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回苗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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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化二年春

    初如雪這麽多年看不見,如今終於恢複鍾離啻心裏的一件大事,也算是了了。

    “過幾日,咱們去藏戒山看雲海,可好?”

    鍾離啻輕輕撫摸著初如雪的眼睛,呢喃。

    初如雪點點頭:“都依你!”

    羅小錘看著這二人一言一語,不禁心中酸楚。在眾人眼中,大抵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初家主。

    平日的殺伐決斷,平日的嚴詞相對,和這一刻的溫柔相比,實在是差太多了!

    這種反差,倒叫羅小錘生了一種不可言語的酸楚,她到底,也還是在意的,這些年的失明,叫這些以前跟隨著的人,生了一種悲憫。

    初如雪試著慢慢適應夜裏的這點光明,試著重新接受眼裏的明亮。她慢慢地,微微地睜開眼,從眼睛眯著的縫隙裏,逐漸試著分析自己眼裏的那些光明,都是什麽。

    還是有些不適,但是她已經能半眯著眼,看著一些東西了。

    借著明亮的月光,這六年來,初如雪第一次看到了鍾離啻的模樣。

    他瘦了,隻是身形更加高大了。嗯,大抵是這些年,又長了不少吧。她記得當初分離時,鍾離啻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今看著,倒是更加魁梧了。

    大抵是經曆了這些年的變故,初如雪從鍾離啻黝黑的眼睛裏,看到了一點點時間和歲月劃過,留下的一點點傷悲。

    初如雪直起身子,伸出雙手,輕輕撫摸著鍾離啻的臉。鍾離啻看著初如雪,沒有阻止,也沒有抓著她的手,隻盯著她的眼睛看。初如雪也看著鍾離啻的眼睛。他們便就這麽互相看著,也不肯說話。

    就算是經曆了生離死別,就算是這六年裏,她都是憑著自己的一點記憶,來拚湊他的模樣,可是到如今,所幸的是,他們還在一起。

    “你,好看!”

    初如雪眼角,滴下幾滴清淚。大抵這世間,有那麽多溢美之詞,來稱頌鍾離啻,說他形貌俊美,說他玉樹臨風。可是如今,在看清楚了鍾離啻的樣貌之後,初如雪隻說了兩個字——好看。

    他的確是好看的,大抵也有些耐看,她不厭煩,願意一輩子都看著他。

    鍾離啻用手帕輕輕拭去初如雪的眼淚,強忍住自己眼中的淚水,點點頭,笑笑:“自然是好看的,若不是這般,又怎麽能得雪兒青睞!”

    初如雪破涕為笑,卻也笑得苦澀:“卻原來,你還是老樣子!”

    互相擁抱,給彼此一個安心的呼吸——我還安好。

    兩個孩子站在一旁,看著鍾離啻和初如雪,有些不知所措。

    “娘親是不是能看得見了?”

    月兒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隻是聲音有些小。

    初如雪整理心緒,看見了床邊站著的兩個孩子,男孩稍稍高一些,胖一些;女孩稍稍精致一些,身上穿著一件細膩的紗衣,手裏絞著一塊絹製的帕子,看著十分乖巧。

    初如雪伸出手,輕聲呼喚:“尋兒月兒,過來!”

    她方才視物,又加上是夜裏,隔得太遠,自然是看不清楚的。

    兩個孩子聽話地走到初如雪麵前,站住,抬頭看著她。

    他們的眼睛,大抵是和鍾離啻的那眼睛有些相似的,大,而且美。隻是月兒眼角處,稍稍下垂,並不像鍾離啻那般上挑,看著威嚴,帶著些溫和。

    “羅小錘,掌燈吧!”

    初如雪笑笑,上前,把月兒抱起來,叫她坐在自己身邊,鍾離啻見狀,也把尋兒抱起來,叫他坐在初如雪另一邊。

    羅小錘這時有些驚訝:“可是……這樣對家主不大好吧!”

    祖巫叮囑了,這兩年裏,不能見強光。

    “你在遠處點一根蠟燭,稍稍有些光亮便好。”

    初如雪自然也知道祖巫的叮囑,可是她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孩子,竟是什麽樣子的。

    羅小錘看著鍾離啻,鍾離啻也點點頭:“照做便是!”

