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 1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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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作為女眷,  若是穿著太樸素,又顯得不尊重主家。於是林玉嬋靈機一動,請蘇敏官陪著,  到成衣鋪租了合體的男式絲綢長衫,借了他的玉扣帽子腰帶,稍微一捯飭,  就成了同治年間最時髦的海派洋少。
    畢竟,  男人的身份地位都是內化的,不需要繁複的首飾刺繡來抬身價。因此,  相比同檔次的女裝,  男裝要顯得樸素得多,  也容易搭配。這是中西通用的規律。
    反正這酒會裏大多數人都穿洋裝,  隻有極少數人穿中國服裝,  禮數上沒人會吹毛求疵。
    林玉嬋快速四周看一眼。這馬戛爾尼府也怪有趣,從外麵看是英式洋樓,內裏卻是檀香繚繞,中式布局,門口候著低眉順目的丫環。牆上供著神位瓜果,屋內散落著各種不知從哪收來的紅木老家具,從明式到當代四世同堂,  隨意地散落各處,  像是療養院裏圍著嘮嗑的退休老幹部。
    看來這位馬戛爾尼先生,融入中國文化的意願很強烈。
    眾洋人麵麵相覷。
    猛然看到一個麵容親切的華人姑娘,  郜德文的神態終於沒那麽緊繃,  朝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姑娘,你會說洋話?”郜德文急切地低聲問,“你去告訴他們,  我不想……”
    林玉嬋有點看不下去,不滿地瞥了一眼她身邊的馬清臣。
    還幹看著。他以為自己娶了個猴兒啊!
    雖說表演功夫什麽的,放在現代也許算個好玩的聚會項目,大家圖個樂子,但那也要建立在自願的基礎上啊。
    更別提,在大清的習俗倫理下,當眾耍把式等於賣藝,很不尊重人的。就算是讓自家仆人小廝來表演,心氣兒高的也會拒絕。
    林玉嬋還是很厚道地跟馬清臣見了個禮,待要開口說英文,想起赫德的提示,換了漢語。
    “她說她不想……”
    馬清臣有點不耐煩,“我聽得懂她的意思!小姐,你勸勸她,這裏不會有人把她當賣藝的舞女。請她顧及一下我的麵子。”
    果然如赫德所言,馬清臣這漢語說得十分勉強,十個字裏能聽清一個就難得。好在林玉嬋以前跟洋人打交道多,比較習慣他們的語調,因此能勉強破譯出他的意思。
    她說:“可是她不願意……”
    “中國人有言嫁雞隨雞,她應該聽她丈夫的話。”馬清臣彬彬有禮,言辭冷淡,明顯把她當工具人,“小姐,你也是中國人,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這英國人糟粕起來跟大清有一拚。又想辦酒會風光炫耀,又想讓太太守女德,真是兩頭好處都想要。
    幾個花枝招展的西洋太太看熱鬧不嫌事大,用折扇擋臉,以恰到好處的音量議論:“中國女人不是很順從麽?不是把丈夫當做天,對他百依百順麽?能夠嫁給我們英國人已經很幸運了,怎麽剛結婚,就不聽她丈夫的話?”
    郜德文麵對洋人丈夫,也沒什麽抗議的資本。她臉色發暗,嘴裏喃喃的大概在抱怨。但她吃虧在不會說英文,她的丈夫也不會把她的罵辭翻譯出去。
    她忍了又忍,終於起身,就要拂袖而走。
    林玉嬋輕輕伸手攔住。
    “夫人,”  她輕聲問,“你真的會武功呀?”
    郜德文不知她是什麽咖位的客人,也不能隨意甩臉色,淡淡道:“都是殺敵的功夫,不是拿來表演的。”
    林玉嬋激動得屏住呼吸。第一次見到活的女俠哎!
    這姑娘絕非等閑之輩。
    怎麽就便宜了清臣·馬戛爾尼。
    她決定當好這個工具人,湊在郜德文身邊,輕聲說:“你別動,顯得凶一點兒。”
    然後假裝跟她交流了好一會兒,才咳嗽一聲,對客廳裏起哄的一群人說:“馬太太說了,表演武藝可以。但她學的是殺人的功夫。她的刀,拔出之後要飲人血,才能回鞘,否則不祥。請諸位推舉一個勇士和她對戰,然後她就可以盡情發揮……”
    而方才這位林姑娘所言,什麽刀出必見血……不管是真是假,都成功地把一個原本隻為娛樂的項目,升級成一樁夾帶血腥的賭博。
    有個傻楞小夥子真的躍躍欲試,剛要出聲,就被周圍人按住了嘴。
    但也沒人道歉。方才帶頭起哄的一個洋人小夥子端起酒杯,沒事人一樣轉身,朝門外招招手。
    “嘿,海關的人在那邊,我們去和他們喝一杯!”
