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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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菩薩”法力無邊, 一夜間讓齊老爺出血五十萬兩,林玉嬋嘴角微翹,可惜不能跟蘇敏官分享。
她眼花繚亂地目睹了這場鬧劇, 心裏算了算, 跟詹先生說:“您趕緊回家, 準備另謀高就吧。齊府的茶葉生意怕是一年半載做不成啦。”
至於她自己——
昨夜, 蘇敏官在臨別贈言裏告誡她, 要盡快攢錢贖身,離開德豐行。
沒讓她逃。因為在大清,作為逃奴黑戶, 一條命比狗還賤。
他以為她隻有“贖”或“逃”這兩條路可走。不過現在看來,他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暴民散去,林玉嬋下定決心,猛地拽開步子, 從小門潛進齊府。
火中取栗, 在此一舉。
府裏眾人亂成一團。平時訓練有素的下人們成了一團散沙,慌慌張張的張羅救火。水盆水桶有限,那不端水的也不敢走遠, 站在旁邊當啦啦隊, 做出個拚命護主的樣子。
齊老爺在中廳裏大發雷霆,見人打人見東西摔東西;齊少爺躲在書房裏不露麵;王全王掌櫃正在麵如死灰地翻賬本, 尋思怎麽能湊齊五十萬。
晚清這些豪商巨賈,早就開始上杠杆做生意, 看似資產萬千,其實負債也有不少,賬麵上拿不出巨額的現銀,急用錢時, 要麽借貸,要麽變賣。
齊老爺怒氣稍定,咬牙問王全:“誰走漏的風聲?豬仔館是怎麽被發現的?我雇的保鏢都是死人嗎?!”
王全心裏那個悔啊。豬仔館連著炒茶作坊,那作坊齊老爺千叮萬囑不許對外人開放;要不是他自作聰明,想把蘇敏官“甕中捉鱉”,以至於引狼入室,何至於鬧到今日地步?
但總不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吧?他明明是好意啊。捉漢奸嘛!
他腦子裏亂麻一般,這幾個月的一堆爛事,走馬燈似的在眼底過。
他到底是怎麽鬼迷心竅,竟然放個生人進作坊?
……
王全回憶蘇敏官第一次出現在德豐行的時刻。怡和洋行的介紹信,倫敦麗如銀行的匯票,無可指摘的專業知識,拿到樣茶之後那恰到好處的挑剔,還有林玉嬋那兩手一攤:“他就算起疑不來,您的生意也沒損失……”
王全突然抬起頭,油汪汪的臉上擠出苦澀的笑紋,眼鏡片後麵的雙眼亮了。
有一個人,看似微不足道,卻如一條細線,將這一串詭計連在了一起。
“林八妹,”他假作如夢方醒,對齊老爺說,“那個妹仔,是她串通賊人,偷了炒茶作坊鑰匙!一定是她!”
販豬仔的醜聞傳遍廣州城。官府甩鍋給齊老爺;齊老爺甩鍋給王全;他王全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鹹魚,那口鍋可以繼續甩啊。
他涕淚縱橫,痛心疾首:“當初隻覺得那個妹仔老實能幹,誰能想到人心隔肚皮,竟然做出這等吃裏扒外的叛主之事!小人該死,識人不慧,可我待她也不薄啊,每天隻讓她幹點雜務,那天老爺從太平館點的西菜,我見她可憐,都賞她了……”
齊老爺從沒聽說過林八妹這個人,問了兩句,斥責道:“王全啊王全,你居然往茶行裏帶女人,難怪衰運都跑到我們頭上來了!我以為你做生意多精明,內務上竟然糊塗至斯,愚蠢!
王全連連請安:“是,是,是小的一時心軟,聽不得小姑娘哭訴,才把她留下來的,是我的錯……”
齊老爺滿腔鬱悶沒有發泄處,隨口說:“打死。”
對這些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大資本家來說,殺你就殺你,還用得著挑日子?
王全嚇了一跳:“這個妹仔貴……”
“打死!留著幹甚?繼續吃裏扒外嗎?”
林玉嬋並不知道這些。她聽到管家婆跟人吵架:“……賣人可以,名單要給我過目!那幾個能幹活的要留著!秋蘭不許賣進窯子,已經說好配人了!……”
林玉嬋衝回自己的宿舍。
小鳳坐在床上,彎著腰,在給自己的腳挑雞眼。
小腳畸形,妹仔們活計繁重,走動得多,摩擦處經常長雞眼,必須挑掉。但凡小腳姑娘,快準狠地給自己挑雞眼,都是必備技能。
其他幾個妹仔聽說齊府被暴民圍攻,雖然也慌張,但隻見那火燒離自己房間還遠,也都在各自休息,心裏隻盼管家婆晚點來征人幹活,好讓她們放一天假。
見林玉嬋滿臉緊張,一雙眉蹙得擰不開,都忍不住笑。
“哈哈哈,大腳妹害怕了!——放心啦,就算火燒過來,你跑得最快!……”
“老爺要把我們都賣了,籌錢。”林玉嬋麵無表情地說,“咱們這些幹粗活的,多半要賣到‘那種地方’。”
滿屋妹仔一下子抬起頭。小鳳手抖,痛得嘴歪眼斜。
給別人當奴婢已經夠低賤了。唯一比這更賤的命,就是那些倚門賣笑的娼妓。
不管姿色行情如何,被毒打是家常便飯。運氣好的,等年老色衰隨便配個窮癩漢;運氣差的,染上髒病,不出數月骨肉俱爛,連口棺材都沒有。
妹仔們平日勤奮苦幹,沒有過錯,按風俗,主人家也不太會輕易把她們賣到醃臢地,損陰德。
但今日事出意外,據說齊老爺犯了官府的重法,府上一片混亂……
林玉嬋這句危言聳聽,就顯得有點真實性了。
林玉嬋:“我要去找賣身契,有人來嗎?”
