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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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要完啦, 本文獨家發表於晉·江·文·學·城,作者南方赤火 他看到蘇敏官,爬到他身邊淒慘哀求:“老爺發財, 小的快餓死了……”
蘇敏官手上正拿著個桂花糖餅,油亮噴香, 是從德豐行裏帶出來的。
他繞過那乞丐, 免得被他髒手碰到衣裳,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 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仿佛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 冷笑道:“沒那麽多好心。我一年隻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 ”他回頭一笑,“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 喃喃咒罵一陣, 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 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裏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 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著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 試著跟他搭話,“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 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麵長衫,溫文爾雅地冷著一張臉,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灑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麽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裏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麽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雇工從庫房走到鋪麵,用的是藏在屋簷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裏存著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麽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回避話題,很幹脆地說:“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爺,”林玉嬋冷不丁說,“渣甸大班來接你時,說你已失蹤四日,他很惱火。可你被官府當成反賊下獄,我聽那衙役說,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嬋的眼神定在他臉上,觀察他的反應。
“所以,其實你在亂葬崗救我的時候,就已經從怡和洋行不辭而別了。
“我想起來,我當時快死了,可是耳朵還聽得見。我記得你說,你不打算在廣州城混了,臨走做件好事,給自己積點德……對了,你當時還帶著褡褳。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來買茶的?”
一時間空氣有點安靜。蘇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嬋的臉,看得她有些氣惱,不甘示弱地瞪他。
許久,他才麵無表情地一字字說:“你是買斷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顧客。阿妹,你也許不知道,隻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櫃就能把你打得全身開花。”
林玉嬋心裏忽地忐忑一下。他這話不知是提醒還是警告,反正總結起來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爺……”她趕緊見好就收,“她趕緊說:“我無聊,我多事,如果問到什麽不該問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說,“你不必這麽叫。”
林玉嬋驚訝:“……商名?”
“就是行商時用的名字啦。”他見她緊張,忽然輕笑出聲,“你唔知啊?”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裏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裏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隻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裏,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別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家業敗後,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讓他不至於流落街頭。長大後,憑著幼時耳濡目染的生意素養,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這就叫世態炎涼。從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爺到被官府亂抓都沒人保的棄兒,也就隔了十來年的時間。
……
“那……你實名怎麽稱呼?”
細細的聲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壓抑的回憶。
“我……”
蘇敏官有些猶豫,大概是後悔方才一時衝動,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們做生意的講究有來有往。阿妹,你先說,你叫什麽?”
他揚起頭,自鳴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閨名怎麽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告訴別人吧?即便是個身份低微的妹仔。
誰知對麵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別爽快地回答:“對了,早就該告訴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沒名字,林玉嬋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說了,還貼心地指明了是哪兩個字。
“……嬋娟的嬋。千裏共嬋娟知道吧?”
蘇敏官無言以對,咬咬牙,小聲說:“小白。”
林玉嬋:“咩?”
“小白。是我家裏人叫的名字。”他提高聲音,嚴厲警告,“不許告訴別人。不許亂叫。”
林玉嬋忍不住撲哧一笑。
“不許笑!”
林玉嬋轉過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卻起得如此清純隨意,這絕對是故意的。
蘇敏官輕輕咳嗽一聲。
“好了,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給我的銀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確是代怡和而來,買你們德豐行的茶。正經生意,不會坑你東家。”
被他小小的嚇唬了一下,諒林玉嬋也不敢再刨根問底。
他說著,大踏步朝著倉庫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連匯票都帶好了。要是茶葉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嬋覺著新鮮:“匯票?是那種可以拿到錢莊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進。電視劇裏都是一箱箱搬銀子的。
蘇敏官有點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麽錢莊?是倫敦麗如銀行。”
林玉嬋:“……”
大清真先進。
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裏。”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隻能驚歎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製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著庫房裏的竹筐和家夥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撚、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製吧?”
粗製的茶葉帶著硬梗,又悶在竹筐裏,原本沒有太濃鬱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著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讚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隻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麽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著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雇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裏沒有收妹仔幹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
林玉嬋咬著下牙槽,沒臉沒皮地小聲說:“先不說這些成嗎?我……內急。想上廁所。”
林玉嬋本以為,自己一個大姑娘家,腆著臉混進力夫的隊伍,至少也得挨上十幾個白眼。但出乎她意料,同行的力夫們對此沒什麽反應,隻是斜了她幾眼,然後各自幹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但也沒人上來找她麻煩。
雖然自古聖人言,女人不能拋頭露麵,但真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是嬌生慣養的富家閨女,屬於稀缺資源。在清末的廣州,街上隨處可見奔波忙碌的勞動婦女,有的還背著孩子,跟男人一樣賣力氣。
而且林玉嬋瘦得前不凸後不翹,長頭發往腦後一盤,乍一看像個發育不良的小夥子。更沒人注意她了。
力夫們麵黃肌瘦,臉上沒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靜止的。薄薄的肌肉蓋不住凸出的骨節,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繃出青筋。他們穿著破衣爛衫,竹筐送上後背,一節節壓彎的脊梁骨清晰可見。
走在邊上,清楚地聽到好幾個人肚子裏咕嚕嚕的叫。
說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處林玉嬋沒見過,應當是擠在一起的大通鋪,因為他們身上都帶著同一種臭味兒。
裝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頭已經爬上最高的榕樹頂,烤得人頭皮火熱。
林玉嬋跟著車,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約莫十分鍾,便到了珠江江畔。隻見碼頭參差,立著“珠江擺渡”、“香港小輪貨運”之類的招牌。商鋪林立,行人如雲,船舶往來,路上兼走著雞鴨鵝狗,熱鬧非凡。
……和兩個世紀之後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棟雕花砌門的三層大商鋪最為豪華,繡旗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德豐。
從側門進入後院,有人招呼:“開飯了!”
