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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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要完啦,  本文獨家發表於晉·江·文·學·城,作者南方赤火  蘇敏官先前已經當眾承認自己是孑然一身。林玉嬋想了想,說:“定了親的未婚妻。”
    說完一低頭,  適時藏住自己臉上“我自己也不信我自己”的表情。
    衙役狐疑,  吐出嘴裏的煙草,上下將她打量一陣,  道:“我問問他去。”
    “等等……”
    林玉嬋趕緊跑上幾步,攔住那衙役,  “長班……”
    她袖子裏摸出二兩多銀子,乖巧遞了上去。
    “長班行個方便。這些當保費夠嗎?”
    二兩銀子能讓她吃上幾個月的飽飯,  也能救一條命。
    她穿越得太著急,三觀還留在二十一世紀,  很容易做出選擇。
    至於自己……豁出去了。老天若真要收她,  也不是幾兩銀子能解決的事。
    衙役吃了一驚,  冷笑凝固在臉上。
    所謂“保費”,還不是官差們中飽私囊的名頭,  數額不定,越多越好。
    至於“叛匪”,  罪名雖大,但也並非不可通融——叛匪頭頭的腦袋都掛城門外了,  這些小蝦米何足道哉?就算真把他解送進京,  自己能有什麽好處?
    近年銀子雖然貶值,  但這白晃晃的一小塊,也值他全家老小一個月的嚼用。
    衙役撮牙花道:“小姑娘……”
    林玉嬋本來以為他會問“你哪來那麽多銀子”,也備好了說辭,不料那衙役半句沒問,迅速將銀子收入懷裏,  咧出一帶煙味的微笑。
    “怎麽拖了這麽久才來,小心你老公回去打你。”
    林玉嬋心中略安。這衙役的輕鬆態度很說明問題。蘇敏官果然是湊數的,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定罪。
    她很入戲地委屈道:“這錢是我偷偷借的,因此耽擱了些時日——不瞞老爺說,這親事是父母定的娃娃親,蘇敏官對我厭煩得很,從來不願正眼我一眼。對了,老爺要是問他定沒定過親,他肯定死也不承認。說不定還會假裝不認識我。”
    “哈哈哈!”衙役十分了然地大笑,“這點委屈都受不得,往後過門可怎麽辦!”
    他用手摳著牙縫裏的煙葉,指著對麵府衙門口空地,命令:“那裏等著。”
    林玉嬋在衙門口坐到午後。天氣逐漸悶熱,雲層降低,空氣中似是能擰出熱湯來。
    她倒不太擔心衙役出爾反爾。這長班收錢收得如此熟練,說明“交費贖人”已成產業。
    大清真是要完哪。
    衙門口人來人往,有穿著體麵的客人,也有挑擔送貨的小販。偶爾有幾個來去匆匆的兵丁,扛著大刀長矛,看起來威風凜凜,就是不知戰力如何。
    沒過多久,蘇敏官就讓人推出來了,手腕剛解了枷,還留著一圈紅印。
    不出意料,他滿臉莫名其妙,不死心地辯解:“我沒未婚妻……”
    衙役收錢辦事,有始有終,一把將他推下台階,笑道:“這女仔有情意,你以後規矩著些,別再讓我抓著!”
    蘇敏官沒刹住步子,踉蹌著跑出五六步,一低頭,正好跟林玉嬋鼻尖對鼻尖。
    “不是……這是誰……”
    沒認出來。也難怪,當時他以為自己碰上詐屍,根本沒敢細看。
    他趕緊立正站好,左手蓋住脖子上的木枷紅痕,右手抹了抹蓬亂的頭發。胳膊一抬,又發現多日牢獄折磨之後,自己衣衫實在不整,苦於沒有第三隻手,隻好任兩片破爛的前襟迎風飄舞,露出胸膛上的幾道鞭痕來。
    他索性狼狽到底,也不遮掩了,拱起雙手,不修邊幅地跟林玉嬋作了個揖。
    “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自己定過親。你贖的要是別人,趕緊追上那個長班還來得及。”
    他用辭禮貌,然而語氣冷淡,眼中閃著警惕的光。
    林玉嬋咳嗽一聲,輕聲道:“奎寧。”
    蘇敏官沒了聲音,長長的眉梢抖了一抖,快速將她打量了一遍,藏住眼中的驚訝。
    “你哪來的錢?為什麽……”
    後半句話他沒說,但意思明顯是“為什麽要花這筆巨款來救我?”
