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字數:10536 加入書籤
…… 蘇敏官手上正拿著個桂花糖餅, 油亮噴香,是從德豐行裏帶出來的。
他繞過那乞丐,免得被他髒手碰到衣裳, 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 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 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仿佛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 冷笑道:“沒那麽多好心。我一年隻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 ”他回頭一笑, “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喃喃咒罵一陣,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 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裏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著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試著跟他搭話, “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 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 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 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麵長衫,溫文爾雅地冷著一張臉, 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灑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麽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裏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麽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雇工從庫房走到鋪麵,用的是藏在屋簷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裏存著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麽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回避話題,很幹脆地說:“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爺,”林玉嬋冷不丁說,“渣甸大班來接你時,說你已失蹤四日,他很惱火。可你被官府當成反賊下獄,我聽那衙役說,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嬋的眼神定在他臉上,觀察他的反應。
“所以,其實你在亂葬崗救我的時候,就已經從怡和洋行不辭而別了。
“我想起來,我當時快死了,可是耳朵還聽得見。我記得你說,你不打算在廣州城混了,臨走做件好事,給自己積點德……對了,你當時還帶著褡褳。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來買茶的?”
一時間空氣有點安靜。蘇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嬋的臉,看得她有些氣惱,不甘示弱地瞪他。
許久,他才麵無表情地一字字說:“你是買斷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顧客。阿妹,你也許不知道,隻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櫃就能把你打得全身開花。”
林玉嬋心裏忽地忐忑一下。他這話不知是提醒還是警告,反正總結起來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爺……”她趕緊見好就收,“她趕緊說:“我無聊,我多事,如果問到什麽不該問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說,“你不必這麽叫。”
林玉嬋驚訝:“……商名?”
“就是行商時用的名字啦。”他見她緊張,忽然輕笑出聲,“你唔知啊?”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裏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裏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隻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裏,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別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家業敗後,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讓他不至於流落街頭。長大後,憑著幼時耳濡目染的生意素養,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這就叫世態炎涼。從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爺到被官府亂抓都沒人保的棄兒,也就隔了十來年的時間。
……
“那……你實名怎麽稱呼?”
細細的聲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壓抑的回憶。
“我……”
蘇敏官有些猶豫,大概是後悔方才一時衝動,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們做生意的講究有來有往。阿妹,你先說,你叫什麽?”
他揚起頭,自鳴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閨名怎麽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告訴別人?即便是個身份低微的妹仔。
誰知對麵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別爽快地回答:“對了,早就該告訴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沒名字,林玉嬋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說了,還貼心地指明了是哪兩個字。
“……嬋娟的嬋。千裏共嬋娟知道?”
蘇敏官無言以對,咬咬牙,小聲說:“小白。”
林玉嬋:“咩?”
“小白。是我家裏人叫的名字。”他提高聲音,嚴厲警告,“不許告訴別人。不許亂叫。”
林玉嬋忍不住撲哧一笑。
“不許笑!”
林玉嬋轉過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卻起得如此清純隨意,這絕對是故意的。
蘇敏官輕輕咳嗽一聲。
“好了,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給我的銀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確是代怡和而來,買你們德豐行的茶。正經生意,不會坑你東家。”
被他小小的嚇唬了一下,諒林玉嬋也不敢再刨根問底。
他說著,大踏步朝著倉庫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連匯票都帶好了。要是茶葉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嬋覺著新鮮:“匯票?是那種可以拿到錢莊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進。電視劇裏都是一箱箱搬銀子的。
蘇敏官有點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麽錢莊?是倫敦麗如銀行。”
林玉嬋:“……”
大清真先進。
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裏。”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隻能驚歎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製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著庫房裏的竹筐和家夥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撚、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製?”
粗製的茶葉帶著硬梗,又悶在竹筐裏,原本沒有太濃鬱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著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讚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隻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麽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著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雇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裏沒有收妹仔幹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
林玉嬋咬著下牙槽,沒臉沒皮地小聲說:“先不說這些成嗎?我……內急。想上廁所。”
`
木棉花開紅似火,正是南國潮濕炎熱的天氣。小蟠龍岡上矗立的鎮海樓外,斑駁的炮台已生了一圈青苔。登樓遠眺,清澈的珠江水從廣州城外徐徐流過,匯入大海。
在新城五仙門附近的灘塗空地上,豎著幾根高高的木杆,每根杆上都掛著一個凝著黑血的人頭。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胡子裏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著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麽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透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裏,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著人頭的木杆上,飄著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麽這麽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著,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著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發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裏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麵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別的追求。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對這個當街橫死的病丫頭見怪不怪。
男人們身材矮小,腦後垂著細長的發辮,穿著看不出顏色的長袍短褂和肥大的褲子。褲腳處用襪布一層層束起來,勾勒出骨骼凸出的腳踝,伸進肥大的麻鞋裏。但也有半數人沒有襪子,打著赤腳,厚厚的腳板踩在坑窪的道路上。
零星的女人們含著胸,貼著牆根小步緩行,腳小得出奇,像尖尖的粽子。
偶爾一輛轎子嘎吱嘎吱地經過,窗簾微卷,露出半個黑油油的大拉翅。
整個世界仿佛一部沉悶的默片,散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風貌。
大清。
林玉嬋絕望地閉上眼。
別人清穿和阿哥談戀愛,她直接空降成街邊伏屍。
要完啊!
金蘭鶴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牛眼,悲憫地看著她。
……
林玉嬋發現自己還沒死。
有人將她從土坑裏拉了出來。動作不是很輕柔,她的腳磕到了坑邊的碎石,也不覺得疼。
“嘖,剛死,還是軟的……哎呀。”
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後生。搬動她的時候,手背上被碎石劃出幾道血印,他輕聲咬牙。
林玉嬋想喊“我沒死”,無奈連動嘴唇都沒有力氣。
少年看了看她的一臉死相,同情地說:“這裏埋的都是剛殺頭的會黨,死後沒人給上香的。你就算要撲街倒地,也不能選這種地方,到閻王那裏說不清,知道嗎?”
林玉嬋:“……”
果然,被閻王退回來了。
“反正我不在廣州混了,臨走做個好事,給你挪個位置。阿妹,你是想去護城河西壕的小丘呢,還是想去鎮海樓外的義塚?”
少年把辮子甩到腦後,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張地做了決定。
“去義塚。那對麵有個點心鋪。老板心善,每天讓人去供幾個燒包。你看你這麽瘦,一輩子沒吃過飽飯?”
林玉嬋說不出話。身邊就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到處都是正法了的反賊屍體。這少年一個活人走進來,卻是毫無懼色。和她說話的語氣溫柔沉靜,渾不顧身邊血流成河。
他背著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
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汙濁的髒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著什麽:“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著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幹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裏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著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鍾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裏。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麵,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裏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髒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汙。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拚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著他的辮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101nove.co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