力夫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兒,紛紛現出期待的表情,伸著脖子湊了上去。
桶裏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鹹死人不償命的醬菜,還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幹。
力夫們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飽了飯,才偶爾有人用濃重的方言聊幾句天,抱怨天氣熱。
林玉嬋餓得前胸貼後背,扒開圍著木桶的幾個大後背,搶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幹。
午飯管夠,倒是沒人跟她搶。大夥隻是麻木地看她幾眼。
林玉嬋找個角落蹲著,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湧入胃部,身子一陣陣發虛。
她想:得快點健康起來。
隨後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們匆匆塞進最後幾口飯,然後從院子入了個後門,便是倉庫。倉庫大廳被粗木架子整齊地分隔成一片片,內側開著幾扇門,偶爾有人拿著鑰匙進出。那門縫裏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製茶間,有爐灶、笸籮、桌椅板凳之類。
除了林玉嬋背來的那批竹筐,地上還散落著許多不同樣式的竹筐、竹箱、背簍,都裝著茶葉,想來是從不同茶農那裏收來的。
力夫們將茶葉統一倒入印有“德豐”字樣的布袋裏,然後紮上口,背起來,一個個爬上梯子頂,鑽進貨架,匍匐著身子,將茶葉塞進貨架最裏層。
梯子少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體力活,因此隻是最強壯的幾個力夫在爬來爬去,剩下的在底下無所事事,有幾個機靈的,幫忙把布袋挪到趁手的位置。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夥畏高,都不上去。
一個茶行夥計用髒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來個人,把貨擺上去啊!”
然而力夫們就像一群綿羊,聽話是聽話,耍賴的時候也眾口一詞。
“等黃大個兒吧。”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爬不了那麽高。”
力夫們歪在牆根歇著,茶行夥計罵罵咧咧,轉頭又看見林玉嬋,更沒好氣。
“誰把娘們放進來了?”他左右看看,“這誰的婆娘,趕緊領走!”
林玉嬋想也不想,答:“來幹活的!”
她幾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貨架上,朝下伸手。
“陳阿福大哥,遞個袋上來!”
根據一上午的觀察,她挑了個最老實,最逆來順受的力夫。
被點名的陳阿福懵懂地一抬頭,“啊?”
“給我遞個袋!不用爬梯子,遞過來就行。”
陳阿福頂著個忍氣吞聲的臉,不聲不響地舉起一個布袋。
林玉嬋:“上來兩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陳阿福嘴唇動了動,似乎很想問“你是誰,你憑什麽指揮我”,但他終究一聲沒吭,聽話地爬了兩步梯子。
林玉嬋正好接住布袋,轉身推入貨架裏麵。她身材瘦小,動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時候,上貨速度就是最快的。
陳阿福還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嬋把目光轉向第二個力夫。
“李發財大哥,把那個袋遞給阿福。”
李發財斜眼看她一眼,咕噥了幾聲,什麽“黃大個兒”。
林玉嬋催促:“晚些大掌櫃的要來,咱們起碼做出個幹活的樣兒。”
李發財倒是看到早間她和王全在一塊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按照她的指點,遞了一個布袋給陳阿福。
長長的梯子上,構築了一個小小的流水線。李發財和陳阿福隻需要將布袋左邊轉右邊,不用費力爬上爬下。林玉嬋在最高處拉起布袋,再搬上貨架,靈活地放置得整整齊齊。
這架梯子的運貨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幾倍。
茶行夥計覺得有趣,抬頭看了好一會兒。
其實別的力夫未必想不出這種合作方法。但是貨架和梯子都十分狹窄,容不得一個大小夥子穩當地立在上麵。隻有林玉嬋這種體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麵來來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著勞動的間隙四處看看。
這個貨倉巨大而簡陋,看起來沒有什麽防潮防水設施,隻是一排排簡單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氣,茶葉易腐。就算是貨倉內通風陰涼,這些茶葉也無法長期存放。
看來這些都是短期內即將交割的貨。
一個布袋半人高,一層貨架放五袋,一排兩層,全倉大約二十排。
“一天就收來幾百袋茶,真是大戶啊。”林玉嬋默默算了一下,“他們有多少個分號?”
忽然門口騷動。有人叫:“掌櫃的來了!”
王全終於追回了他的銀子,推著那油膩膩的眼鏡,前來視察倉庫。
“都給我擺整齊了!”跟身邊人吆喝著吩咐,“晚上誰值班都不許偷懶!倉裏的茶葉都是有數的,再丟一兩,通通送你們見官!……炒茶的呢?怎麽還不上工?……”
王全檢查力夫們搬運茶葉,忽然看到——
“……咦?”
他眯起眼睛,盯著那個不同尋常的流水線,以及梯子頂端那個靈活的瘦子,登時怒不可遏。
“哎,你怎麽在這兒?快下來!”
林玉嬋跟著力夫隊伍出院子的時候,他本以為她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豐行生意遍布全城,稍微跟下人吩咐一聲,就有千百雙眼睛幫他找人。找回來再狠狠教訓一番,不愁她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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