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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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洋行裏寂靜無聲, 壁爐依舊燃著。幾個夥計默默收拾貨架,將翻到的沙發桌椅推正。
楚老板果然給了“麵子”,手下留情,沒把這店給砸了。
馬仔們呼嘯而走的同時, 丟下一張紙條, 上麵歪歪扭扭, 寫了個時間地址。
那誌在必得的語調仿佛仍在洋樓裏回響。
“兩千兩,一文都不要少,你一個人送來。否則我們隻好為國效力, 把逆匪送官去也!大家都過個富裕好年!哈哈哈!”
容閎拍拍滿身牙粉,難以置信地看著林玉嬋, 臉上寫了許多問號。
林玉嬋苦笑, 一邊幫他收拾,一邊腦子裏飛快組織語言, 解釋了“洪門”、“天地會”。
“……不過您別誤會,我不是會眾, 也沒參與過反清複明,我就是湊巧認識一個人……”
容閎笑了, 動手將綠沙發挪回原位:“林姑娘別緊張。我不是那種聞叛色變的人。大清現在的樣子,沒人造反才奇怪呢。你放心,這些我不對旁人說。”
名校留學生果然思想進步。林玉嬋鬆口氣。
容閎下句話石破天驚。
“譬如那太平天國的幹王洪仁玕,是我在香港時認識的好友。我們促膝長談,聊過一些建立新政府的看法……”
當啷一聲,林玉嬋不小心翻倒一個椅子,蓋住了容閎的聲音。
“打住打住。這屋裏還有夥計呢!”
容閎也意識到失言,尬笑一陣,讓夥計們出去收拾花園。
還好夥計們對自己東家的脾性也有所了解, 也都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容閎在店裏還能不時摘個辮子,也沒被舉報送官去。
畢竟這裏是租界。它不擁有任何一國主權,但卻比萬國領土還“自由”。
“不過林姑娘,實在是不好意思,”容閎又說,“我這些年花銷大手大腳的,鮮有積蓄,本月又剛下了遠洋訂單,一時拿不出兩千兩銀子借你,五百最多……”
林玉嬋又驚訝又好笑:“我沒說要管你借錢呀。”
容閎低聲問:“那,那你要如何贖你那位同鄉?”
這下林玉嬋答不上來。
但凡關於近代上海灘的電影紀錄片,裏麵多會出現過叱吒風雲的“青幫”。不過那似乎都是民國之後的事了。
現在看來,楚老板所轄的,借著義興船行的殼、行欺男霸女之事的黑社會“清幫”,大概就是青幫的前身。
不好惹。而且會越來越不好惹。
林玉嬋煩躁地伸手理衣領。新衣過於挺括,領子磨她鎖骨,平日不覺得,方才一番兵荒馬亂下來,才覺疼痛,簡直要命。
她當然可以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誰讓蘇敏官上船前不看行程,傻乎乎自投羅網。雖然他的黴運說到底都是因她而起,但也許他命裏就該被當成叛匪砍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但,她力所不逮是一回事,見死不救是另一回事。
容閎作為局外人,跟她萍水相逢,聽到這事的第一反應是給她借錢。
她總不能被古人給比下去。
她記住紙條上的日期。臘月二十九小年夜。離現在還有兩個禮拜光景。
這兩個禮拜裏,總能想出些辦法。
牆角的自鳴鍾敲了早上九點。從她拜訪博雅洋行,到清幫砸館,到現在一地雞毛,其實也才過去了一個鍾頭。
林玉嬋向容閎辭行:“我得回海關點卯了。先生保重,遇事小心。”
容閎揮手,一邊說:“有什麽需要的就來找我,反正我也閑……”
回到海關宿舍,完成日常雜務,林玉嬋假作無聊,跟不少人搭訕攀談,打聽“清幫”。
但大多數人跟她一樣,是從廣州過來出差的,對上海的黑`幫生態一無所知。
直接找本地人問呢,更不可能得到真實答案。
打聽“盛通煙行”,倒是確有此家,去年“經營不善”,莫名倒閉,老板至今負債消失,官府還在通緝呢。
前車之鑒血淋淋。看來隻能借錢了……
可偌大海關,她除了貪汙公款,能從誰那裏借來兩千兩銀子?
