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再回苗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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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伸手,鍾離啻便握住。她的手如今大約二是因為在吃這些滋補的藥膳,變得不再像以前那般冰涼,帶著些稍稍的溫熱。鍾離啻輕輕撫摸她的額頭,沒有發燒。
“你如今做父親,倒是像做兄長一樣,不管不顧!”
初如雪覺得鍾離啻這樣把孩子們“趕出去”的行為,大抵是有些可愛的,可是她並不讚同,也知道更不能誇讚,否則這人便要得寸進尺了。
鍾離啻輕輕捏捏初如雪的臉頰,委屈道:“我隻是想著雪兒要安睡,這兩個小家夥在院子裏吵鬧得厲害,羅小錘反正也閑著沒事,倒不如叫他帶著他們出去看看,也好長些見識。免得每日裏憋在屋裏。”
對於這番苦心和道理,初如雪大抵是認同的,可是對於鍾離啻的目的,她卻是大力反對的!
“你這樣,把孩子們都教導成了你這土匪模樣,尋兒倒還好,到底是男孩子,月兒若果然成了你這般模樣,我便恨死你了!”
這自然也是耍賴了。
初如雪將鍾離啻握著的手抽離,給自己掖好被子,十分置氣地把麵容用被子蒙起來。
鍾離啻笑著,輕輕將初如雪拉得老高的被子扯下來些,叫她能呼吸通暢。
“雪兒這可言重了!月兒那般性子,自然該是要強些好,否則少不得要受欺負!”
初如雪看不見鍾離啻的樣子,卻也到底能想象得到他這時那沒臉沒皮的得意相貌。
“你倒是好意思說嘴!”
初如雪嘴角笑著,無奈道。
她自然得承認,月兒身為女兒,並不能全然學了那些所謂“大家閨秀”,她需要的,並不是足不出戶笑不露齒的纖纖生活。
女孩子,還是要強些,潑辣些好,否則總是要受欺負的。
這兩人一言一語地說道著,月兒和尋兒卻是回來了。
“娘親纏著白紗布,不大好看!”
月兒進門便叫著,羅小錘連捂住她嘴的時間都沒有!
“月兒卻是說什麽渾話呢!”
羅小錘自覺尷尬。尋兒掙開羅小錘,顛顛地跑到鍾離啻身邊,糯糯地叫:“爹爹!”
鍾離啻笑笑,躬身抱起尋兒,將他放在自己腿上:“尋兒和羅叔去玩耍,可沒有淘氣吧?”
嗯,正常來說,這話大抵是該問月兒的。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月兒這性子,大抵和鍾離啻是頗為相似的,她隻是看著文靜,骨子裏卻是帶著些小壞的。
對於這一點,鍾離啻很是欣賞,但是卻也知道,這到底不是什麽能誇讚的事情。
而尋兒這文靜的性子,卻和初如雪有些相似。隻是他比月兒聰明,而且很沉穩,大抵有些老成持重的意味。
聰明的人,心思也比尋常人多,因為他們能想得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或者層麵。
“尋兒很聽話的,沒有給羅叔惹麻煩!”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初如雪總覺得,尋兒自從和鍾離啻相認了以後,似乎更喜歡他老爹……
“嗯,那就好!”
尋兒大抵是誠實的,鍾離啻對於這一點,是放心的。他是知道,該到了什麽人麵前是能說實話的,什麽人麵前是不能說實話的。
比如若是他和月兒淘氣了,那麽到了初如雪麵前,大抵是要撒一點小謊,不然後果會十分嚴重,可若是到了鍾離啻這裏,似乎便變得寬容了許多。
鍾離啻會和兩個孩子們講些道理,而且因為金陵的那些事情,尋兒對於鍾離啻,是很信服的,而且帶著些崇敬,所以撒謊也變得困難起來。
月兒跑到初如雪床邊,抓著她的手,問“娘親的眼睛還疼麽?”
尋兒也順著鍾離啻的大腿,爬到床上,想摸摸初如雪纏著紗布的眼睛,卻又到底不敢摸,怕弄疼了她。
自然,月兒和尋兒看見初如雪的眼睛上纏著白色的紗布,便以為她的眼睛受了傷,所以問她疼不疼。
初如雪笑笑,知道自己這樣子大抵是嚇到孩子們了,便道:“娘親沒有疼。”
鍾離啻也道:“你們不要太擔心,過些日子,你們娘親便能看得見了!”
