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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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淞戰役二十年過去, 血肉硝煙皆成空,炮台殘軀倒在晨光裏,灘塗中尚有遺留下的築路痕跡。
不過現在炎夏時節, 水位上漲,那路已經被江水覆蓋了薄薄一層。水光清澈,晃出淡淡的波紋,將那路基折射成曲折一條線。
細看之下,水中還有細細的小魚苗, 梭子似的來來去去。
蘇敏官皺眉。他也是第一次來此處,環境比他想得惡劣。
他在船中常備雨靴, 自己倒是無憂。
他問林玉嬋:“沒帶雨鞋?”
林玉嬋連忙積極表態:“我可以赤腳走噠, 水又不髒。”
還涼快呢。
蘇敏官像看女妖怪一樣看她一眼,冷冷道:“你不怕水蠱?”
林玉嬋一愣, 隨後麵如土色。
水蛭、血吸蟲、還有各種林林總總的寄生蟲……古代對其認識不足, 統稱“水蠱”。
“綠水青山枉自多, 華佗無奈小蟲何”。農村裏常見腹大如鼓、骨瘦如柴的病人,見之令人心驚。
林玉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城裏度過的, 加上注意個人衛生,對古代寄生蟲病雖然有所警惕,畢竟不曾感同身受,沒有那種刻在本能裏的提防。
也幸虧有個同樣愛幹淨的土著小少爺時不常敲打她一下,否則撲街都不知道怎麽撲的。
蘇敏官半蹲下, 她乖乖上去伏在他背上, 看他提起腳邊的包裹。
沉甸甸的。看形狀, 裏頭長長一杆槍。她心裏癢癢。
此時梅雨季過,正值伏旱,天氣最是炎熱。即便是蘇敏官有意選了清晨時分, 夜間帶來的涼爽也開始漸漸退卻,空氣中悶著潮濕的水汽。
林玉嬋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帽簷口開始浸汗珠。
“這裏沒人,現形啦。”
她自作主張地給他揭了帽子和辮子,露出個欠砍的寸頭,朝他後腦勺使勁吹氣。
蘇敏官被她吹得連打幾個冷戰,小聲吼道:“別鬧!”
這姑娘越來越放肆,仗著“二十五分之一”,現在快騎他頭上來了!
哦不,是已經騎他頭上來了。字麵意思。
林玉嬋輕聲一笑,又吹他脖子,笑看他強忍暴跳如雷。
軍訓啦!大學生活終於開始了!
教官的發型也很逼真,毛茬茬的有點紮手,像個特種兵!
蘇敏官特別想把她扔旁邊沼澤裏,咬著牙嚇唬她:“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最適合謀財害命。傻女仔不辨風險,今日孤零零跟我過來,一會兒有的是你怕的。”
上頭小姑娘噤聲片刻,似乎真的是被嚇住了。隨後她溫溫柔柔的一笑,說:“風險我都評估過了,也都折算在價格裏了。要是換了別人,我自會加碼,不會跟他簽這麽合算的約。”
蘇敏官一怔。這個答案出乎意料。他本以為會被她掐一下打一下什麽的。
原來在她眼裏,自己人品還挺值錢。
那就不好意思再嚇唬她了。她的發梢擋了他的眼,也隻是伸手撩去,不再提意見。
“洋槍的原理,和中國的鳥槍火銃一樣。”蘇敏官覺得有點氣喘,又或許是這丫頭突然沉了,短短幾十步路,走得跟西天取經似的,隻好定定神,提前開課,“你連槍都拆過,也不用我多講。但須知,火器威力大,用法不當,未曾傷人,先傷自己。”
林玉嬋想這不是常識麽,輕聲催促:“我會小心的——你先教我怎麽填彈嘛。”
這一步是她最不熟悉的。以她屈指可數的幾次觀摩經驗來看,訣竅還很複雜。
“沒學走就想跑。”蘇敏官噎她,“在裝彈擊發之前,你需要對各種突發情況都有所準備——譬如,鉛彈卡住怎麽辦,跳彈啞彈怎麽辦,火`藥配比有誤怎麽辦,意外擊發怎麽辦,擊發後需要檢查哪些配置——你說啊。”
終於到了炮台下的石階。他解氣地把她往上麵一丟,挑釁地問話。
林玉嬋:“……”
算了不逞能,好好從理論開始學。
也怪這年頭火器太落後(以她的標準),其實使用起來一點也不絲滑,時常出故障,需要各種手工矯正。蘇敏官常使的槍,也就是上任金蘭鶴留下來那把,其實已有年頭,構造已然有些落伍。林玉嬋拆槍的時候曾經注意到,鐫刻的出廠年份是1835,和慈禧同齡,比她還大十多歲。
蘇敏官之所以能把那老爺槍使得像007電影裏似的,無他,惟手熟爾。
“我聽說,剛和洋人打仗那會子,官兵其實配了精良的火器,有些比洋人軍隊的還強,都是用銀子砸出來的好貨。”蘇敏官說,“但訓練懈怠,臨陣問題一大堆。後來洋人繳了官兵的火器,發現許多還是原廠嶄新出品,一粒鉛彈都沒發出來過。”
他解開包裹,抽出一杆半人多高的燧發槍,遞給她,“就是這種。其實用起來最簡單,我給船隊配的也是它。你先掂掂重量,感受一下。”
林玉嬋一把接過,兩條胳膊雙雙往下一沉。果然重量超乎想象。
雖然不是她想要的小手`槍,但這種長管火器才是當今陸戰的主流。她默默檢查著它的裏裏外外——五千年曆史的天`朝上國,就是被它這冷硬修長的槍筒指著,一步步趴下服軟,成了任人宰割的肉。
等她感慨完畢,抬起頭,蘇敏官神色複雜。
“方才有一半時間,你的槍口是指著我的。你的手碰了八次槍栓。”他平靜的聲音下麵暗流湧動,好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還好我沒填火`藥,否則我大該得死三回以上。阿妹,你很恨我麽?”