她大大方方地收拾東西,在妹仔們驚愕的目光裏接著說:“現在府裏人忙於救火,沒人會管咱們行蹤。晚了就沒機會。小鳳姐以前告訴我,府裏妹仔的賣身契都在大管家臥室後麵的書房裏。
“咱們姐妹一場,我隻拜托一件事——千萬別告狀。就算告了狀,不會有人記你們的好。我若是因此死了,作厲鬼也要找你們算賬。”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快走出門。
發動群眾運動也得注意安全。她不會再像上次解救豬仔似的,全方位服務到家。醜話甩出來,讓她們好自為之。
依稀聽到房裏妹仔們將信將疑地說:
“不會吧,老爺是有德紳士,怎麽會賣我們?”
“我家都沒了,除了齊府還能去哪呀?”
“別怕,她逃不走,門口有人守著呢,多半拖回來一頓打。”
……
林玉嬋從路邊抄起個水盆,假裝加入繡樓救火的大軍,地上撈一把炭灰抹黑麵孔,然後裝作去取水,一點一點往齊府花園另一側挪動。
忽然,身邊有急促的腳步聲。
小鳳的鞋子還沒穿好,裹腳布裏出外進,走一步,眉頭皺一下。
“八妹,我……我家裏還有娘親和弟妹。”
有的妹仔已家破人亡,除了齊府沒處去。小鳳不一樣。
親人尚在,就算賣她第二次,也不會賣去那種地方吧?
林玉嬋點點頭,指揮:“結伴走。就說救火。旁人不容易起疑。”
說話間,身邊又多了兩三人。妹仔們臉色煞白,一輩子頭一次做起勇敢的事。
來來往往的下人們以為她們有吩咐在身,果然沒有多問。
小心翼翼繞到大管家書房。房門敞著,人都跑去照顧老爺少爺了。不知哪個姨太太養的小狗跑出來,叼著個火腿撒歡。
林玉嬋:“快進去搜!帶字的紙一律抱出來,拿到火場燒掉!”
知道妹仔們不識字,這是最快的方法。
人多力量大。片刻間,房間裏箱籠散亂。一遝遝罪惡的賣身契,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來不及一一分辨。但眼尖的已經找到了。
“啊,我的!這是我老豆的手印!”
小鳳喜極而泣。
林玉嬋心裏卻一沉再沉,愈發慌亂。
林廣福的“送女帖”,那樣子她記得清晰。紙張質地和普通宣紙不一樣,而且被大煙熏黑了好幾處。由於在床底壓了幾日,似乎還有尿漬。
這裏沒有。
與此同時,遠處幾個凶神惡煞的惡婆子,正拖著木棒,往她宿舍的方向走去。
被發現了。
林玉嬋冷汗直下,渾身火熱,有點喘不上氣。
她拚命靜心,跪下來,一張一張地檢查——
難道,她的賣身契單獨放著?在齊少爺那裏?
小鳳急道:“八妹,快走啦!你不走我走啦!”
林玉嬋:“你們走。別管我。”
小鳳踮著小腳,惶然逃脫,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罐,一地飄香。
林玉嬋猛省。
她的賣身契既然不在此處,還有另一個可能的地方。
她動如脫兔,一躍而起,飛快朝外麵跑去。
最深的那道高牆豁口越來越近了——
離豁口還有幾米遠,忽然一個姨太太踮著小腳跑來,抓住她雙肩搖晃,柳眉倒豎,語無倫次地怒道:“我的翡翠鐲子丟了!喂,妹仔,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鐲子!哪個忘恩負義的賤婢偷我鐲子!”
林玉嬋嘴巴比腦子快,立刻說:“我看到有個家丁偷了首飾跑出府了。太太別慌,我去幫你追回來!”