    林玉嬋記得,那日亂葬崗收屍,他跟自己這個“死人”柔聲細語地談心。如今見到活人,他反而板起臉,高冷得不得了。
    她微笑:“這你不用管,就當是自己好人有好報。”
    “不過,阿妹,”他忽然又想起什麽,一本正經地說,“咱們可要提前講清楚,你救人一命,蘇某深感大恩大德,但在下一窮二白,暫時沒有娶親的打算……”
    林玉嬋笑眯眯:“那就好。”
    蘇敏官:“……你贖我用了幾多銀兩?”
    林玉嬋大度地說:“你都救了我命,這點錢還用還?不過我勸你呢,趕緊找一份正經的營生,攢點家業,免得以後被冤枉的時候都沒人撈你……”
    蘇敏官的臉色忽然不易察覺地暗了一暗。
    他不冷不熱地說:“我有正經的營生,錢我會還的。”
    林玉嬋覺得匪夷所思:“那人家方才問你有沒有東家,你怎麽搖頭?”
    蘇敏官好像意興索然,眼簾垂下,禮貌性地問她:“阿妹,你叫什麽?你家住哪?我送你吧。”
    林玉嬋語塞。這種靈魂拷問她一點也不想答。
    驀地心中一動。未來還要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廣州城裏混日子,眼前這一位算得上生死之交,應該能小小地幫她個忙吧?
    她問:“你知不知道有哪裏……嗯,招女工的?包吃住就行……”
    要是她能掙錢,林廣福也許就不那麽著急賣她了。
    “女工?”蘇敏官顯然對這個概念有些陌生,不過“包吃住”三個字還是很容易理解,“你沒有地方住?”
    她忙點頭。
    他唇角微微一翹,輕聲說:“我真可以不還你錢?”
    林玉嬋:“……”
    什麽跟什麽啊!腦子轉真快。
    也許他真的有門路,能給她介紹個工作?
    蘇敏官:“跟我來。”
    零落的雨點忽然從天而降。黑雲忽地將府前路那一排商鋪遮住。突如其來的暗淡裏冒出來一串長長的影子。那是個匆匆前進的人力車,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嗒嗒的響聲。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打著傘,甩著辮子,跑步跟在旁邊。
    車上坐著個洋人,一頭濃密的薑黃頭發,隨著車輪的滾動左右搖擺,好像腦袋上盤踞了一隻貓。
    他抱著一杆手杖,不時掏出懷表看,老遠就叫道:“停車停車!”
    幾個收攤小販四散而躲。蘇敏官轉頭一望,臉色微沉。
    那洋人跳下車,薑黃頭發隨風舞動。
    “manqua,  where  have  you  been?”  洋人拄著手杖直奔蘇敏官,焦急問,“你擅自離崗已四天了,當我的生意是兒戲嗎?今天才有人告訴我,你被官府收押了。你到底犯了什麽罪?”
    身邊小廝適時將傘罩到洋人頭頂,讓他免受雨淋。
    林玉嬋聽完這一串,已完全石化了。大清廣州府比她想象得要國際化得多。空降短短三日,她已經見過了三個英國人,聽口音還是不同地方的,都團聚在廣州了。
    富商直接飆英語,而且是對著蘇敏官說的!
    蘇敏官抿著嘴唇,神色難辨。
    他大概以為林玉嬋看到洋人嚇壞了,無奈地輕聲笑笑,介紹:“這位是怡和洋行的大班渣甸老爺。我的……東家。”
    林玉嬋眼睛瞪老大:“怡和洋……行?”
    就是那個遠東最大財團jardiheson  holdings,新交所、倫交所上市,投資資產遍布全球,包括置地集團、文華東方、美心、八喜、萬寧、711、永輝超市……
    不過,現在的怡和洋行應該還處於野蠻生長的青年時期,利用走私鴉片賺得第一桶金之後,就在中國參與各式各樣的投資和傾銷。
    渣甸大班年紀不大,兩腮胡子亂抖,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也並沒有日後“東方巴菲特”的雛形。
    林玉嬋:心情複雜。
    蘇敏官瞥了一眼她的神色,起身迎上渣甸。
    即便是對著洋人,他也神色冷淡,腰不帶彎。
    “是誤會。我剛剛被放出來。”他頓了頓,禮貌地加一句,“多謝掛念。“
    林玉嬋有點腿軟,一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滿腦子都是“有眼不識泰山”。
    蘇敏官也說的是英語。
    而且語音純正,比渣甸大班那一口蘇格蘭英語還純。
    剛剛發覺自己穿越的時候,林玉嬋還苦中作樂地慶幸,相比古人,起碼自己有超越時代的優勢,能說兩句得體的外語,讓老好人牧師直接給她發神學院offer,最不濟當個通譯,不至於餓死。
    現在看來,她想得太簡單了。
    “古人”的英語完全秒殺多數二十一世紀大學生好麽!
