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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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林玉嬋納悶,  在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話線的大清朝,那些九州四海、也許一輩子走不出家鄉周圍百裏的人們,是如何能建立一個覆蓋全國的聯絡網,  構築起“洪門”這個鬆散而龐大的組織。
    除暴安良,鋤強扶弱,  互幫互助,一呼百應。
    不知獻祭了多少顆人頭,  不知花費了幾輩人的心血。
    難怪以前那些皇帝,什麽康熙雍正乾隆,  對這種來自人民的力量極其畏懼,  三番五次下令剿滅這個可怕的組織。
    也難怪它雖然飽受摧殘,  卻始終沒能死透,甚至,  給一點火星,  就能重新燃起來。
    蘇敏官登上“義興號”帆船,  跟船上的人對了一圈暗號,  大夥便親親熱熱地跟他拱手相見,  稱兄道弟起來。
    他再從義興號下來時,  笑容滿麵,  身上的傷痛好似不翼而飛,一舉一動蓬勃有力。
    盡管濕著衣,  發間滴著水,  但又重新有了舵主風範。
    “阿妹,趕快上船,  把濕衣換下。”
    林玉嬋隻是抿嘴一笑。蘇敏官平素謹慎,但驟然“他鄉遇故知”,也有點樂而忘形。
    又或者,  是在她麵前顯擺呢。
    她沒動,餘光掃了一眼旁邊挺屍的赫德。
    蘇敏官猶豫片刻,低聲說:“他們不會救援洋人。”
    看到她麵色,又道:“況且他多半活不成了。”
    林玉嬋幹脆利落地說:“那我不走。”
    蘇敏官微微沉下臉,“現在不是濫做好人的時候。這些洋人漂洋過海的來中國,就是為了投機冒險。誰不是從家鄉出發的時刻起,就做好了死在水上的準備,用不著咱們瞎操心。”
    林玉嬋心中苦笑。她也不想濫好人啊,小白同誌老是把她誤解得有多善良。
    她字斟句酌了半天,最後隻是簡單地說:“這洋人身上的公務,與我百姓福祉有大關聯。我不想讓他死——至少得努力一下。”
    她頓了頓,又真心實意地說:“你上船走,去找組織,別讓這裏的官府給跨省了。”
    見他不走,又推他一把後背:“乖。”
    他臉色臭上天又能怎樣?反正在黃浦江裏泡了許久,他的槍想必也早就啞了,沒法像以前似的嚇唬她。
    她說完,轉身跪在赫德身邊,回憶選修課教過的心肺複蘇——
    按就是了。她手底下可是近代中國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
    可不知是她選修課沒認真聽,還是她體力不過關,赫德的麵孔毫無變化,淺色頭發浸入江水裏,了無生氣。
    她急得嘴唇咬出血。顧不上思考世界線崩了會怎樣。她隻是個心理年齡十八歲的高中畢業生,拋卻立場、國籍、曆史包袱等等一切,僅僅看著一個同為人類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也是很痛苦的。
    身後忽然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她猛回頭,蘇敏官不知何時回到床板,靜靜坐在一角,冷淡地看她。
    義興號商船早就駛遠了,飄揚的銅錢旗幟隱入外灘的波光裏。
    她語塞,“你……你沒走啊……”
    蘇敏官深深地看她一眼:“怕你和死人呆一起,嚇著。”
    他話音未落,林玉嬋手底下的“死人”動靜極大地咳了一聲,噴出一注水。
    晨星隱去,江麵上逐漸染了淡淡的藍色。一條白亮的大魚躍出水麵,擺了擺尾巴。
    林玉嬋驚喜交加:“選修課沒白上!”
    可明明他剛才都快死透了!
