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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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新號……”林玉嬋仰頭望著那“蝠鼠吊金錢”的招牌,  有點不相信,“帶我來當鋪做什麽?”
    現做衣裳是來不及了,她本以為蘇敏官會給她介紹幾個成衣鋪子。
    蘇敏官倒是胸有成竹,  推開門。
    當鋪的店麵,  入口就是華麗大屏風,本意是為裏麵的客人遮醜,  不過眼下已成為當鋪炫富的工具。鋪內一般都做成高低階,  票台地麵比門口高上好幾尺,  櫃台那頭的夥計居高臨下,而顧客隻能仰頭說話。遇上女客或者小孩,有時根本夠不著櫃台的邊。
    這當然是避免客人看到櫃台上的操作,  留足克扣盤剝的空間。
    走投無路的客人舉起典物,供後麵的夥計審核定價,  有如上朝奉旨,  故這櫃台後的職位又被成為“朝奉”。
    林玉嬋就是被歧視身高的那種。屏風後隻看到一堵牆,兩眼一抹黑,
    蘇敏官靠著那高高的櫃台,頭都不抬,  隔著木板直接吩咐幾句話。
    片刻後,櫃台側麵的柵欄門打開,  一個富態朝奉連下幾級台階,  殷勤迎來。
    “少爺裏麵請,夫人裏麵請。”
    林玉嬋挑挑眉毛。怎麽聽怎麽覺得這人在幫蘇敏官占她便宜。
    她扶正鬢間的小白花,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唉,  亡夫又詐屍了。”
    蘇敏官眼神鋒利,刮她一下,然後特別自然地對夥計澄清:“是妹妹。”
    富態朝奉麵不改色,  叫來一個夥計看店:“少爺裏麵請。小姐裏麵請。”
    小白花?那朝奉鼻孔朝天,根本沒看見。
    跟賺錢無關的事,誰操這閑心。
    蘇敏官噙著一個微小的笑,趁著那朝奉開後堂門,上前幾步。
    跟林玉嬋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微微低頭,在她耳邊說:“可以除孝了。這裏也沒人知道你守了多久。”
    林玉嬋甩他一個小白眼。想起他那句大言不慚的:“……按風俗三年,但我可以開恩,二十五個月就夠了……”
    這才剛一年。他想開恩就開恩?美得他。
    她展顏笑眯眯:“我覺得這樣挺好噠。”
    你就安心當鬼,挺好噠。
    蘇敏官嘴角抽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小聲說:“本就是權宜之計,不當真的,對嗎?”
    林玉嬋眨眨眼,沒皮沒臉地追問:“你想當真嗎?”
    他要是敢點頭,她就拿他那套“嫁妝論”噎他,打腫他的臉。
    果然,蘇敏官還算識趣,搖搖頭,嘴角浮現出她熟悉的商業假笑。
    他說:“隻是友情提醒,我算過命,命裏克妻,怕拖累你運勢。”
    林玉嬋還是頭一次在他身上聞出屬於廣東人的迷信基因,不禁莞爾。
    她一個優秀共青團員,信才有鬼咧。
    於是也跟他假笑,不甘示弱說:
    “我還克夫呢,都被我克死一年多了,好衰的。”
    此時朝奉終於開了門鎖,笑著轉過身。
    蘇敏官輕聲一歎,結束這個莫名其妙的對話,不再理她。
    當鋪後堂,天井四周都是庫房,上下三層。那夥計上到二層,鑰匙開了一間。
    蘇敏官說:“隻要甲等。”
    夥計一邊答應,一邊叫人搬來幾個箱籠,打開一看,林玉嬋眼皮跳了跳,輕聲一呼。
    全是衣服。
    而且是極其美貌的華服。乍然看不清形製款式,隻覺配色極其舒服,幾十件各色衣裙疊在一起,居然沒有刺目之感,怎麽搭配怎麽顯格調,好似一筆筆協調的西洋油畫。
    庫房內采光昏暗。夥計點上燈,將衣服一摞摞搬出來。蘇敏官快速掃一眼,從中往外扯一件,又扯一件,隨意摞在旁邊木桌上。
    每件衣物上都掛著號碼牌,散發出均勻的樟腦丸氣味。
    “甲等,就是基本沒上過身的,幹淨。”蘇敏官慢條斯理說,“大戶人家女眷衣飾多,有些沒來得及穿就過季,賞給下人,被拿來低價換錢。有些是下人偷賣出來的。有些是獲罪,抄家的暗中撈油水。至於那些家宅敗落的,一箱一箱的衣物,不加篩選地送來,那是每個當鋪老板都做夢笑醒的好單子。這些東西沒人會贖,都是斷當流當,放心買。”
    旁邊那富態朝奉聽他如數家珍,麵上不由訕訕,尋個機會插話:“少爺也不能這麽說,我們分揀這些衣物也耗人工不是?而且來曆也都正規,有些是裁縫鋪做好了,客人不要的,十成新、九成九新……”