孩子門聽說了這樣的消息,自然是十分歡喜:“爹爹說的可是真的?”
對於初如雪能看見了這樣的消息,兩個孩子們都是十分歡喜的。他們自小便知道,自己的母親異於常人,她看不見這世間的一切,也不能像正常人一般行走。
所以若是他們的母親果然能看得見了,他們便覺得驚喜,覺得難能可貴。
“你們自然是要每日用心做自己的事情,譬如好好讀書,習字,每日裏都不得吵到你們娘親,她便能好得快一些。”
鍾離啻這話是為了孩子們和初如雪好,隻是稍稍帶著些瞎說的嫌疑。
孩子們卻是信以為真,都認真地點頭,紛紛表示:“尋兒和月兒都會好好聽話的!不會給爹爹和娘親添亂,娘親要好好地!”
初如雪伸手摸到了兩個孩子,覺得欣慰。
“娘親很快便會好起來的,你們不要太擔心了!”
這大抵是初如雪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健康,不管是於孩子們,於鍾離啻,還是於她自己,都是那麽重要。
她如今很慶幸,自己曾經活了下來,有了這兩個孩子。
她這麽多年來,依靠的,也隻有這兩個孩子。
如今她“生病”了,便被他們這般關懷。
這大抵便是所謂“親情”吧。
“有你們,真好!”
初如雪喃喃。
這種被關懷,被嗬護,被愛著的感覺,叫初如雪覺得,似乎如今,活著也是件幸運的事情,至少還能和鍾離啻,和孩子們在一起。
這種家的感覺,很好。
祖巫的治療前前後後大抵有四五次,每一次的劑量都在逐漸加大。初如雪昏睡的日子,也隨著白日的加長,慢慢變長。隻是隨著治療的深入,那些藥膳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初如雪的麵容上,多多少少帶了些紅潤,看著不那麽蒼白了,人也稍稍寬闊了些,不那麽瘦弱了。
最後一次行針結束,祖巫看著她安靜地睡著,稍稍鬆一口氣。
“如今每日夜裏將燭火移動到遙遠之地,拆下紗布,換了藥,再悉心纏繞好了,堅持半月,便可見光。半月之後,拆下紗布時須得在夜晚,不能點燈。她眼睛許久不見光,到底還得適應些時間。這些日子裏,盡量不要出門去,這屋裏的陽光太刺眼了,便叫換了厚實些的窗紙來,遮擋一下。今日之後所用的藥物,見光便廢了,敷上也沒有效力。這一點切記!”
這些注意事項,鍾離啻都一一牢記,並每日裏都一絲不苟堅持地執行。自祖巫說過之後,當日晚間,鍾離啻便叫人把這屋裏的窗紙換了。
因為每日裏都不能見光,初如雪有些著急。
因為人可以看不見陽光,但不能長時間感受不到陽光。便是眼睛看不見了,身體還是能感覺到的,陽光的溫熱。
出門一個多月,宇文素戟便寫了密折來,問候初如雪的近況。落加藍也送來家書。
而且朝堂上的有些事情,到底還是要鍾離啻親自批示,便是宇文素戟,也沒有那樣的權力。
這些日子,鍾離啻便稍稍忙碌起來。初如雪白日裏大都需要休息,他便叫孩子們都到自己的書房,自己看著那些折子,兩個孩子翻箱倒櫃地翻找著看他的書。這樣大約是有些吵鬧,羅小錘看著,想阻止,鍾離啻卻是笑笑,叫他忙自己的事情,不必理會。
“爹爹,你的書房裏,怎麽有蟲子啊!”
鍾離啻聽聞,立刻抬頭,便看見月兒手裏抓著一隻渾身油亮的金龜子,舉得高高地,大聲問。
尋兒站在一邊,似乎是有些怵。
這自然並不是個死物,六隻小爪還在動。這書房是昔年老王爺用過的,老王爺平日裏這書房自然是要打掃地幹幹淨淨,纖塵不染。這麽多年過去了,有蟲蟻自然正常。
“你倒是膽大!”
鍾離啻笑笑,到底怕月兒被這東西夾到,趕忙上前,要抓住這蟲子,月兒卻是不讓:“爹爹力氣太大了,捏死了可怎麽辦!月兒還是把它放走吧!”