    於是掌燈。這一點光亮突然出現時,初如雪閉上眼,用袖子遮擋著,適應了一會,才看清了周圍。

    屋裏陳設簡單,沒有多餘綴飾,隻有一張桌子,並著兩把舊了的椅子,上麵有筆墨紙硯等物品。

    隻是看著那不大的硯台,初如雪有些出神。

    那硯台裏,以前必然會有一隻肥而且大的狸貓,慵懶地趴在裏麵,也不管自己的身子能不能擠得下。

    這兩年來,初如雪明顯感覺到團子老了——貓的壽命原是較長的,大抵是因為斷了尾巴的緣故,團子這些年來,變化十分快,初如雪能感覺到。

    去年時,她已經發覺了,團子的牙齒已經全部脫落,它已經老了。

    它不知是什麽時候離開那小院的,初如雪也不知道它去了哪裏,最後將身子落在了哪裏——貓是向來不會將自己的屍首留在家裏的。

    那東西陪著她,那麽多年,便是沒有了牙齒,初如雪也悉心地照顧,每日的飯食,都叫做地盡量細碎。

    它離開時,初如雪並不意外,加上那些日子事情實在太多,她沒有那麽多時間,來思量這些事情,所以也沒有叫人去尋。

    如今看著那硯台,她卻似乎還有一種感覺,那小東西,大約夜裏還會回來,從窗戶進來,小碎步跑到她麵前,趴在自己的枕頭上。

    鍾離啻看著她盯著那硯台,似乎有些傷神,大抵想得到,便道:“它那些年有你照顧,大抵是幸福的。”

    是了,初如雪不是一般的主子,她很會照顧團子,便是那東西那麽多年執著地趴在硯台裏,弄髒了再怎麽重要的文書,她也沒有果然懲罰過,便是連一句重話都沒有。每日裏的吃食都要仔細看著,保證它能吃得好。夜裏的宵夜,曾經是想過停下的,她怕它太胖了,可是左右還是舍不得,怕它餓著。

    白日裏她們互相陪伴,團子趴在初如雪身上,初如雪抱著它,曬曬太陽,或者玩耍一會。

    隻是這些,都沒有了,因為團子不在了。

    “它曾經,被人砍斷了尾巴。便是那年,你我各自囚禁時。大抵是因著這個,叫它壽數短了些。原也是我沒有照顧好它!”

    初如雪笑笑,垂下眼簾。鍾離啻這時卻是怔了許久——他原並不知道,團子失了尾巴。她曾經雖然嘴上說著不喜歡它,嫌棄它太懶太胖,可是到底也沒有果然就對團子怎樣,還那麽護著它。

    鍾離啻知道,初如雪沒有隨隨便便就能將那些事情忘記的能力,他能做的事情,大抵也就這麽一件罷了。

    初如雪點點頭。她知道,團子沒有了,可是生活還在繼續。離開了南疆,回到新城,回到北疆,這些事情,大抵都需要麵對的。

    “以後,這些事情,便都過去了,我們也不再提了。孩子們還小,大抵不會怎麽難過,我也會試著忘了。”

    初如雪左右看看兩個孩子,他們的眼裏,都是期許的目光。

    “娘親果然能看見了!”

    尋兒很愉快地抓著初如雪的手臂搖一搖。這些年來,兩個孩子的記憶中,母親總是看不見的,初如雪這種生理上的失明,叫孩子們有些惶恐,有些不安。

    如今她能看得見了,兩個孩子,都是從心底裏高興的。

    “嗯,看得見了,尋兒長得很俊呢!”初如雪對於尋兒的相貌,隻給了這麽一個評價。

    這一句,大抵在平常人看來,是極敷衍的。隻是許多年之後,世人對於鍾離啻的兒子鍾離尋,都給了這樣的評價——他大抵是這世間,最俊美的男子了!

    這兩個孩子,是落氏和初氏的結合,相貌自然非比尋常,便是這麽笑的年紀,也擔得起一個“俊”字。

    對於月兒,初如雪沒有說什麽,隻是看著她的模樣,怔了怔。

    因為初如雪方才拆了紗布,需要休息,羅小錘便領著兩個孩子去睡了,各自安穩。

    第二日大早,鍾離啻和初如雪便起床,他們說好的要去藏戒山看雲海的。孩子們還要睡懶覺,而且帶著也不怎麽方便,初如雪便沒有叫尋兒和月兒起床,兩個人隻駕著一架馬車便走了。

    隻是初如雪不能見強光,便戴著一個輕薄的鬥笠,覆著輕紗,用以遮擋陽光。

    “許多年不見光明,如今突兀地看見了,倒有些不適應呢!”