    這朝奉說著說著,舌頭就有點打結。平時他整天的工作,就是在客人麵前把他們的當物貶得一文不值,吹毛求疵地挑毛病,把人說哭了是常有的事。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讓他宣揚貨品好處,不免頭腦有點分裂,那話越來越不著邊際。
    好在朝奉經驗豐富,趕緊打住這個話頭,轉而笑道:“不過,嘿嘿,少爺是行家,想必以前沒少來撿漏,今日小的給您個熟客價……”
    蘇敏官忽然冷笑,“撿漏?不巧還真是第一次。我以前都是舉東西的那個。”
    朝奉覺得這個玩笑未免開大,臉色微變,不敢再多嘴。
    說話間,蘇敏官已挑出來十幾件,朝林玉嬋招招手。
    他不想讓夥計再聽,舌頭一彈,換回廣府方言,說:“這些都是符合你年齡身份的。你閉眼選一套,不會有錯。”
    林玉嬋全程插不進嘴,眼花繚亂,世界觀又被刷新。
    如果說裁縫做的那套紅菱角殼衣裙,在她眼裏是小言清宮劇配置,現在她眼前的這一批,完全像是博物館裏搬出來的。
    林玉嬋今人才算頭一次見識到當今上層貴女的衣飾風格——齊家是新富,不算——已經有了初步的修身剪裁,也拋卻了繁冗炫富的邊飾。江南沿海正是時尚發源地,細節上已可以看出西方影響,儼然已有了清末民初的風骨。
    色調柔和,暈色細膩,靈動自由,紋樣典雅而活潑,茜草水波、蝴蝶穿雲、撒花排穗、甚至洛可可西洋花邊……
    而且一點也不顯得用力過猛,完全是日常氣質。
    林玉嬋欣慰地意識到,原來在大清,並非所有人都審美跑偏。
    隻是當今社會等級太割裂。上等人和下層人,不光文化水平、生活習慣、日常飲食都迥異,就連審美都是撕裂的。
    平民衣裳喜寬大,是因為布料沒彈性,又要行動方便,因此必須留出放量。布料保暖性也差,冬天穿得裏三層外三層,更不能做得小了。而且一件衣裳租來借去,到破成抹布之前可能換好幾個主人。再者,寬大衣裳費布料,紫紅染料成本高,都是財富的象征,因此審美上也都是以肥為美,以豔為美。
    而貴人常服則完全相反,第一要義就是合身,第二是設計脫俗,如此才不惹人笑話,說你的衣裳莫不是借來的。
    而那些真正踏在潮流頂端的“時式裝”,隻能在貴族中間服用。尋常人連看一看都沒機會。
    蘇敏官不是尋常人。他的整個童年都是看著這些華服度過的,眼光毒得很。
    但林玉嬋還是留了個心眼,問:“都是平民能穿的?”
    社會等級森嚴,有些特定的貴重布料和飾品,無品級之人無權使用。
    蘇敏官點點頭:“放心。”
    表明他已都留意過了。
    他隨後輕聲笑:“況且真逾製的那些,你也買不起。”
    林玉嬋朝他甜甜一笑,一點不生氣。他今日雪中送炭,嘴上再損八百句她都笑納。
    她粗略看了幾件,已經選擇困難。不好耽擱他太多時間,幹脆說:“你給我挑。”
    他立刻笑道:“那我選什麽你都得穿,不許反悔。”
    他似乎早有喜好,隨手從衣服堆裏抽出一套:月白的襖,藕色的褲,配內裏小衫,一套四件,都點綴精細繡花。料子是輕盈絲綢,她說不上具體種類,但一捧起來就知不凡。
    好似晨露微光下,滿池小荷尖角,捧起一輪月光。
    林玉嬋十分確定,穿這身“荷塘月色”,跑到橫店任何一個清宮戲劇組,都能搶了女一號的風頭——正常劇組誰敢在服化上這麽燒錢,金主爸爸會撤資的。
    紅菱角殼再富態,也隻是底層人民的狂歡;這樣一套名家手作,才是上層的入場券。
    當鋪裏沒法試衣,但她在身上比了一比,感覺差不多,就歡歡喜喜決定要了。大不了這幾天餓著,或者努力吃吃吃,總有辦法把自己塞進去。
    那富態朝奉見了都讚不絕口,連聲笑道:“小的再給姑娘尋幾箱精工細作的鞋子去。”
    蘇敏官立刻道:“不必了。”
    林玉嬋今日穿的褲子長,坐下蓋住腳麵,那朝奉自然也不會朝那裏多看。
    所謂“精工細作的鞋子”是何造型,不言而喻。他想想就犯惡心。
    “廣州貴夫人間,流行英式高跟皮鞋——當然是改良做小了的。至少十年前是這樣。”他輕聲告訴林玉嬋,“這趨勢有沒有傳到江浙我不知,但你穿著,應該不算失禮。”
    林玉嬋簡直喜從天降,輕聲說:“斯考特先生,英國鞋匠。赫大人推薦的準沒錯。”
    蘇敏官懷疑地瞪她一眼:“他還給你推薦這個?”
    他倆家鄉話說得快,當鋪朝奉見識雖廣,一句沒聽懂,隻道兩人在商量價錢,趕緊主動言明:“這些東西的來曆兩位也知曉,都是不吝成本的貨,絕無偷工減料。所以這甲等的貨,都是不還價的哈。”
    林玉嬋忙問:“多少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24  06:00:00~2020-10-30  06: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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