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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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什麽?”
    林玉嬋恍恍惚惚的,  油燈的微光照在蘇敏官小少爺的半邊臉上,勾勒出年輕而清澈的眉眼。往日那種柔和而有分寸的氣質倏然不見,全身上下散發著鋒利而凜冽的味道。
    他臉上帶著少年特有的孤傲神色,  欠身回禮。
    她喃喃道:“不對,金蘭鶴不是已經死了……”
    英勇就義,  身首分離,  人頭被官府高高掛起,跟她對視了大半天,  她連那張粗獷的臉上哪裏有血跡都記得清清楚楚!
    空降到這個世界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這刺目的紅,那殘酷的場景深深刻在她的噩夢裏,  她永遠不會忘。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難道真如民間傳說,什麽金蘭鶴死而複生,  鬼魂到處搗亂,鬧得滿城風雨……
    可蘇敏官神智清明,  完全不像鬼魂附體的樣子啊!
    她心中驀地劃過一個很武俠的劇本:年輕有為的武林盟主,  九死一生逃出反派魔掌,  死的隻是替身……
    ——這劇情太複古了,  不該發生在大清啊!
    這一串胡思亂想都在一瞬間。蘇敏官正在快速吩咐:“兩個出入口都有人守著。大家拿出力氣,  卸掉牆磚,  從靠江一側出去。時間緊,  別耽擱——對了,  叫我敏官。混成這樣,  莫講排場。”
    眾人輕聲齊應,  拖著傷病累累的身子,地上找到木棍鐵片,開始徒手拆牆。
    輕飄飄的噪音彌漫整個庫房。死氣沉沉的空氣被攪出漣漪。
    蘇敏官又蹙眉,  問:“怎麽隻這麽點人?”
    先前那絡腮胡子歎口氣答:“其餘的兄弟們時運不好,已被送上船,說是賣到秘魯去了。唉,清廷歹毒,要咱們命不說,還得要我們客死他鄉,永世回不來!”
    蘇敏官神色陰暗,點點頭,不再說話,火`槍柄倒轉,開始撬磚縫間的灰。
    他卸掉一塊磚,這才注意到林玉嬋呆若木雞地站著,一副懷疑人生的模樣,嘴都忘記閉上。
    他忍俊不禁。這亂入的妹仔真是給今日帶來好大樂趣。
    他好心解釋:“我不是鬼……”
    忽然想起那天在亂葬崗,被這姑娘嚇得差點靈魂出竅,以為她鬼附身,出了好一番醜。
    今日陰錯陽差,終於找回臉麵,把她也嚇了回去。蘇敏官心情大好,笑容又深了些。
    “阿妹,幫忙。趕在旁人發覺以前溜出去,你還能回齊府睡上後半夜的覺。”
    林玉嬋混混沌沌地搖頭,魔怔似的重複:“金蘭鶴不是、不是已經死了嗎……那腦袋……”
    “金蘭鶴是名號,不是一個人。”他身材勻稱,力氣卻不小,徒手卸下半塊牆磚,一心二用地給她掃盲,“天地會分五祖五房,金蘭郡代指廣東;康熙年間總舵主陳近南號仙鶴,因此後世會眾以鶴為尊。金蘭鶴便是廣東省分舵主的名號,傳到我這裏是第七代。官兵不識,以為是人名——喂,別愣著,幫忙啊。”
    林玉嬋乖乖蹲下,跟著蘇·敏官三世·洋行買辦·金蘭鶴七世·天地會廣東分舵主·鴿子籠解放者·小白少爺,一道搬磚。
    大雨滂沱,雨點敲在泥坑裏,響聲隆隆震耳,完全蓋過了這裏敲牆裝修的噪音。
    她問:“你這個舵主做多久了?手下有多少人?”
    蘇敏官用眼神指指:“就你看到的這些。其餘的,去年起義失敗,已被官兵屠得不剩幾個。上一位分舵主——就是腦袋掛在城牆的那位金蘭鶴,是我家舊交,我稱他世伯。我家獲罪之後,全憑他庇護,我才得以平安長大,他是我的再生恩人。他傷重而死時身邊無人,隻好傳衣缽給我,讓我聯絡兄弟省份的會眾,以圖東山再起。”
    林玉嬋問:“那,你又為什麽在怡和洋行……”
    蘇敏官嘴角微微冷笑:“反清複明又不能變銀子出來。我得吃飯啊。”
    他說得很快,交代完基本的信息之後,卻又陷入沉默,不易察覺地微微皺起眉頭。
    他想起了那顆掛在城頭上的、死不瞑目的人頭,有些自責地發現,自己對那人的感情,並沒有跟林玉嬋敘述得那麽深。
    提起“反清複明”的時候,也並沒有像其他會眾那樣熱血沸騰。金蘭鶴總說他太過年幼,還不能理解這四個字中的血海深仇。
    他機關算盡,騙了洋人騙茶商,走到今日這一步,多半也隻是為了“責任”兩個字而已。
    責任盡完以後呢?怡和是不可能回去了。從現在起,他一無所有。
    他掐滅這些想法,滿不在乎地指指自己腰間的火`槍,微笑道:“喏,這便是金蘭鶴的信物。你拿著它,你也是金蘭鶴——哎,你別這麽看著我。這分舵主的位置我不打算占著,今日人救出來,我就掛印走人。你不是心水洋槍嗎?我送給你。”
    林玉嬋哪敢接這茬,轉而問:“你是十三行的少爺,你家怎麽會交往……反清人士呢?”