    這個世界仿佛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向她宣布,穿越者的蝴蝶翅膀扇不起颶風海嘯,曆史的方向盤仍舊牢牢地握在人民手裏。
    赫德茫然睜開眼,眼珠轉兩轉,看到了他那口大木箱,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林小姐,是你……”
    居然是她。這臨時工招得真是物超所值。
    赫德掙紮著坐起來,茫然看看四周。江岸的風景一如既往的寧靜富饒。兩個小時前,他還在感歎上海如同婉約少女,正在張開雙臂歡迎他。
    現在看來,美麗的少女同時也是危險的東方殺手。他還沒踏上上海的土地,就差點把命丟在這裏。
    蘇敏官歎口氣:“阿妹,過來。”
    “你年紀小,大概不記得當年洋人炮轟廣州的時光。”他把赫德當死人,沒頭沒尾地說,“那時候洋人也並沒有十足把握能拿下大清,他們四處結交反清的中國人,誘以豐厚報酬,讓他們翻譯、帶路。我世伯告訴我,當年天地會不少人受了蠱惑,以為看到了光複的機會,紛紛投靠洋人效力。
    “誰知洋人和大清簽約停戰後,轉頭就與朝廷聯手清算會黨。綠營那些庸兵本來奈何不得我們,但洋人將□□火炮賣給朝廷,我們損失慘重,方才知道洋人全無禮義信用,和大清朝廷半斤八兩。”
    林玉嬋“嗯”了一聲,不知該怎麽評價。從曆史的後視鏡來看,當然可以簡單地說“賣國賊死了活該”。可是當局者迷,麵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誰又能保證每一步都不走錯呢?
    那些與世隔絕的印第安土著,用美食歌舞招待歐洲航海家的時候,也不會料到屠殺就在明天。
    蘇敏官:“你今日救活這英國人,別指望他能知恩圖報,甚至更該多加防備。畢竟不是所有洋大人都被中國人看過這麽狼狽的樣子。”
    他最後一句話提高了音量,赫德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當即怒不可遏,支起身子。
    “你……你是誰手下的船員,原來你們一直把我當強盜麽?不錯,我們兩國之間曾經有過戰爭,但現在不是已經和平了麽?我鷺賓·赫德的手上沒沾一滴中國人的血,我對大清的貢獻比你們半數的官員都要多,我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我的人格。”
    蘇敏官懶洋洋瞥了赫德一眼,笑著對林玉嬋說:“看,我說得沒錯吧?他連個謝字都懶得說。”
    他抱著雙臂,水波卷著他的褲腿,好似讓他乘風破浪。
    赫德怔住,臉上泛起濃烈的血色,終於自認理虧,咬牙點點頭。
    漂浮的木板上站不穩,他半跪著,朝林玉嬋長揖。
    “多……多謝林小姐今日救我性命。鷺賓並不敢忘恩,日後定當結草銜環、鞠躬盡瘁……”
    “打住打住。這些成語你最好查了辭典再用。”林玉嬋趕緊說,“嗯……不客氣,上天有好生之德,其實我一個人也救不了你,蘇……他也幫了忙。”
    她留個心眼,不提蘇敏官名字。萬一海關和廣州府信息共享,赫德認得他就麻煩了。
    赫德臉色一黑,胸口不服氣地一起一伏,可見內心掙紮。
    最後他終於說:“那……那也謝謝你,年輕人。但願你的口齒和你的內心一樣善良。”
    他打算言行一致,摸摸懷裏,掏出一隻金燦燦的懷表。可惜浸水,已經停了。
    “現在我身上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這個拿去修一修應該……”
    “不必了。”林玉嬋看到蘇敏官麵色不善,趕緊打斷,“生命不能用金錢來交換。”
    這種懷表他小時候大概當石子兒玩,才不稀罕呢。
    她打量了一下赫德。他渾身濕透,臉色灰暗。他身邊沒有隨從沒有頂戴,眼下他又落單,麵前兩個中國人,都不是那種奴顏婢膝的貨。
    有蘇大舵主這個現成的革命導師給他進行反殖民再教育,洋大人身上終於沒有了那種天之驕子的銳氣,學著謙卑起來。
    他試探詢問:“那,那你們……”
    蘇敏官冷著臉,不理他。
    半年前,蘇少爺莫名其妙從亂葬崗裏撈出來個女仔,今天又掛名做好事,從水裏撈出個鬼佬,已經把他的慈善指標超額預支到了不知哪年。他心情鬱鬱。
    赫德也拿他沒辦法,又說:“那,你們有什麽想辦到的事,隻要我力所能及……”
    林玉嬋的心跳微微加速。
    如果赫德真如曆史上那樣前途不可限量,那他今日這句保證可謂價值連城,是個超級金手指。
    可她轉而一想,又不覺得樂觀。
    她能要求他結束英國對大清的殖民剝削嗎?能讓他把海關銀子都散給窮人嗎?能讓他端起洋槍鬧革命嗎?