林玉嬋臉上熾熱,結結巴巴道:“沒、沒那麽多次……”
她竟然都忘記檢查這槍有沒有上膛!
“懂什麽叫意外擊發了?”
她認慫:“懂了懂了。”
“下次拿到槍怎麽辦?”
“先檢查有沒有火`藥……嗯,不能對著人。不能碰扳機。”
總結得挺全麵。蘇敏官挑不出刺。於是摸出火`藥和鉛彈,快速裝填進槍管和後槽。
“試試手感。沒關係,苗頭不對我會躲的——就瞄沙洲上那對白鷺。”
這麽快就實彈了?
這回林玉嬋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像提著個定時炸`彈似的,先離他遠幾步,然後小心橫下槍管,雙手捧起來,學“三個火槍手”小人書封麵裏的動作。
她懵懵懂懂想,不用糾正姿態麽?
但教官沒說,她也就不好意思提。
“不打白鷺行嗎?”她忽然回頭跟他商量,“打那塊石頭。”
蘇敏官忍不住勾嘴角。好像她真能打準似的。
不過他還是照顧了她的慈悲心,點點頭。
還提醒她:“鉛彈會下落,抬高一點。”
說畢,走到她身後。
林玉嬋於是微移槍管,站在炮台的缺口一側,想用心瞄準,奈何手臂肌肉不給力,沒半分鍾就開始哆嗦。太沉了 !
她搬了幾個月茶葉,覺得自己早就練成一雙鐵臂了……
這槍也沒準星,槍口晃得越來越厲害。她最後孤注一擲,撞大運般的扣了扳機。
耳邊一聲炸雷。她直接騰空而起!
好像有隻老虎猛撲過來,又好像肩頭被人狠狠踹一腳,手中的槍飛了出去。她連叫都來不及叫,被無形的氣浪炸飛好幾米,身後就是炮台殘壘尖銳的碎石!
千鈞一發之際,後背一暖,整個人落在蘇敏官張開的懷裏。
他跟著退幾步作為緩衝,同時腳尖一點,接住了自由落體的燧發槍,把它踢得豎在角落裏。
林玉嬋被那巨大的槍聲轟得頭疼,眼前雪花一片,抓著他的手深深喘氣,竟然不爭氣的有點鼻酸。
……差點嚇哭。
這是人在麵臨巨大危險時的純生理反應,她控製不住。
蘇敏官伸手拂掉她額頭冷汗,捋順她被吹亂的頭發。
“驚到了?”估摸著她耳鳴退了,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聲音淡淡的莫得感情,“知道什麽叫‘未傷人,先傷己’?”
林玉嬋蔫在他懷裏不敢動,帶著委屈哭音“嗯”一聲。
沒真正實踐過的人,很難切身體會火器發射時的巨大後坐力。在戰場上,這一時的踉蹌不穩,有時就是生死之別。
洋人高壯結實,尚且少受其害;清軍矮小瘦弱,戰爭時很是吃虧。
更別提林玉嬋這種先天不良的單薄少女,台風一來都不敢出門的,被槍托一撞,基本上就成風箏了。
蘇敏官終於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胡嚕胡嚕那個驚魂未定的小腦袋。
接連幾個下馬威,他很滿意地在她臉上看到了敬畏之色,終於不是原先那種“你快教我玩個新玩具”的歡欣雀躍。
當年金蘭鶴也是這麽教他的。狠是真狠,肩頭的烏青幾天褪不下去。
“兵者,不祥之器。”他記得金蘭鶴告誡他,“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蘇敏官那時年少氣盛,搶過那把跟隨世伯多年的老爺槍,指著上麵被磨平的雕花和斑駁的槍膛,不服氣地說:“可是你都用它用了好多年。”
金蘭鶴笑了,一臉絡腮大胡子跟著顫。
“因為現如今,就是那不得已的時候啊。”
蘇敏官忽然覺得口渴,包袱裏拎出皮囊水壺,一口氣喝個痛快,又掬了冷水洗把臉。
那滄桑無奈的笑聲依舊鮮活。它從記憶深處湧出來,跟著他從廣州到了上海,飄來了荒涼的吳淞口,隨著方才那聲燧發槍響,在他耳中回蕩。
炮台一側,水流緩慢,波濤無聲。
蘇敏官半摟著一個嚇壞的小姑娘,忽然有點弄不清自己在哪,多大,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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