    “是了,讓馬戛爾尼太太休息休息。你看她熱得快虛脫了。”
    “就是!咱們也應該招呼一下新來的客人。”
    一時間一呼百應,眾人呼啦啦走了大半,倒把隔壁的海關小團體嚇了一跳。
    馬清臣對於這個局麵也並非很滿意,但最起碼沒有讓他當眾下不來台。他不滿地瞥了一眼這個林小姐,趕緊也出去招呼客人。
    郜德文命丫環拿來手爐,遞給林玉嬋一個。
    “小姑娘,”四周清靜,她好奇問,“你方才說了什麽,把他們嚇住了?”
    林玉嬋沉默片刻,反問:“你不懂英語,是怎麽認識你丈夫的?是——是家裏安排的?”
    對一個剛認識的別人家太太,這種問話本來稍顯突兀。但“女俠”光環先入為主,林玉嬋直覺覺得郜德文不會那麽容易被冒犯。
    況且……方才她已經被冒犯得很厲害了。不差她這一句。
    前廳裏,客人們早就忘了方才的僵局,談話主題已經跳躍了半個地球,落到最新通車的倫敦地鐵上。
    郜德文扶著個丫環,微笑著招呼自己的丈夫。
    馬清臣已經微醺,跟一個巡捕房官員談笑風生。聞言回頭,臉上帶著點不耐煩,說:“親愛的,你該學著去招呼客人……
    他忽然住口。短短幾分鍾之內,自己那高挑的中國太太周身換了氣場,臉上摘掉了“好欺負”幾個字。
    郜德文清清嗓子,在幾個賓客的注視下,微笑著命令丈夫:“你過來一下。”
    殺雞儆猴。要想獲得洋人的尊重,得先把這個馬清臣調`教好。
    “馴夫”什麽的,對林玉嬋完全是未知領域。她接過一杯酒,打算認真觀摩學習。
    但郜德文沒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廳裏忽然闖入一個中國侍從。他辮子歪斜,神色驚慌失措,手裏拿著一封信。
    “親愛的,這真是不幸的消息……你要相信,我們英國人在調停的時候,是堅持要保證投降之人安全的……是清軍背信棄義,我、我要去通知我的朋友和同僚,在報紙上譴責他們……我會讓管家繼續主持這個酒會,你可以先進去休息……”
    說著,象征性親了一下郜德文的手背,急急忙忙就要走。
    “慢著!”
    林玉嬋橫一步,攔在了馬清臣麵前。
    馬清臣低頭看看這不講禮數的中國姑娘,皺眉說:“請你離開。我家發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該陪著你的太太,陪她度過難關啊。”林玉嬋生怕他聽不懂,也不再照顧馬清臣的自尊心,直接飆英文,“這是你作為一個丈夫最應該做的。你結婚了,你的婚姻是神聖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種族,你現在最該做的是陪在她身邊。”
    基督徒對於“神聖婚姻”很是看重。馬清臣腦子也亂,一時被這個小姑娘懟得無話。
    但隨即而來的,是更深層的憤怒。一個中國女人,不知從哪學了流利的英文,就覺得跟他平起平坐,敢開口教訓?
    馬清臣:“我……事已至此,無法挽回,我總得做點什麽,不是嗎?”
    他說完,向她擠出一個“別來煩我”的客氣微笑。
    林玉嬋心裏盤算得快。這一晚上的酒會讓她看出來,這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華夷聯姻。馬清臣娶了個中國姑娘,愛情的成分估計占比很小。他大概打著如意算盤,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後,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飛黃騰達。
    正經大清官員根本不屑於把女兒嫁給洋人。馬清臣另辟蹊徑,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
    然後,洋人出麵調停,唆使郜德文的父親倒戈投降,勸說清軍給降將高官厚祿。
    誰知清軍不按常理出牌。反手就把這三心二意的太平軍“納王”給殺了!
    嶽父被殺,作為苦主的馬清臣,此刻有兩種可能的心態。
    第一,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太太。害她父親喪命,自己也有責任。
    一轉頭,身邊空空。林姑娘大概是害羞,已經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赫德搖頭笑笑,跟唐廷樞寒暄起來。
    林玉嬋躲到走廊,覺得有點騎虎難下。
    可千萬別讓唐廷樞認出來。
    她今天倒是依舊穿著男裝,可要是唐廷樞問起,一個義興小船工怎麽會出現在高端酒會上……
    總不能說,蘇老板知道您要蒞臨,特意派我再來伺候?