    又或者,她難道能像裏的女主那樣,“你先答應我三件事,哪三件我還沒想好,總之以後你得替我辦到……”
    赫德畢竟是人,不是阿拉丁神燈。萬一他心胸狹窄,覺得她“挾恩自重”,難保不會生出怨恨,到時後悔就晚了。
    在險惡的大清朝,遇事三思總不是壞處。
    她飛快地權衡一下,微笑道:“這要是別人,我還真得管他討點辛苦費。但赫大人也許忘了,半年前我在廣州城裏發瘧疾,聽那個老牧師說,是借了你的藥才治好的。當然,對你來說那是舉手之勞,今日我拉你一把,對我來說也是舉手之勞,咱們誰也別有心理負擔。”
    赫德愣了一會兒,不由自主點點頭。
    “林小姐,”他微笑,“你真不像中國人,倒是很像我們英國的淑……”
    “喂,有船來了!”林玉嬋突然站起來揮手,床板猛地一沉,“是外國船!喂喂,這裏這裏!”
    其實那船還離得老遠。但林玉嬋還是假裝熱情,蹦蹦跳跳。
    赫德可能覺得這話是恭維,但她可不以為然,不如就讓這話噎在他嗓子眼兒,大家都不尷尬。
    此時天色大亮,黃浦江裏的落水者個個清晰可見,救援速度快了許多。一艘掛著法國旗的蒸汽輪終於看到了林玉嬋所在的破床板,鳴著汽笛前來撈人。
    蘇敏官拍了拍林玉嬋肩膀。
    “阿妹,回見。”他臉上映著晨曦,眼中有流光溢彩,卻平白顯得落寞,“別忘了我提醒你的話。”
    林玉嬋吃一驚,“你要……”
    蘇敏官抿著嘴,不再言語。
    上次分別的時候,他婆婆媽媽囑咐了半天,結果不出十日就再見麵,讓他覺得一腔好心錯付,下決心以後再也不跟她多嘴。
    他借著洋火輪帶過來的一點浪,悄無聲息地滑入江中。過了一會兒,拴在床板上的救生圈也自動脫韁,不辭而別,在扭動的浪花裏漂出一道詭異的直線。
    他早晚是要走的。即便如今沒有全國聯網,廣州的通緝令送不到上海,但他身份可疑,不可能再跟官府照麵。
    林玉嬋悵然若失,朝那道浪花揮揮手。
    卻忽然發現,腿邊什麽的東西硬硬的。
    她伸手一觸,整個人僵了一下,脫口就要喊:“回來……”
    細長的火`槍,槍筒上拴著一小錫筒彈藥,密封得嚴實。他沒帶走。
    以他的穩妥性格,不像是遺落,倒像是有意留給她的。
    ……這算什麽意思,身體力行地提醒她提防身邊的洋人?