她沒時間細想。忽然有人跑來通知,讓她趕緊回去換新衣。
林玉嬋莫名其妙。
大家說:“赫大人回來了!快去迎!”
赫德在跟李鴻章詳談一番之後,直接被一艘官船接上了京。托這事的福,留在上海的海關雇員們得以公款休假,林玉嬋才有功夫做衣服買東西。
但大家估摸著,赫大人怎麽也得在京城過個年。眼下卻這麽快就回來了,不知是福是禍。
一眾海關雇員,從洋人助理到華人廚娘,齊刷刷迎在碼頭。
赫德容色依舊,穿著厚重的青果領禮服,從容下船。
捧頂戴專員照例跟在後麵。
立刻有眼尖的發現——
“咦,頂戴顏色變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那頂戴鏤花寶座上的青金石上,然後轟然大噪。
“恭喜大人升官!”
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眾人口中相傳的“赫大人升職記”,比林玉嬋想象的還要幹脆利落。
他風塵仆仆到了北京,一反此前那種作為英國人的傲嬌,不再跟任何人吵架,也不像其他洋人似的隻在小圈子裏社交,反而跟恭親王那些中國官員交往甚密,言語中十分謙遜,並且對於李泰國擅自購買艦隊一事持“很遺憾但是我也不知該怎麽辦”的稀泥態度——這正是大清朝廷喜歡的姿態。
眾清朝大臣好容易遇到一個“溫順”的洋人,立刻給他樹成典型,各種誇獎表揚,意思是讓別的洋人好好學學。
他冷眼看著李泰國在中國人麵前趾高氣揚口沫橫飛,直到李攢足了仇恨值,他才稍微添油加醋拱拱火,直到某日李泰國氣頭上說出“如果不順我的意我立刻辭職”的話。
恭親王、李鴻章、曾國藩這些老油條喜笑顏開,就等著他表態呢。
李泰國以為大清不能沒有他。他走了,海關總署就得關門大吉。
誰知人家就坡下驢,立即宣布了新的海關總稅務司人選——委任令早就擬好了,就等著蓋章呢。
李泰國這才反應過來,被自己那個看似低調的下屬擺了一道。
他大罵赫德撬自己人牆角,不配當英國人,但是已經晚了。他回到辦公室,文件行李已經全部打包,倫敦的船票都已經有人給他定好了。
海軍的事自然不了了之,那隻先進的海軍艦隊也就地遣散。
一招圍魏救趙之計,再也沒人關心大清海軍司令的國籍問題。
雖然大清已經預付了艦隊全款,但曾國藩曾老先生非常豪爽地表示:“區區一百七十萬之船價,每年九十萬之用款,對中國來說是九牛一毛。這船不如就賞給各國吧,也惡心惡心李泰國那英國佬,叫他嘚瑟。”
“各國”自然樂壞了,列強們一邊看戲,一邊等著天上掉軍艦。
赫德那個汗呀。大清有錢,可也禁不住這麽白扔,他都心疼。
但他忍住了勸諫的衝動,跟心腹商議過後,隻是悄悄放出風聲,說美國正在南北朝分治,南方邦聯急需軍艦“北伐”,很快就會帶著銀子來買。
又一招禍水東引,美國公使先急了,馬上張羅安排,把這批艦船火速拍賣,好歹回了點本。