    她靈機一動,循著聲音,走到有女眷的一間客廳。
    唐廷樞畢竟還是傳統中國人,不會專門去和太太們社交。
    腐朽的價值觀是雙刃劍,能傷人,也能拿來忽悠人。
    馬清臣枉來中國數年,一心向上爬,也突擊學習過各種儒家規範,奈何洋人特權太大,租界裏通行歐洲規矩,這些價值觀很少用得上,讓他時時出戲;今日一個背景平平的中國小女孩——據說還是個賣東西的,並非官宦女眷——居然也脫口拿三綱五常來教訓他,馬清臣覺得有點恍惚,一時間竟忘了質問:你憑什麽頂撞我?
    他左右看看。客人們掩飾著驚訝,粉飾太平地輕聲飲酒,廚子端出又一爐點心,大家連忙圍上去取,把自己的嘴塞滿,然後安靜咀嚼。
    眼中卻都是看戲的神色。
    洋人高傲自矜,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辦事員也覺得他比中國皇帝高貴,因此本不屑於跟中國人生出太多交集。這個馬戛爾尼先生娶了中國太太,若說是為了愛情,也許還能傳出一段佳話;但大家心知肚明,他隻是為了適應中國的官場規則,攀附人際關係而已。
    當然,礙著禮貌,誰也不會多說一句。但眼下見他被一個中國姑娘懟得啞口無言,用他的所作所為當論據,勒令他遵守中國人的奇特習俗,眾洋人心裏還是暗爽。
    可憐馬清臣,在今晚的酒會上,把自己弄了個裏外不是人。
    不過,一個合格的紳士從不和小姐發生爭執。馬清臣跟管家使個眼色,讓他把這無禮的姑娘請走。
    然後,解釋似的,衝著屋內賓客,幹巴巴地說:“可是,我得去向清廷討說法……”
    “那也不急在一時,”忽然有人溫和插話,“我認為你應該聽從林小姐的建議。”
    馬清臣吃了一驚。轉頭一看,方才那出言不遜的姑娘竟然沒被趕走。她身後,反而站了個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佬。
    “赫、赫德先生……”
    赫德在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召集在場的海關人員緊急開了個會,討論如何應對這場血腥屠殺的餘波——蘇州地區的航路和貿易肯定會受到波及,相關官員可能會被撤換——然後令屬下離席加班。
    他自己也待要告辭,臨走,林姑娘那些尖牙利齒的話,忽然飄進他耳朵裏。
    小姑娘講話分量不夠。他忍不住拿出官威,也敲打一句馬清臣。
    野心勃勃不是錯,但向上爬也要遵守基本法,權力和地位隻能用實力和汗水來換取。赫德對於馬清臣這種冷血投機的做法,有點不敢苟同。
    邀請林玉嬋來參加酒會,其實也隱約有這個想法:馬清臣的新婚太太根本沒一個可交流的女伴,按照英國的社交禮儀,這會令她顏麵掃地,很不合適。
    馬清臣懶得考慮的細節,赫德都考慮到了。
    馬清臣事後謝不謝的倒無所謂。郜德文真的需要人陪著。
    郜德文冷淡地道:“是我自己要嫁的。還有問題嗎?”
    林玉嬋從她口中聽到些微抵觸和防衛的語氣。
    立刻想到,她嫁給洋人以來,大概承受了旁人各種異樣的眼神:認為她丟臉的、不守禮教的、以色侍人高攀的、跟洋人一樣放蕩的……
    林玉嬋被這個答案鎮住了一刻,半天才問:“令尊是……”
    能說出“擺脫命運”這種話,絕對又一個當世先知啊!可她在曆史書中,似乎沒看到姓郜的大人物。
    郜德文抿嘴微笑,並沒有答。
    忽然拉過林玉嬋的手,說道:“可惜我丈夫並不常駐漢口,否則真想請你教我英語。說不來他們的話,真是吃虧。”
    馬清臣醉心中國事務,把他的太太當成漢語陪練,才不會耐心教她英語呢。
    林玉嬋忽然意識到什麽,趕緊說:“我也不是漢口本地人呀!如今住上海!你們若去上海,一定要來找我!”