    帶著些許疑問,她默默將槍藏進衣襟下麵。
    赫德眉開眼笑,正在跟船上的水手搭話:“……沒錯沒錯,就是本人,粵海關副總稅務司長。你們回去可以向領事先生領賞了——聽著,先抬這個箱子,再把這位年輕小姐送上去,至於那個中國水手……咦?咦?……”
    幸運的是,盡管挨了炮彈翻了船,赫德這一行人傷亡不大,僅有三五個重傷的,都及時安排了治療。其餘人各自在旅館將息。
    太平軍的攻勢曇花一現,很快被洋槍洋炮凶狠撲滅。上海有大片租界,租界裏的洋人當然不願戰火燒到自己身上,於是悍然破壞中立,成立“洋涇浜保衛公所”,朝廷順勢“借師助剿”,官場上下一片感激讚揚之聲。
    而攻城的太平軍,還以為洋人同為“上帝子民”,肯定支持己方,就算不開城歡迎,至少也會暗中相助。
    天真冒進。失敗是必然的。
    蘇敏官所述的那個認敵為友、凶終隙末的劇本,在不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上演。
    林玉嬋倒是挺閑。赫德休息兩天之後,就開始他的遊說之旅,據隨從說,基本上就是天天到江海關跟他上司吵架,以及拉上各個有關衙門幫他吵架。外灘邊矗立的江海關大樓,比廣州的粵海關還要高大氣派,大廳裏有柱子有穹頂,混音效果一流,自從赫德來訪,每天那裏頭都跟英國議會似的,爭吵聲恨不得傳到對麵浦東去。
    而且赫大人有個毛病,一著急,英文說不標準,時而飆出稀奇古怪的愛爾蘭鄉音來,一屋子同為英國人的紳士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建議:“您可以說中文。我們有通譯。”
    林玉嬋作為臨時工地位有限,沒法跟出去看熱鬧。
    不過到了禮拜日,例行結薪水的時候,林玉嬋捧著那個紙封,覺得比往日沉些。
    悄悄打開一看,叮叮當當,她倒抽一口氣。
    銀元一小把,數一數,一元八角。
    附工資條,上麵有“鷺賓”私印,表明她現在是正式職員編製,比原先的崗位高了三級。
    赫德賭一口氣,不願被中國人當成忘恩負義之徒,於是破格給她漲了工資。
    同屋的女傭廚娘也都拿到工錢,興高采烈地數完,立刻有人發現——
    “蘇林氏,你拿了不少錢啊!誰賞的?”
    林玉嬋趕緊把銀元揣袖子裏,說:“我……這不是賞錢,是有人托我還的債。”
    她本能地覺得不該說實話。據她所知,海關雇傭的中國人,做的大多是聽差、雜役、文案之類的低等職位。更別提屈指可數的幾個女雇工,做飯搞衛生,誰拿過一周一塊八的巨款。
    要是別人知道她平白加薪,難保不會出現惡意的揣測。
    她想,改日得找機會跟赫財神進諫,實行工資保密製。
    女工們結了薪水,商議著要出去逛街。林玉嬋正想觀摩一下滬上風貌,興衝衝穿上鞋,一道出門。
    當然,出門前不忘鎖上自己的衣櫃,那裏麵藏著一把槍,誰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多說兩句。
    一個悲傷的事實是,鴉片戰爭時,英軍確實獲得了很多帶路黨的幫助。林則徐在奏折裏抱怨,這裏漢奸比愛國者多多了……
    這些所謂漢奸,很多都是反清人士,都天真地認為能借刀殺人,等洋人把大清削弱,自己漁翁得利。就像滿清當初摘取李自成的勝利果實一樣。
    另外當地官府不分青紅皂白,把跟洋人有過來往的平民和船戶(廣州有很多,誰沒跟洋人做過點小生意啊)全都定性為漢奸,粗暴打擊,引發很大民憤。
    導致清軍跟英軍打仗的時候,其實大多數百姓都在看熱鬧,見到清軍船沉,還拍手叫好。
    正所謂,國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國。
    甚至痛扁清軍的英隊裏,竟有相當一部分是中國人。包括很多天地會黨。
    所以……本文裏天地會混成這慘樣,也有咎由自取的成分╮(╯-╰)╭  感謝在2020-09-18  06:00:00~2020-09-21  06: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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