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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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的正月十五,  比林玉嬋在現代見識過的元宵節熱鬧百倍。
    南市老城廂,街上的乞丐難民全都不知去向,代之以花燈閃耀,  絲竹噪耳。各色燈謎遊戲大膽占道經營,  賣吃食的小攤一眼望不到邊。
    有人用京片子跟人吵架:“這自古以來元宵都是甜口兒,哪有往內餡兒裏塞肉的道理?這不糊弄人嗎?哎,  您老給大家評評這理兒……”
    官府出資的戲班賣力舞唱,破雲裂帛地頌皇上太後新年聖安。
    幾個戲班子同台鬥戲,  都是請來的各省精英,南腔北調地扯開嗓子,  聽不清唱詞,但見跟鬥翻得熱鬧,  底下的看客張著嘴大笑。
    捕房也加派人手,  守在各熱鬧場所維護治安。
    巡捕們腰間係了紅穗子,  槍管子上紮了彩花,從店裏討得酒食點心,  高高興興地跟百姓打招呼,倒是一副軍民魚水的派頭。
    一派太平盛世之景。任誰見了,  都會覺得大清江山至少能再安穩五百年。
    “紅火是紅火,若有醒獅就更好了。”蘇敏官不知在哪猜了個燈謎,  贏個廉價紅燈籠,  提在手裏,  興高采烈地做夢,“等我有錢了,我從佛山請一隊來。”
    忙碌憋悶了一年的男女百姓,好容易有機會出門合法夜遊,那就好似吹飽的氣球漏出一個縫,  浪得沒邊兒了。
    平素裏那些低頭含胸的大姑娘小媳婦,今日濃妝豔抹,穿上爭奇鬥豔的三寸弓鞋,手挽著手沿街笑鬧,悄聲品評過往郎君的樣貌;甚至有婦女結伴到會館外麵圍觀科考舉子,見有那俊俏讀書人來往,就嬉笑著上去摸摸袖子領子,美其名曰“沾才氣,好生個出息兒子”;幾位秀才小哥被圍觀調戲,有的滿臉通紅,有的如魚得水,趁機勾搭姑娘。
    林玉嬋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想,這還是大清嗎?
    最基本的人性不會因壓迫而泯滅。哪怕這些女子明日便會重回閨閣,用接下來一年的不見天日的時光,來回味今日的臉紅心跳。
    蘇敏官也是頭一次見這風俗,一邊搖頭感慨世風日下,一邊興致勃勃地湊近了瞧。可惜離得太近,殃及池魚,樂極生悲。
    “……哎哎阿姐摸錯了!不才乃是屢試不第,寫文章錯字連篇,千萬別沾我的晦氣,唔該曬,恭喜發財……”
    背後跟著一片鶯聲燕語的嬉笑。他帶著林玉嬋落荒而逃,一麵埋怨:“你也不護著我些。”
    林玉嬋忍不住大笑:“唔好意思,讓你吃虧,我請你吃湯團。”
    她也看出來了。他這個年過得兵荒馬亂,睜眼就是一群歪瓜裂棗的小弟,每天為了兩文錢焦頭爛額,亟需減壓。
    過節就是最好的由頭。
    她於是隨著人流進了豫園——此時已不是私家園林,而是駐滿了酒樓茶館。上好的座頭被平日難得出門的女眷擠占,形成陰盛陽衰之勢。
    於是林玉嬋看到,敏官少爺行到一盞橘黃花燈下,燈光照亮他一表人才,昏黃的燈光還給他臉上平添春意,四下立刻聚焦了幾十束辣的目光。
    他很委屈地扭頭:“阿妹……”
    “習慣就好了。”林玉嬋表示無所謂,“我以前跑街的時候日日被人這樣看。”
    倒不是因為她有多傾國傾城。原因很簡單:街上姑娘少。
    如今強弱顛倒,蘇敏官的臉皮總不至於比她還薄。
    她朝前一指,“湯團?”
    蘇敏官果然很快適應,若無其事地跟上,心裏卻將她這話多琢磨了兩遍。
    等坐到條凳上,滿麵笑容的小二送上兩碗湯團,咬開來一看,果然是菜肉餡,鹹的。
    “就該是鹹的嘛。”廣東細妹果斷跟上海爺叔站隊,“甜的是邪`教。”
    蘇敏官沒作聲,默默打量她。
    他被一群女人盯著看兩眼就不舒服;她這種日子天天過。
    以前跟她接洽生意,隻知她和尋常學徒一般吃苦,卻不知她過得比他想得艱難。
    難在一堆他完全意料不到的破事兒上。
    小姑娘今日穿得厚,棉服裏露出小腦袋小手,大大的眼睛裏神采飛揚,聊什麽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童稚未脫。
    可她的眼角裏已藏了風雨,見識過悲歡,抽條了的身材不再顯得弱不禁風,也能扛些重量。
    他不禁想,她今日的快活底下,又藏著多少瑣碎的困境呢?