這一場“新式海軍”鬧劇,前後的活動經費、以及付給水手的遣散費、輪船的折舊費,大清朝廷白白花了近四十萬兩銀子,一個救生圈也沒撈著。
大清唯一得到的,是一尊財神。
赫德正式接任海關總稅務司職務,由恭親王親自提名,官階從三品。
他不再是那個高傲倔強的羅伯特·赫德;現在的他,是初窺中國官場之道的鈕祜祿·德。
整個粵海關舊部雞犬升天,每人都賞了半年工資,外加三天帶薪假。眾人興高采烈,已經開始提前過年。
林玉嬋捧著一堆銀元,前前後後數了三遍,樂得睡不著覺。
她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貢獻微乎其微——的確,她當了一晚上陪聊,給赫德提供了一些簡單的思路。但那些切切實實的書信、斡旋、應酬、交往……都是赫德一人發揮。
倘若把官場比作球場,她不過是給他發了個好球,之後的運球、過人、射門,都跟她沒關係。
不過這錢她拿的心安理得,完全符合規定。
赫德剛給她破格加薪,轉眼就是六個月工資年終獎,足足四十餘銀元,相當於三十兩銀子。
是她當初“賣身錢”的兩倍。
不愧是財神啊。
但她樂著樂著,忽然笑不出來。
“離兩千兩還差得遠呢。”她想,“三十兩,頂多贖個手指頭。”
接下來的日子她忙得腳朝天。赫大人從此徙駐上海,粵海關裏那些成箱的文件、他喜愛的家具書籍、還有隨從們的家當行李,都要船運過來。
江海關要清空,清理前任留下的痕跡,按照赫德的喜好重新布置。
林玉嬋雖然婉拒了赫德的貼身女秘書邀約,但她原本合約未滿,還是臨時通譯,在其位謀其事,各項工作照常,不敢有絲毫懈怠。
赫德也照常往極限使喚她,給她委以“重任”:整理交接曆年檔案文件。當然核心機密文件她接觸不到,每天看的都是雞毛蒜皮。這完全是體力活,她昏天黑地幹了幾天,覺得自己快近視了。
不過雞毛蒜皮有時也很有娛樂性。林玉嬋從這些文件裏,看到了整部晚清對外貿易發展史:鴉片如何悄悄流入,如何一發不可收,如何在走私與合法之間來回橫跳,又到底卷走了多少中國人民世代積累的財富;茶和絲綢如何撐起了出口額的半壁江山,華商又如何被洋商積壓生存空間;東南沿岸如何海盜猖獗,做下累累血案;海關成立初期如何黑暗,堪稱內務府的提款機,巨額的銀兩如何去向不明……
“這些都不會再發生了。”一日赫德視察工作,指著舊文件上那些陳年舊案,雄心勃勃地對眾人宣布,“我向恭親王保證過,未來的中國海關,每一兩銀子的去向都將有據可查。”
眾人當然是呱唧呱唧鼓掌,各種中英雙語的溢美之詞,什麽以後就跟赫大人混了,赫大人是大清之福,是我中國人的救星雲雲。
赫德聽得皺眉,嚴肅道:“日後的海關也不會再有阿諛奉承。人人憑能力上位。”
大家這才噤聲。
赫德:“這陣子大家辛苦了。對於即將到來的中國新年,按照歐洲慣例,我將舉辦一場答謝宴會,從副官到文案到清潔女工都將受到邀請。明日你們不用上工,帶著一副空空的腸胃來就行了。”
眾人:“赫大人萬歲!!”
