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Chapter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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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們就瘋狂地滾床單了,滾來滾去滾來滾去 陶安之不知道別人的記憶是從幾歲開始的。她從很早就記事情了。
比如她從未看過她的爸爸媽媽。她隻有外公。
比如她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厲害的外公。他什麽都懂, 教她寫字, 教她背乘法口訣, 還有背古詩。
外公是個退休的化學教師,為人和善。在小鎮上的生活簡單平淡, 但她卻很開心。天氣好的時候, 外公會用自行車載著她一起去釣魚。她坐在自行車後座,腳丫子晃啊晃啊數著天上的白雲。
村裏人少,幾乎人人都有一點點不用算盤就算得出來的親戚關係。陶安之知道記憶中的外公幾乎沒有發過脾氣,臉上總是笑眯眯的, 人緣很好,出門走上一圈, 很遠就有人打招呼叫“陶老師”,即使買菜, 也會比別人多些蔥薑蒜。
周六日會有學生在他這裏補習,有時他還會燒菜讓學生留下來吃飯。手藝一流。很多學生甚至求著家長多給補習費讓他管飯吃的。
那麽好的外公,無所不能的外公。
陶安之清晰地記得那天早上, 是她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她穿著外公給她新買的裙子,乖乖地坐著飯桌上喝著粥, 旁邊的椅子上放著她嶄新的書包。粉粉的顏色,是兔子的形狀,毛絨絨的, 還有兩隻長長垂下來的耳朵。是外公托人從鎮上買回來的。她很喜歡, 差點沒背著睡覺。
粥喝到一半, 外公笑著說:“對了,忘記給我們陶陶拿紅雞蛋了。”
鄉下風俗,孩子上學第一天,家長會準備好兩個紅雞蛋,帶到學校去吃。
陶安之沒有想到,這是她外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陶安之等了一會沒有等到他。廚房裏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好像重物砸地。她叫了聲外公,沒有聲音回答,她滑下椅子,咚咚咚地跑向廚房。
到門口她就停下來了。一顆紅豔的雞蛋滾到了她的腳邊,她惶惑地看過去,外公的手裏握著另一顆雞蛋,他的臉色已經變成了青灰色。
那天陶安之沒有去上幼兒園。
接下來的事情她完全模糊的,有人過來給她換上白色的孝服,戴麻。同宗的長輩們來幫忙,家裏設了個臨時的靈堂。
她就一個人坐在靈堂的板凳上,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哭聲,哀聲,還有他們在討論下葬,火葬之類的話。
還有那些她叫著大姑大姨的人在不遠處簌簌叨叨地說著話:
“聽說是突發的心肌梗塞,去得很快,送煤氣的老楊家兒子去到家裏的時候,屍體都涼了.....”
“可憐見的陶老師,通知他閨女了嗎?聽說是在邶城?”
“陶老師的閨女?好多年沒見到了,哎,也是不懂事,年紀輕輕的生了女兒就丟給陶老師,孩子都六歲了,也不見她回來看一眼....”
“這究竟怎麽回事,孩子爸爸呢?怎麽跟著陶老師姓陶呢?”
“小點聲,那孩子還在場呢。。。”
那本來越來越大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了,聽上去窸窸窣窣的。像冬天森林裏覆蓋裏的厚厚落葉,不知道什麽未知的怪物潛藏在下麵。
隨時蹦出來咬你一口。
“未婚生女”“對方是有錢人,不承認的……所以才入了陶家的戶口。”
陶安之彼時才六歲,外公已經教她認得很多字,竟然聽懂了許多。
她一聲不吭。
外公就躺在那個“木箱子”裏,換上了另外一套他的衣服。她見過,是他不常穿的,熨得筆直服帖的。他活著的時候是愛笑的,現在臉部一層灰木色,唇邊似乎是翹起來的。
這樣“走得安詳些”,那些人是這麽說的。
而這些人還在旁邊沒玩沒了地說著。
外公之前說:大人說話時小孩子不可以插嘴。
所以她沒有插嘴。
可是外公現在也不能站起來阻止他們了。
陶安之慢慢地垂下頭。
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慘白的喪服,小小的身體,像一小塊僵硬的雕像。周圍的大人們來來往往,操/辦著葬禮的相關事宜。有長輩注意到她,給她拿了吃的。到了晚上,她想留下來守夜,無奈人小言輕,被送到村裏的同宗長輩家過夜了。
隔天她早早來到靈堂,按照大人的指示上香,跪拜,燒紙。
這時節雖然是早秋,但是暑氣尚毒,遺體不能過久擺放,必須出殯,火葬,然後骨灰盒才可以放到村裏的祠堂。
陶安之的外公早早喪妻,膝下隻有一女,一孫女。去世時還不滿60,算不得喜喪。隻能一切從簡。
但是再怎麽從簡,也必須要有孝子孝女披麻戴孝,主事的老人帶點怒氣地問:“怎麽回事?陶家閨女到現在還沒到?太不孝了!父母在,不遠遊!現在父母不在了,她人呢?”