    但他心思深,這年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藏進眼底,複做出一副純真的笑容,跟她抬杠:“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好甜,最喜歡吃黑芝麻白糖餡的。”
    “異端。”林玉嬋一頂大帽子扣過去,“你……”
    她還是感覺到對麵人在看她,隨口問:“我臉上怎麽了?”
    蘇敏官幹脆大大方方盯著她看了兩秒鍾,輕聲問:“阿妹,你今日搽粉了?怎麽看著比初見時白些。”
    “沒有啊。”林玉嬋莫名其妙。在地獄模式裏鼓搗美妝,她錢多了燒的?
    隨後恍然大悟,告訴他:“防曬。”
    這年頭又沒防曬霜。頂著太陽出街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戴寬帽、扯塊布遮臉,算是給自己唯一的保養。
    最近在容閎的店裏又發現了凡士林,胡亂抹抹,聊勝於無。
    尋常貧苦百姓誰在意這個,不論男女個個曬得黝黑。她稍微講究一下,假以時日,自然就與眾不同地捂白啦。
    林玉嬋答完一句,才意識到——
    這是在誇我好看嗎?
    她居然有點臉紅,又十分疑惑。這不像小少爺的作風啊!
    蘇敏官低頭一歎:“可惜。”
    林玉嬋:“……”
    就知道他嘴裏沒好話。
    “可惜什麽?”她誠心追問。
    蘇敏官很鬱悶地說:“若真有那麽自然的香粉,我花大價錢也要問你買方子。一進一出一倒手,義興的賬麵流水至少能多撐兩個月。”
    林玉嬋別過臉狂笑。這人想賺錢想魔怔了。
    他也配合著無奈一笑,用湯匙撥弄那菜肉湯團,在鹹口甜口之間來回糾結,吞下最後一個,丟幾枚銅板在桌上,摩挲了一會兒桌角,站起身。
    “走啦,那邊有熱鬧,咱們瞧瞧去。”
    林玉嬋應了,忽然餘光瞄到什麽,垂眸往下看。
    借著遠處燈燭光,隻見蘇敏官方才碰過的桌子腿上,多了一個毛毛糙糙的刻印。
    兩枚銅錢,疊在一起,用炭灰抹出黑顏色。
    她急邁步追上他。蘇敏官指尖正夾著一把剃須小刀,裝模作樣地刮刮臉,然後從容收進袖口。
    他假作不耐煩:“阿妹,別磨蹭啦。”
    林玉嬋憶起來,方才他帶著她,在上海老城廂轉來轉去,一會看燈一會看戲,專挑熱鬧的地方落腳,每次都要格外耽擱一會兒。
    她恍然大悟。這才是他興高采烈出來過節的真正意圖。
    大白天的不好在人家店鋪門口塗鴉。黑燈瞎火好辦事。
    選擇人流量多的熱鬧地點,張貼“二維碼”,通告所有被清幫拋棄、找不到組織的會眾,“正版”義興重新開張了。
    (快來交會費呀)
    路邊有隻與民同樂的小狗,叼著半個湯團叭叭跑,跑到一個牌坊腳下停了,後腿翹起來。
    林玉嬋終於忍不住,拉住蘇大少爺的袖子,緩緩抽出那枚刀片,輕聲道:“我怎麽覺得這小狗有隻失散多年的兄弟,剛剛修煉成人了。”
    蘇敏官先是一驚,迅速奪回刀片,然後臉色黑如鍋底。
    “就你話多。”
    街邊有個西點鋪子,他丟出個銅板,買個牛油麵包塞她手裏。看堵不住她嘴。
    但前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擋住了。隻見花燈高掛,一個矮矮的台子周圍掛著彩帶絲絛名人書畫,那上麵並排坐著十餘個豔妝年輕女子,頭上珠翠閃耀,全身華服彩衣,腳懸著空,裙擺下踢出一雙雙綴滿珠寶的尖尖繡鞋。
    地上一排燈籠,向上打著光,照得那些繡鞋流光溢彩。
    賞燈的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對這些女子指指點點,肆無忌憚地品頭評足,有大膽的還上去碰。
    林玉嬋從沒見過這場景,但憑直覺也能猜出來——
    “花魁亮相?”
    都十九世紀了,上海灘還有這節目?
    不然,若是良家婦女,即便是節日出遊,誰會坐在那兒不停媚笑,任憑陌生人摸自己的腳?
    果然,花魁麵前擺著字牌,上麵寫著“天香館”、“雲雪閣”之類的名號,想必是各人的“工作單位”。
    一部橫幅緩緩展開,上麵一行龍飛鳳舞大字,林玉嬋看清了最後幾個。
    “……賽足大會”。
    “臥槽。”她頓時有點不適的生理反應,“賽什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約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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