃:“好好活著。”
“不管以後多難,都要好好活著。記著,隻要活著,一切便有希望。”
“就算全天下人都要你死,你也要好好活著。”
“你記著,既然當初三千裏玉界山葬不下一個鍾離啻,那就該珍惜自己活著的機會。”
就算沒有我,你也該為你自己,安穩活著。
初如雪說了許多“活著”,其實隻是怕他死,怕有一天睜開眼,便聽見紅衣刺客的信件,或者看見一件血衣。
此刻鍾離啻在身邊,初如雪突然覺得,就算是當初看著初氏一族那麽多人被斬首,血流成河,也不及眼前人,平穩的心跳。
就算是死生不複相見,那也是她初如雪為了這份愛,苦苦修行的結果。
因為他們沒有那麽多六十年,來陪伴,來等待。
看桃花落,看杏花開。
就算是看不到愛人,隻要知道,他在,他是安全的,那便是她,最欣慰的事情。
“我其實原想過,要是南北平了,我們便去南疆,開一家酒樓,做做生意,看看南疆的苗舞,或者去看雲海,在藏戒山看日出,去南疆的馬場賽馬。”
“隻是到底癡人說夢。我們之間,橫亙的,是兩個家族,和一段血緣。”
“鏡花水月,空中樓閣。如今夢醒,過了甲子宴,我們該回歸各自的人生。”
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了。
我從不奢望天長地久,也不期盼生生世世,隻要你能平安喜樂地過完這一生,我便心滿意足。
在初如雪說話的時候,鍾離啻都認真地聽著,用力地不叫眼淚流下來。
她向來愛幹淨,眼淚這東西,到底有些髒的。
隻是似乎沒有完全控製住。
於是一滴滴落在初如雪的頭發裏。
甲子宴,百官入宮,使臣上殿。明嘉帝在二十三那日祭了神,為這場甲子宴祈福。
開宴的三牲,是今晨剛殺的,拿到殿前來時,還冒著些熱氣。
明嘉帝穿著袞服,看看群臣,拿起三牲盤子裏的匕首,將牛耳割下,端著盤子的寺人便叫一聲“開宴”。
群臣落座。
上座席位上,首位的自然是沐靳太子,隻是他似乎有些不怎麽愉悅。
靖南王作為宗室,自然也在上座。
十大家族的家主,除了白氏,其他都已落座。
鍾離啻坐在沐靳旁邊,看著也並不怎麽愉悅。
沐靳的另一旁,便坐著初如雪。
這一桌上,似乎隻初如雪神色自然些,其他兩人都顯得興致缺缺。
桌上自然是照例的吃食,隻是更加精致,比其他任何時候的宮廷宴會都要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