    蘇敏官反倒訝異,笑道:“阿妹,你真是廣州人麽?過去十三行裏,半數的商人都是會黨。因著十三行是納稅大戶,朝廷睜隻眼閉隻眼,很少追究——我以為人盡皆知呢。”
    林玉嬋:“……”
    大清果然要完了。
    她捋了捋思路,忽然說:“但是你沒遵守他的囑咐,你還是留在了廣州。”
    蘇敏官忽然哀怨地看了林玉嬋一眼,“我行李都打好了,隻是念及舊交,臨走時想冒險憑吊一下世伯……”
    後來的事林玉嬋猜也猜出來——憑吊就憑吊吧,誰知意外在埋亂黨的墳堆裏發現了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還破天荒的濫發好心,預支了明年的善事指標,長途跋涉把她送到教堂裏治病。結果被官兵盯上,剛踏出教堂就被繩之以法……
    “所以官兵抓你不冤枉。”林玉嬋嚴正指出,“你就是如假包換的叛匪!”
    “你好像並不驚慌。”蘇敏官有點詫異,打量她片刻,“後悔贖我了?也不像。”
    尋常人聽見謀反兩個字就發抖,她怎麽好像還挺興奮?
    “我點解要驚?”林玉嬋不假思索地說,“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國人民首要的曆史任務,你們才是進步的力量!”
    她剛說完就捂嘴,瞬時臉紅一片,腮邊熱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舌頭粘在嘴巴裏。
    曆史政治背多了,這些話簡直是條件反射說出來的。一激動,還講的普通話!
    不會、不會觸發什麽蝴蝶效應吧……
    好在蘇大舵主具有相當的“曆史局限性”,眼下環境又實在不適合學術清談,這幾句胡言亂語他一個字沒聽懂,當然也懶得屈尊下問。
    “講白話。”他死要麵子,“我又不是客家人。”
    林玉嬋趕緊乖乖點頭,下一刻才反應過來:
    客家姑娘多不纏足,而她的口音畢竟和百多年前的粵語有些微差別,他大概一直把她當客家人……
    蘇敏官隨即收起笑容,告訴她:“不過托你的福,坐了幾日牢,倒讓我聽到風聲,說有一批被捕的會眾並沒有全死,不少被官府和行商勾結,準備賣到海外去當勞工。我欠世伯良多,總得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再說。”
    磚牆連著一小塊石基。蘇敏官的一雙手沒跟著閑聊,迅速從□□袋裏倒出一掌藥粉,小火點亮,燒灼片刻,石塊焦黑,他輕輕一個肘擊。
    簌簌幾聲輕響,磚牆被他擊出一個小洞,凜冽的空氣夾雜著雨滴,一陣陣湧了進來。幾個人輕聲歡呼,湊在洞口大口吸氣。
    一道閃電,照亮了洞口那些汙漬滿臉的麵容。
    林玉嬋用手挪開地上的碎磚,抬頭問:“接下來,你們要去哪?”
    蘇敏官抿著嘴,仿佛沒聽見。林玉嬋待要問第二遍,醒悟過來,住了口。
    炮灰死於話多。在他眼裏她大概就是個炮灰路人甲。
    就在此時,嘩啦幾聲響。磚牆被大雨一衝,根基鬆動,眾人合力,終於敲出一條可以通人的生路。
    外麵是河灘,火光明滅,有人值守。
    蘇敏官輕聲道:“販豬仔是見不得人的生意,這些應該不是官兵,而是鄉裏雇的團練。阿妹,你方才說,王全帶了幾多人?”
    林玉嬋想了想,說:“大概有二十來個家丁保鏢。”
    頓了頓,又機靈地補充,“原是準備等你偷了秘方之後佯追的,沒帶多少武器,多是棍棒之類。”
    蘇敏官朝她一笑,命令會眾:“注意安全。”
    眾人早就做好準備,抄起木板鐵條等雜物,魚貫而出。
    林玉嬋突然道:“等等。”
    幾個人同時回頭。
    她輕聲問:“剩下的人,能不能也放了?”