林玉嬋頭一次見識到了洋人酒會——當然是隔著一層窗戶。
受邀酒會的人分屬不同的社交圈子。在帶壁爐的舞廳裏享用牛排和龍蝦的,是各國駐滬領事、軍官、有頭有臉的洋商、還有他們美麗的太太們。侍應生端著酒杯冷盤走來走去,一個小型室內樂團奏著輕快的華爾茲;另一端的中式宴會廳裏,坐了當地官員、華商、太平紳士,酒桌上一會兒是勸酒阿諛之聲,一會兒是盛讚當今皇上太後,一會兒是攀老鄉攀親戚,和諧得不得了;
至於海關的下層華人職員,也有豐盛的酒席吃,不過地點就在大樓側翼的食堂裏了;這些職員按照職位高低,自發分了好幾桌,觥籌交錯,氣氛也十分融洽;少數女雇員則被擠到了最遠的一桌上,盡管上的菜比旁人涼三分,但大家也十分知足,興致勃勃地談論菜品、吐槽老公、盤算著拿新發的獎金給兒子娶媳婦。
大家穿得喜氣洋洋,要麽半身紅,要麽整身紅,過年的氣氛滿溢——其實也不必把自己弄成移動的紅燈籠,但洋人愛看中國民俗,大家也就投其所好,讓洋人看個樂嗬,運氣好的還能得到他們的紅包。
林玉嬋作為“小寡婦”,幸好不用穿那麽豔。她穿著新做的水色小襖裙,披個水紅無袖褂子,已經是她擁有的最隆重的裝扮。為怕弄髒,落座後仔仔細細地鋪了兩層餐巾。
然後放開了吃,很快昏昏欲睡,跑到走廊裏吹風。
一桌子紅燈籠互相埋怨:“你們也真是,沒事聊什麽老公兒子,瞧把人家小寡婦弄傷心了——哎,蘇林氏,回來回來,你還沒喝湯呢!”
……
林玉嬋睜著一雙清澈的眼,一個個掃過宴會中的人,尋思著跟誰的關係能好到借錢。
出來吹風躲酒的不止她一人。林玉嬋驚訝地發現,容閎也在受邀之列。隻不過他被分到了中式宴會廳——在那裏他簡直是個多餘的人,論出身功名官位都是墊底,他忍了又忍,終於跑出來了,狠狠抽了幾口雪茄。
但他見到林玉嬋,也隻是匆匆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隨後整理帽子,抱歉地跟她道別:
“我再去發幾張拜帖。那個席裏有李巡撫的幕僚,說不定能有報國的門路呢。”
隔著霧氣玻璃,林玉嬋看到他視死如歸地回到酒桌,強顏歡笑,跟那些油膩士大夫攀談起來。
悠揚的西洋弦樂聲彌漫全場。舞廳大門打開,湧出一陣醉人香風。
江海關大樓自帶宴會廳,裝飾以昂貴的玻璃和鏡子。林玉嬋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渺小的身影。
赫德容光煥發,端著杯酒,朗聲招呼了兩個洋人職員,又吻過幾位領事太太的手,一陣風般的穿過走廊,餘光忽然看到一個單薄的襖裙小姑娘,停了步。
“林小姐今天容光煥發,”他將手中殘酒交給侍應生,笑容滿麵,“來跳個舞。”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說一下曆史上洪門和青幫的關係:
普遍認為清政府策反了洪門(天地會)成員,分化出青幫,霸占漕運行業,結交官府坐地分贓。
洪門視之為叛徒,禁止成員轉投青幫。有諺語雲:由青轉洪,掛彩披紅;由洪轉青,剝皮抽筋。
洪門大致是一個鬆散的全國性反清組織;青幫是有嚴密等級關係的地域性黑`幫。
(當然民國之後政局混亂,洪門也有搞黑社`會的,青幫也有幹革命的,不贅述)
洪門的著名成員包括孫文、秋瑾、朱德(分支哥老會)
青幫的著名成員包括杜月笙、黃金榮、蔣光頭。
看出境界不一樣了吧。
所以多年以後,洪門能進□□,能在開國大典登城樓,青幫大佬隻能接受改造,在大世界門口掃掃馬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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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的時間線裏,洪門還在各自為戰搞反清複明,青幫也還沒正式進入江湖譜,一切以作者敘述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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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09-21 06:00:00~2020-09-26 06: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山四水、冬瓜糖o0 2個;pluie、千年、久山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pangath瓶;土星上的廢貓 32瓶;羊臭臭的飼養員、小舞 30瓶;大黑貓 29瓶;冬瓜糖o0 23瓶;木嘰哩哇啦、鉀鈣鈉鎂鋁、喵果仁、north、木木禾白 20瓶;睿鼠、愛麗絲夢遊中、reyoion、阿堆 10瓶;江江很炸毛、冬天來了 5瓶;三山四水、阿邊 2瓶;想醉嗎、薄荷夏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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