老人家年紀七十有五,年輕時打過鬼子,當過幾屆村支書,下過海做過生意,在村子裏威望很高,小輩們都叫他“老叔公”,發起火來年輕一輩沒有多少人敢接話。現在什麽事情都準備好了,就差那個早就該到的人。
老叔公還想再說幾句,眼峰掃到跪著的陶安之,孩童那烏亮的眼珠,還有遲遲不能蓋棺的遺體,把要說的幾句話就咽下去了。
門丁零落,沒有善終。
還有比這更讓人覺得悲涼的麽?
老叔公想。
陶安之仍舊沒有說話,跪在棺木前,再次把自己變成了一小塊僵硬的泥塑。
就在此時,門外衝進來一個女人,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下,跪行幾步到棺前,淒愴地喊了一聲:“爸爸……”
磕了三個頭後,她仍垂著頭,雙肩顫顫,抽泣不止。
她的脖子長而雪白,垂著顫抖的樣子,呈現出一種驚人的脆弱的美感。周遭的環境仿佛一下子安靜了,靈堂裏隻有她那細細脆脆的哀哭。
陶安之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著周圍的大媽大姨們抽泣著去寬慰她,看著旁邊的男性們一臉的不忍,就連老叔公都別開臉。
突然她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陶安之接觸到她的眼神,那張陌生又熟悉的清麗憔悴的臉龐,滿是淚水。陶安之那狀如泥塑的身子漸漸鬆動,嘎地一聲分崩離析,露出小小的肉身。
女人動作很快地撲過來,擁了她入懷。
陶安之稚嫩的心猛然地一顫。她僅有的年歲裏,很少感受過什麽是女性的懷抱,這個懷抱異常柔軟芬芳,且還在微微發抖。
陶安之聯想到她外公養的母雞,在下雨天也會唧唧著急地叫喚把小雞仔掩藏在她的翅膀下。
安之抿緊了唇,突然覺得想哭了。甚至想開口叫一下那兩個字。也就很短的一會兒,也許有一分鍾,也許隻有幾秒?
但還沒等她好好感受一下這個懷抱,女人就撤走了。
陶安之那點勇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她怔怔地望著女人朝著棺木呢喃,哭到抽噎,一隻素白的手揪著胸口的布料,仿佛這樣能緩解什麽似的。安之望著望著,也覺得胸口悶得呼吸困難。
陶老師的女兒終於到了,老叔公歎口氣,揮手讓人準備蓋棺。
一直沒掉淚的陶安之突然從喉嚨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撲上去抱住棺木,硬是不讓人蓋上。
場麵一度很悲哀而混亂,老叔公再次深深歎口氣。孤兒寡母,可憐見的。
陶安之把喉嚨喊破了,那天她哭都沒有哭。他們把外公的棺木放上車,要送到鎮上的殯儀館去火化,那個一直在哭泣的女人也跟了上去。
老叔公眉頭跳了跳。本來按照村子的風俗,女人是不能跟去火化的,還是未出嫁的女人。但他臉部肌肉抽了抽,還是沒說什麽。
陶安之自然是無法跟去的,車子開動,揚起一溜灰塵。
她艱難地昂起頭,目送著。
那年她六歲,她甚至都還沒有上幼兒園。她還未知生離,卻已經懂得了死別。
言蹊問她:“怎麽了?”
安之道:“太簡單了。”
噗,這個回答讓言蹊笑出聲。她摟住安之:“我知道,幼兒園對你來說,真的太容易了……”
言蹊甚至覺得她上小學二三年級都可以。
“但是呢,上學不隻是為了學知識,你要學的是在一個集體如何跟人相處,交朋友啊。”
安之露出疑問的表情,可是她的同學都是動不動就哭的小朋友,還有1+1掰手指都要算半天。東南西北都不會寫。一到十的漢字會寫的也沒幾個。都兩周了,聲母韻母還有好幾個背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