    她心中翻湧著一股很憋悶的氣息,好像悶了一個禮拜的黃梅天,急需一場暴雨當頭澆下。
    她回頭看了看那綿延無盡的鴿子籠。燈光照亮離她近的幾個囚犯,他們眼含乞求,望著那新鑿出的牆洞,小聲說著含糊的話。
    德豐行還兼營販奴生意。林玉嬋對此完全出乎意料,仔細一想,卻又不奇怪。
    這個世界的人也許對蓄奴司空見慣。然而林玉嬋接受不了這種行徑。她強烈覺得,自己在德豐行當妹仔、當學徒的這幾個月,完全是奴隸販子的幫凶。
    她看著蘇敏官,征求他的意見:“他們都是無辜百姓,要是被販去海外,十有沒活路。”
    蘇敏官沉默片刻,油燈的光照在他半邊臉上,他神色漠然,眸子漆黑,好像入夜後的珠江水。
    “我救不了這許多人。”他最後說,“生死有命。”
    有人已經爬出牆洞,回頭催促:“敏官,快走!”
    林玉嬋輕輕咬嘴唇,下定決心,說:“那,你們先走。我……我再留一會兒。”
    蘇敏官眸子一暗:“為什麽?”
    林玉嬋微笑,指指胸口:“良心痛。”
    不指望他能理解。她比他們晚生了一百五十年,過慣了沒有壓迫的人生,有些東西已紮根於本能,就算撞了南牆也改不掉,就算死過一次也不會妥協。
    穿越過來幾個月,她覺得自己始終沒有完全進入“狀態”。也許她永遠也不會進入狀態。
    要是她現在為了所謂的“入鄉隨俗”而對人間慘劇袖手旁觀,那她不如明天就裹上小腳去伺候齊少爺。
    她用力在蘇敏官背後一推,假作不耐煩:“走佬走佬,別礙事!”
    他點點頭,招呼同伴迅速離開。
    林玉嬋飛快地撿起地上的鐵釘,分發給鴿子籠裏的人。
    一開始,人們猶豫畏縮。但過不多久,幾雙急切的手就伸了出來。
    “出去之後快跑!”林玉嬋大聲道,“各走各路,返鄉下,官兵分不出精力一個個的尋你們!”
    她粗略估算過了,外麵這些民間團練武裝,戰鬥力跟這些缺吃少穿的囚犯相比,一對一肯定完勝,一對五就未必能占便宜;而鴿子籠裏關著的準豬仔,人數在守衛的十倍以上;如果他們分散逃跑,還能順帶幫著蘇敏官他們吸引守衛力量。
    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一個“快”字,不能落單。
    囚徒們手腳上掛著麻繩,褲腿上沾著屎尿,蹣跚著爬出洞口。
    忽然,有人回頭,擔憂地問:“姑娘,我們都已被迫簽了合同,做三十年苦力才能還清船票錢。要是我們返家,老板會不會拿著合同去討債,把我們的仔女姊妹都抓走?”
    很多人附和:“是啊!那船票錢我們幾輩子也還不清啊!姑娘,你是女菩薩,你能不能跟老板說說,把合同還給我等?”
    林玉嬋哭笑不得,這些大哥也太天真了吧!那血淋淋的華工死亡率,難道會寫在合同上?
    她催促:“別管合同不合同的,先逃出去再說!老板不把豬仔當人看,等上了船,你們說不定連命都沒有了!”
    有人搶著跑了,有人卻猶猶豫豫,半天了還在互相商議。
    忽然有人大叫:“守衛來了!發現我們了!大家快回去!”
    倉庫裏的動靜終於引起了門口守衛的注意。狂風送來一陣呐喊,一道閃電劈進珠江,映出了幾杆刀槍的冷光。
    而這些囚徒大哥的第一反應,竟是掩耳盜鈴地回到鴿子籠,假裝無事發生!
    林玉嬋氣得耳朵冒煙,就想丟下他們,自己跑路完事。但隨後靈機一動,撿起地上的油燈,照著牆角丟過去。
    豬仔館裏肮髒穢臭,處處堆著竹枝、木板、麻繩等雜物,見火就著。
    火勢不大,但在黑漆漆的空間裏,一小團亮光燃燒跳動,也惹人注目。
    林玉嬋叫道:“著火了!快跑啊!”