    不過話說回來,能在洋行工作的,必定是通曉外語的專業人才。這算是廣州獨特的地域文化。
    渣甸大班甚是不快,揉著自己腦袋,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一陣,“還好你自己解決了問題,不用讓我跟中國官僚打交道,那簡直讓人窒息——快跟我回去,你還有好多活兒要做呢……哎,她是誰?”
    他指著林玉嬋。
    蘇敏官沒馬上回答,慢慢轉向她,口型說了三個字。
    “包吃住。”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挑釁。那意思是:你來不來?
    林玉嬋突然明白了,為什麽他被官府冤成叛匪,麵臨砍頭的命運之時,也還能從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跟衙役廢話。
    就算沒有她自作多情地贖人,怡和洋行也遲早會得到消息,出麵把這個擅自曠工的雇員給撈出來。
    說不定連二兩銀子都不用給。官府能不看洋人的臉色?
    但……他為什麽又不肯當眾承認自己身份,堅持說自己是無業遊民?
    總之,林玉嬋太陽穴發脹,有種被騙的感覺。
    拒絕了英國牧師的盛情邀約,她覺得自己夠有氣節了吧;沒想到才出狼穴,又入虎口,“生死之交”,是個買辦。
    這年頭愛個國怎麽這麽難??
    蘇敏官見了她神色,已經了然,輕微地冷笑了一下,不再給她猶豫的時間。
    “我去返工了。”他說道,“阿妹,有緣見。”
    林玉嬋心一橫,“等等。”
    穿越伊始,她原本不願跟洋人扯上關係。她隻想自力更生地苟著,專心等大清完蛋。
    可是現在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糕。家裏有個抽大煙的爹虎視眈眈,隨時可能要她的命。
    所以氣節這種東西……是不是可以略放一放?
    她還沒說出第二句話,忽然背後有人叫她。
    “喂,小姑娘。”
    順風飄來一股難聞的煙草味。是方才那個收錢的衙役。
    林玉嬋猛回頭,驚訝道:“叫我?”
    衙役笑嘻嘻的,招手讓她走近,悄悄說:“這姓蘇的贖金,方才那洋人已經交了。跟我來,那二兩多銀子我退給你。”
    還有這好事?林玉嬋喜出望外。大清官府收多少錢辦多少事,倒也挺有原則。
    誰跟錢過不去呢,她回頭朝蘇敏官說:“等我一下!”
    跟著那衙役走過兩道門,冷不防腳底下一絆,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頓時眼冒金星,雙手被人死死按在後背上。
    林廣福剛剛從煙館裏充了電,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
    他按捺不住興奮,朝那衙役點頭哈腰:“多謝長班。逆女撒潑,讓您見笑了。”
    小鳳在心裏美滋滋地過了一遍劇本,就等大腳妹分辯。
    誰知林玉嬋卻沒說話。她看到小鳳“及時”趕來,半點病容都沒有,心裏就明白了八分。
    這丫頭壞也壞不到刀刃上。別的反派都知道“損人利己”,她幹這事對自己有啥好處?
    不過,也不能撕破臉。自己要是真敢說實話,少爺和這幫賓客還不得吐一地。還是她林玉嬋倒黴。
    她決定先嚇嚇小鳳。不慌不忙地指著盒子裏剩下的“麥樂雞”,笑道:“少爺問我,這些東西是哪來的……”
    小鳳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臉色刷白,頓覺天旋地轉,靠著牆往下出溜,慢慢往下跪。
    雖然捏碎揉扁再油炸,可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認出來,這不是自己每天的夜宵嗎……
    油膩膩,黏糊糊,帶著冷凝的油腥氣,其實並不好吃,可畢竟是廚房裏偷帶的……
    大腳妹不按常理出牌,她、她怎麽把自己偷帶食物的“罪證”搬來了?她也真敢!
    小鳳第一反應,是大腳妹惡人先告狀,先拉她小鳳下水,來個同歸於盡。
    可是,少爺怎麽還笑眯眯的呢?
    小鳳自亂陣腳,平白有尿意,慌裏慌張地說:“少爺饒命,看在婢子多年伺候的份上……都是她的主意……”
    林玉嬋提高音量:“……是小鳳姐的家傳手藝,用多種名貴原料製成點心,今日請少爺嚐個鮮。小鳳說,西洋點心有什麽出彩的,酒樓裏都能買;她的手藝可是獨家一份,能給齊府掙麵子。”
    齊少爺聞言大悅:“沒錯沒錯,今日你們給我長臉了!”