說完,便從不知從哪裏搬來的凳子上跳下來,蹦蹦跳跳地跑著到門外去了,留下懵了的鍾離啻。
鍾離啻大抵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被嫌棄了,卻隻能無奈地笑笑,又看看尋兒,道:“尋兒怕那蟲子?”
尋兒呆呆地看著鍾離啻,搖搖頭,又點點頭。
鍾離啻上前,摸摸尋兒的小腦袋:“這是什麽回答?”
尋兒想想,道:“要是月兒和娘親怕,我便不怕!”
鍾離啻聽了,看著尋兒,沉思良久。
尋兒的確是個沉穩的孩子。這東西,他大抵是怕的,隻是若是當時月兒怕了,而且被嚇哭了,那麽身為兄長的他,自然便知道自己不能害怕,他得護著妹妹的。
“也到底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若是你們都怕,不是還有我呢麽?”
鍾離啻拉著尋兒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邊。
鍾離啻沒有叫尋兒和月兒再跟著羅小錘出去玩耍,到底是考慮到他們這般年紀,到底也該收拾心情,看一些書,學些東西。隻是鍾離啻並不強迫,隻叫他們能看多少便看多少。
他們到底還是小孩子,鍾離啻知道不能太過強求,該什麽時候做什麽事情,他心裏多多少少有些計較。
孩子們每日裏除了看書習字,搗亂玩耍之外,便是問鍾離啻,娘親什麽時候能看見。
鍾離啻每日都耐心地告訴他們日子,兩個孩子也滿心歡喜地期待著。
初如雪知道,鍾離啻這些日子,既要處理那些繁忙的政務,又要照顧她,還要照看著兩個孩子,的確是很辛苦的。
她也便盼望著自己能快些好起來,稍稍為他分擔些。
待到那日拆下紗布時,正好是十五,夜間月亮十分明亮,孩子們也圍著初如雪坐著,等著看結果。尋兒和月兒麵麵相覷,看見彼此臉上的緊張和顫抖。
便是羅小錘,也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一邊,仔細地看著。
鍾離啻輕輕將初如雪眼睛上裹著的紗布一層層拆卸下來。
初如雪的閉著眼睛,卻是不敢睜開。
“雪兒睜開眼睛看看,能不能看得見?”
鍾離啻提著心,問初如雪。
這許多年不見光,初如雪的心裏,到底是有些忐忑的,她緩緩睜開眼,卻隻稍稍睜開一點,便立刻閉上眼,用雙手蒙著眼睛。
月光照在眼睛上,初如雪覺得刺痛。
鍾離啻用身體擋在她麵前,將月光擋住:“雪兒可是感覺到眼睛疼了?”
祖巫說過,初如雪的許久不見光,若拆開紗布,稍稍睜開眼有刺痛的感覺,便是恢複了視力,能夠看得見了。
隻是若果然要適應光亮,卻是還需要一段時間,這也是她為什麽特意叮囑鍾離啻,叫他不要在白日裏拆紗布。
“從眼睛到腦子裏,串成一條線地疼!”
初如雪緩了一會,才慢慢道。
鍾離啻點點頭,稍稍鬆一口氣,卻又為她的疼痛,揪心起來,便不敢再說叫她睜開眼睛的話了。
兩個孩子也看著,心裏緊張起來。羅小錘雙手緊攥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初如雪緩了一會,又慢慢地試圖睜開眼。
這次她吸取教訓,沒有一下子便睜開,而是一點點地張開,叫自己慢慢適應。
還是刺痛。隻是初如雪這次選擇了堅持。她慢慢地將眼睛睜開,試圖看見些什麽。
強烈的刺痛叫初如雪再次閉上眼,眼角也因為這刺痛,流下兩行清淚。
鍾離啻拿出帕子,為初如雪拭去淚水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
“看得見的!”
初如雪輕聲道:“我看見你了。”
這六年來,這還是初如雪第一次視物。因為疼痛,再加上是夜晚,她隻能看見個淡淡的輪廓。
可是便是這個輪廓,她也是認得的。
在腦海裏描摹了無數遍的人,她怎麽可能不認得!
而這一句“我看見你了”,叫鍾離啻也欣喜異常,刺痛異常。
這種刺痛,和他當初在那房頂上,第一次看見她在那屋裏慢慢摸著從抽屜裏找那玉的一瞬間的刺痛,是一樣的。
隻是不同的是,如今他是欣喜的,為著她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