    眾囚徒這才慌神,慌不擇路地湧到牆壁缺口,比林玉嬋苦口婆心勸得快多了。
    “尊重個人選擇”之類的現代價值觀,在這種極端情況下就是狗屁。還是暴力趕人最管用。
    守衛趕到牆壁缺口,大吃一驚,不自覺地退讓。
    本以為隻是幾個豬仔沒鎖好,怎麽居然集體越獄了!
    屁股後頭燒著火,前方的守衛麵帶怯意,一群烏合之眾終於奮起,借著人數優勢,大叫著平推出去。
    此時地道裏傳來腳步聲,幾道火光在牆上亂竄。王全的聲音在地道裏語無倫次地大叫:“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這些豬仔都是新加坡橡膠園定好了的,要是跑了,我得付違約金!快截住!——哎呀,怎麽著火了,快去端水!通知官府,別張揚!蠢蛋,往哪走!”
    王全王掌櫃在作坊外麵守株待兔,準備將竊密的漢奸甕中捉鱉,誰知卻半天不見動靜,帶人進入作坊一看,才終於如夢方醒,所謂怡和洋行的買辦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談了那麽久的茶葉,卻原來是衝著豬仔去的!
    林玉嬋扯亂頭發擋住臉,準備混在人群裏趁亂溜走。
    德豐茶行裏,沒人知道她今日在場。正如蘇敏官所言,隻要能順利離開河灘區域,她就能安全回到齊府睡覺。
    前提是,不能讓王全看見她。
    她跑到牆壁缺口,待要往外翻,忽然有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推得她倒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地上。
    “哎唷……”
    是個急於逃出去的大漢。缺口小,倉庫裏囚的人多,此時已經開始擁堵,眾人拚了命的往外擠,擠不出去的也用手扒緊牆磚,防止旁人從自己身邊蹭過去。
    眼看王全提著燈走近,林玉嬋扭過臉,拍拍身上的土,再次衝到缺口旁邊。
    “讓一讓,讓我出去!——喂,你們別擠在一起,把牆磚再敲掉些啊!洞口敲大了就走得快!”
    此時已經沒人聽她話,自然也沒人願意犧牲自己逃命的時間去搬磚,有現成的洞口,搶就是了。
    方才還管她叫“女菩薩”的一個後生仔,用力將她推搡到一旁,惡狠狠地說:“走開!不許跟我搶!”
    林玉嬋用兩隻手從人和人之間扒出縫隙,使出吃奶的勁往外擠。
    說也奇怪,方才還神虛體弱的一群囚犯,到了逃命的關口,都奇跡般的滿血複活,成了力大無窮的壯小夥,爭先恐後地搶行,林玉嬋一個瘦弱小姑娘,想見縫插針都不可能,根本就是蚍蜉撼樹。
    嘩啦一聲,磚牆終於禁不住多人的重量,向下倒了一大片。擠在前頭的人失去平衡,東倒西歪地撲了出去,叫喚成一片。林玉嬋隻覺得腰上一撞,不知被誰帶倒在地,緊接著一隻腳踩上她耳邊碎磚,躍出了牆。
    林玉嬋大駭。這是要發生踩踏!
    她捂住頭,一邊大叫一邊往外爬。然而囚徒們逃命心切,完全顧不上腳底下還有個瑟瑟發抖的小姑娘。
    即便是她分發了鐵釘,撬開了籠子,催促他們快逃。
    林玉嬋耳邊轟隆轟隆聲音不斷,一隻腳踩到她的發辮,痛得她渾身一縮,隻能更用力地蜷起身子。有人看見了她,卻沒有伸手拉,而是順勢把她的身軀當成墊腳石,毫不客氣地踏了上去——
    千鈞一發之際,林玉嬋隻覺得肩膀一緊,讓人拖出好幾尺,轟隆隆的腳步聲突然顯得遙遠而微弱。
    她驚魂未定,撐起身子,拍掉眼前的灰土。
    蘇敏官渾身濕透,幾滴晶瑩的水珠沿著他臉頰的輪廓匯到下巴尖,他用手背擦掉。
    “會眾兄弟們都安全撤了。”他麵帶笑意,“我掐指一算,女菩薩自身難保。”
    林玉嬋狼狽地笑了,喉嚨堵住,說不出個“謝”字。抬頭看看,豬仔們已逃出大半,有些人被踩得厲害,倒在洞口亂叫喚,被王全帶人控製住。
    但大勢已去,十個裏跑了七八個,王全愁眉苦臉,喃喃計算著損失。
    守兵們也已趕到洞口,大呼小叫,燈光投下狂亂的影子。林玉嬋心裏一沉。
    牆洞現在終於不擁擠,但也不可能再從那裏出去了。
    手腕一緊,被蘇敏官用力拽開好幾步,躲入暫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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