    他走過來,拍拍小鳳的肩膀以示鼓勵:“小鳳,以後有客人來,你還給我做這個——哎,這個點心,有名號嗎?”
    小鳳整個人頭重腳輕,被少爺拍矮了一個頭,好像賭輸了褲子的賭徒突然被莊家免了賬,一時間茫茫然不知所謂,隻傻傻“嗯”了一聲。
    過了好一陣,才猛然意識到什麽,“哎呀”一聲,小碎步退到了一旁,小聲說:“少爺抬愛,我……我……”
    少爺的一班朋友跟著湊趣,笑道:“既然這點心沒名字,不如少爺贈一個吧!這妹仔叫什麽?小鳳?那就叫鳳凰餅好了……”
    又有人道:“差矣差矣,一個小小婢子,哪裏壓得住這麽大氣的名號!鳳俗稱雞,我看這餅形也如小雞一般,不如就叫雞仔餅吧。”
    “嗯,不錯不錯,俗中有雅趣。”
    少爺朝小鳳笑道:“這名字可好?”
    小鳳腦袋發脹,哪裏說得出話,隻曉得胡亂點頭。
    她用餘光偷瞄林玉嬋。大腳妹愉快地看她一眼,隨後在一片喧嘩中悄悄告退。
    小鳳得了少爺歡心,少爺特特問了她名字,還賞了她一匹布做衣裳。
    小鳳坐在床上,摟著那捆油潤烏亮的香雲紗,又親又看,喜歡得不得了。
    她忽然放下布,來到林玉嬋跟前。
    “喂,大……那個林八妹。”她幹巴巴地說,“你今日挺聰明的,知道拿我的東西救急。”
    本以為偷嘴敗露,結果被她一運作,反而成了少爺的功臣。小鳳今天從絕望到狂喜地滾了一圈,對林玉嬋也終於客氣了起來,甚至有點怕她。
    小鳳不知道林玉嬋有沒有識破自己陷害她的“陰謀”。不過林玉嬋既然沒來找她算賬,小鳳也就順水推舟地不提這事,把它當個意外。
    林玉嬋正給自己洗衣服,隨口回:“你還瀉肚嗎?要不要飲茶?”
    小鳳全身一凜,見她目光澄澈,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
    不過,小鳳還有好幾件事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對她沒好臉,大腳妹為什麽要以德報怨?以德報怨也就罷了,那個油炸點心明明是她的發明,為什麽要把功勞給自己?天底下哪有這麽傻的人?要說她傻,為什麽糊弄少爺的時候,又那麽精?
    林玉嬋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我要那功勞也沒用。”
    她覺得自己不屬於齊府。少爺的恩寵對她來說一文不值。但對於一輩子不太可能離開齊府的小鳳來說,就是人生的大機遇。
    她從來就沒想跟這些同樣苦命的妹仔“鬥”。況且小鳳這點壞水算什麽,也就是初中生藏別人作業的“班鬥”水準。
    林玉嬋擦幹淨手,看著小鳳,認真說:“咱們做下人的,就該互相幫襯著過日子。一天幹活下來多累,咱們得想辦法,互相都過得舒服點。府裏又沒有父母心疼著,還不是靠身邊這些姐妹。”
    小鳳微愣,想起自己多年未見的父母,忽然眼圈紅了,不由自主點頭。
    “那個,過去……”
    欠大腳妹的人情是還不掉了,還有頗多把柄在她手上,甚至,少爺說以後要她多做那個什麽“雞仔餅”送來,還得向大腳妹請教做法,還有求於她。
    小鳳覺得,無論如何得跟她道個歉,摒棄前嫌。
    “我……你……”
    可是,人又不是車,不能想往哪拐往哪拐。小鳳看她一雙大腳依舊不順眼,看她那遺世獨立的氣質依舊覺得怪裏怪氣。衷心道歉的話怎麽說怎麽別扭。
    “好啦,不聊別的了。”林玉嬋靈機一動,善解人意地打斷她,“對了,小鳳姐,我還有事求你。”
    小鳳趕緊說:“好好。”
    這不就扯平了,省得對她道歉了。
    林玉嬋想了想,說:“嗯,第一,以後從廚房裏帶飯,若有整個的點心,順便捎我一份——我不要黏糊糊的那種。”,,網址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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