    初如雪聽著馬車的有規律的吱呀聲,心境似乎變了許多,人也開朗了不少。

    “日後,我們果然將曾經許諾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去北疆看大漠,去蜀山登劍閣看日出,去揚州看煙火……如今藏戒山的雲海,隻是第一處。”

    鍾離啻握著初如雪的手,心裏突然覺得平靜了。

    他這些年都有一種流浪的感覺,因為沒有親人在身邊,所以覺得孤單,覺得無處安放。

    如今初如雪在他身邊,他覺得很舒服。

    這樣的平靜,不是生活裏的淡然無奇,而是內心深處的安心,讓自己有了更多的動力,來麵對未來的一切。

    “我們日後要做的事情,大抵還有很多!這些隻是其中一部分罷了!”

    初如雪依靠在鍾離啻的懷裏,閉上眼,盡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接觸光明。

    雖然她渴望光明,恨不得現在便能看見這世間百態,風光無限。可是她終歸知道,自己這份光明,來之不易,她不能隨便揮霍了。

    鍾離啻點點頭:“嗯,咱們日後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這些事情,有大有小,都在他們各自的腦海裏存放著,等哪日便拿出來。

    藏戒山上,一片鬱鬱蔥蔥,便像是西南的深山老林一般。一眼望去,全部都是翠綠的顏色,並著些美麗的花兒。

    初如雪看到靖南王妃的墓,卻是怔住了——王妃的墓葬,幾乎就是半個皇後的喪製,她的墓道圍繞著藏戒山,依山而建,十分壯觀。

    “卻原來,這藏戒山上,果然臥虎藏龍。曾經有關王妃墓葬的傳說,卻是真的。”

    初如雪沒有來過藏戒山,也便沒有見過靖南王妃的墓葬,如今看到了,也到底為這墓葬折服。

    王妃薨,正是宗室鼎盛時期,老王爺在南疆正建立戰功,不管是在京都還是在南疆,口碑都好,那時王妃離世,而且王爺又曾許諾不會再娶,身為帝王,明嘉帝自然須得表示一番的。

    給死人下功夫,到底比給活人謀福利的好。明嘉帝一直都知道這裏麵的關竅。

    所以便是果然用黃金給王妃修建墓葬,又有什麽幹係呢!何況墓葬修起來,靖南王對明嘉帝再怎麽效忠,都是不為過的。

    “王妃先靈,在這空蕩蕩的藏戒山上,到底寂寥。也是當時你我失算了。如今叫王爺王妃兩地相隔。”

    初如雪垂著眼睛,神色嚴肅。

    鍾離啻眼裏閃過一絲難過,卻又笑笑:“這些事情,大都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能得如今這樣的結局,雖是不圓滿,到底也不是最壞的!”

    “我爹說,她平日裏大抵是不怎麽喜歡喝酒的,我想來想去,便帶了些雄黃酒,正好快清明了,也算是提前叫她能嚐得到些酒。”

    將酒倒在地上,鍾離啻念著這些。

    “我原想著過些日子過清明,好好給她祭祀一番,卻不想,到底如今事多,咱們大抵明後兩日便得離開南疆了。”

    “卻也原是我不孝,這些年來,都沒有來看望過你的!如今,我帶著雪兒來看你。你大抵是高興的,雪兒是我這一生的摯愛。”

    初如雪知道他在同墳墓裏的人說話,便也不打斷他,隻聽著他那麽說。鍾離啻說了許多,直到將最後一碗酒撒盡了,才慢慢起身,順著小路,推著初如雪。

    繼續往山上走。

    藏戒山上的雲海,日出半個時辰內,看著是最佳,顏色豔麗,霧氣翻滾,美不勝收。

    初如雪隔著輕紗,朦朧地看著那一層層翻滾的雲浪,心情也變得平靜下來。

    “大抵在一起,也不過是這樣,相互看著,和對方一起,去看最美的風景,然後慢慢變老。”

    初如雪心想。隻是她知道,她和鍾離啻,沒有“慢慢變老”的權力。

    他們的身後,是大旭王朝千瘡百孔百廢待興的樣貌,並著各國虎視眈眈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