然後轉身,光明正大地從豁口裏跳了出去。
對麵街上不少百姓圍觀,看著齊府裏冒出來的黑煙,幸災樂禍地指指點點,跟牆邊的保鏢家丁們對罵。
忽然看到一個人跳牆而出,大家先是嚇一跳,趕緊退後,及至看清是個年輕小姑娘,放下心,喜聞樂見地指著她,鄙夷道:“快看快看,有人棄主而逃了。”
幾個家丁聞言,趕緊去追。林玉嬋已拐入小巷,飛快地回頭看一眼。
小鳳她們還沒逃出來。小腳拖累人。
但她來不及管了。
她一夜沒睡,倦意如潮水般湧入四肢百骸。打起精神,直奔德豐行。
憤怒的民眾們第一站就砸了茶行。隻見茶行門板歪斜,裏麵的櫃台一片狼藉,貨架上的罐裝茶袋裝茶全都不翼而飛,茶箱茶筐也都敞著口,滿地都是茶葉末。那個黃銅小鳥存錢罐摔碎在地上,裏麵空空如也。
小茶室的門鎖也被撬壞了。幸而那是從外國進口的洋鎖,一夫當關地頂住了半個鍾頭的猛砸,方才壯烈犧牲,不辱使命。
那時候茶行的夥計們終於聞訊趕來護店,拚死拚活守住了小茶室。那裏麵可都是現銀、賬本和重要合同,要是讓人奪了,德豐行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現在,幾個家丁垂頭喪氣地守在門麵外頭。裏麵兩三個夥計在默默收拾。
流浪狗木蘭歡快地跑來,從破碎的門板裏長驅直入,去廚房找東西吃。沒人有閑心趕它。
路人經過,神色懊惱:“咱們來晚了。要是早來一個時辰,明年一年喝茶都不花錢啦!”
林玉嬋鑽進商鋪。夥計們都認識她,不以為怪。
她看到小茶室門鎖損壞,臉上一喜,直接推門。
那些差點被賣成豬仔、差點沒能逃脫樊籠、又差點把林玉嬋踩死踏死的烏合之眾,總算在無意間,幫了她一個最大的忙。
劉二順急問:“你幹什麽?”
“掌櫃的派我來拿點東西。”她不假思索地答,一邊翻箱倒櫃,“他急用。”
王全應該已經得到稟報了。追捕她的家丁就在五分鍾路程之外。
茶行夥計們並不知道府裏的變故。心想茶行經此大難,掌櫃的必有補救之舉,要幾個文件也屬正常,都深信不疑。
林玉嬋終於翻到了——林廣福親筆書寫的《送女帖》,按著她細弱的手印。
林玉嬋快速瀏覽了一遍,記住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感慨萬分。
旁邊還混著個不倫不類的“學徒合約”。她一把全抓走。
後頭有夥計問:“八妹,你拿這些東西幹嘛?”
林玉嬋不答,徑自出門。
劉二順總算覺得有什麽不對,放下手裏掃帚追上:“喂,妹仔!回來!你拿這個做咩!”
林玉嬋左右四顧,一個剃頭匠坐在斜對麵,正給一個客人刮頭皮。
剃頭匠挑個扁擔走街串巷,扁擔一頭是各種工具,凳子、圍布、刀、剪之類;另一頭掛著個火爐,煨著個水盆,盆裏總有熱水。這就是所謂“剃頭挑子一頭熱”。
剃頭匠專心工作,林玉嬋旁若無人地端開他的熱水盆,把懷裏那一遝紙全塞到火爐裏。
霎時間,火焰竄起三尺高。剃頭匠嚇一大跳,手一哆嗦,客人頭頂禿了一大塊。
“哪來的衰女仔!喂!你搗什麽亂!”
林玉嬋笑道:“燒紙。”
火苗吞沒了“林八妹”的名字,焦黑的邊緣快速擴散,最後,那個小小紅手印也化成黑蝴蝶,落在剃頭匠的熱水盆裏。
來大清這麽久,她幾乎忘了怎麽放肆大笑。但覺心髒突突跳,指尖冰涼,盤桓在胸口的一股濁氣突然被拔了塞子,跑得無影無蹤。
燒掉賣身契,就是黑戶。黑戶也比奴隸強。
她跑起來。剃頭匠和客人在後麵追著罵。茶行的夥計互相商議幾句,派了個人過來追。
忽然,有人幾張熟悉的麵孔出現路口。是齊府的幾個家丁。
他們逢人就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大腳妹仔,這麽高的?”
王全派去的家丁在齊府裏找不到林玉嬋,同宿的妹仔們異口同聲說她跑了,家丁倒也不傻,知道先來德豐行問。
齊府今日算是落坡鳳凰不如雞,狠狠丟了一次臉。但畢竟基業還在,派出人手在城裏找個小姑娘,還是勝券在握。
官老爺不敢惹,平民正在氣頭上,也不敢碰;但搜一個府裏的奴婢,誰都管不著。
就算賣身契一時不見,左近居民都認識她,都在給齊府家丁指路。
林玉嬋平複呼吸。還剩最後一關。
齊府的家丁粗壯高大,一隻手能把她脖子擰三圈。要是被追上,也隻能含冤撲街。
偌大廣州城,哪裏最適合藏貓貓呢?
但她的時間不多了。德豐行的夥計已經和家丁交談起來,隨後,驚訝地往她離開的方向指了指。
家丁們隨即追了過來。
林玉嬋掉頭就跑,邊跑邊想,倘若自己是蘇敏官,會走哪條路?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網址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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