    博雅的名片她隨時備著一遝,趕緊抽出來。郜德文鄭重其事地收了。
    “現在不是了。”她平平淡淡道,“多虧我丈夫從中牽線。我們的隊伍已經棄暗投明,歸順大清。我的父親叔父皆升二品武官,如今我也是有品級的孺人,配得上洋人叫一聲夫人。”
    在洋人圈子裏,太平軍並非什麽罪大惡極的概念。在太平天國運動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們積極接觸,以期和這個“未來能取代滿清的政權”早早建立良好關係。
    洋人高傲自矜,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辦事員也覺得他比中國皇帝高貴,因此本不屑於跟中國人生出太多交集。這個馬戛爾尼先生娶了中國太太,若說是為了愛情,也許還能傳出一段佳話;但大家心知肚明,他隻是為了適應中國的官場規則,攀附人際關係而已。
    林玉嬋心裏盤算得快。這一晚上的酒會讓她看出來,這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華夷聯姻。馬清臣娶了個中國姑娘,愛情的成分估計占比很小。他大概打著如意算盤,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後,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飛黃騰達。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沒太大顧慮。
    林玉嬋慢慢點頭。
    經過這幾年的大清實地考察,她當然不會像個單純高中生一樣,把這些歸順的農民起義者定義為“投降主義”。任何事物都要辯證看待。郜德文那句“棄暗投明”說得其實並不甚真誠,說明他們自有許多苦衷。
    但……招安之後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嬋不得不合理懷疑,郜德文她爹這一支隊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樣,郜德文已經提前嫁給馬清臣,這些血跟她關係不大。
    林玉嬋飛快思忖一圈,覺得郜夫人還是可以交往一下。
    林玉嬋遺憾搖搖頭:“他出洋了。”
    容閎去南京造訪了一圈,看來給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玉嬋心裏忍不住出現一本八卦小筆記,嘩啦嘩啦狂翻。當年在南京,郜德文跟容閎說過話嗎……聊到了什麽程度……
    現在琢磨這些當然是馬後炮。最起碼,容閎栽樹她乘涼。因著“博雅”兩個字,郜德文對她這個初次見麵的姑娘一見如故。
    “林姑娘,走,陪我去前廳。”郜德文眼中微現鬥誌,“我去給那些不識禮數的洋人立立規矩。”
    馬清臣給自己灌了一杯白蘭地,還是沒能徹底冷靜下來,紅著臉膛跟赫德爭論:“總稅務司大人,這是我的家事,您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我的臥室……我太太的父親被清軍殺害,我必須讓那些野蠻人付出代價……明天就出發……”
    周圍幾個關係近的客人也輕聲湊近,七嘴八舌地符合:“是呀,要讓滿清政府付出代價!”
    洋人們隨口一說,林玉嬋渾身一激靈。
    至少在目前,她的命運跟這個“野蠻政府”還是綁定的。要是這幫洋人真鬧大,戰火波及長江沿岸,她生意還做不做了。
    她急中生智,叫道:“赫德先生。不如您替馬清臣先生去討說法,我相信會有用。”
    “親愛的,這真是不幸的消息……你要相信,我們英國人在調停的時候,是堅持要保證投降之人安全的……是清軍背信棄義,我、我要去通知我的朋友和同僚,在報紙上譴責他們……我會讓管家繼續主持這個酒會,你可以先進去休息……”
    “慢著!”
    林玉嬋橫一步,攔在了馬清臣麵前。
    馬清臣低頭看看這不講禮數的中國姑娘,皺眉說:“請你離開。我家發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該陪著你的太太,陪她度過難關啊。”林玉嬋生怕他聽不懂,也不再照顧馬清臣的自尊心,直接飆英文,“這是你作為一個丈夫最應該做的。你結婚了,你的婚姻是神聖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種族,你現在最該做的是陪在她身邊。”
    基督徒對於“神聖婚姻”很是看重。馬清臣腦子也亂,一時被這個小姑娘懟得無話。
    但隨即而來的,是更深層的憤怒。一個中國女人,不知從哪學了流利的英文,就覺得跟他平起平坐,敢開口教訓?
    馬清臣:“我……事已至此,無法挽回,我總得做點什麽,不是嗎?”
    他說完,向她擠出一個“別來煩我”的客氣微笑。
    林玉嬋心裏盤算得快。這一晚上的酒會讓她看出來,這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華夷聯姻。馬清臣娶了個中國姑娘,愛情的成分估計占比很小。他大概打著如意算盤,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後,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飛黃騰達。
    正經大清官員根本不屑於把女兒嫁給洋人。馬清臣另辟蹊徑,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
    然後,洋人出麵調停,唆使郜德文的父親倒戈投降,勸說清軍給降將高官厚祿。
    誰知清軍不按常理出牌。反手就把這三心二意的太平軍“納王”給殺了!
    嶽父被殺,作為苦主的馬清臣,此刻有兩種可能的心態。
    第一,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太太。害她父親喪命。
    她壓低聲音,湊到赫德耳邊,快速說:“隻是個胡說八道的建議,不必當真——淮軍首領是李鴻章對?上次海軍艦隊的事件,李鴻章是不是對你印象很好?蘇州殺降之事,不管放在誰的立場上都不是光彩事,肯定會引起輿論大嘩,你看在場的這些英國人都已經在罵人了……而你身為英國人,如果能調解好這件事,順便給郜德文——馬太太,爭取一個殉難烈士家屬的待遇什麽的,中英雙方都會承你的情……不過我隻是建議哦,攬事有風險,可能掉腦袋。”
    最後一句話純屬免責聲明。赫德給自己攬了那麽多事,何時怕過掉腦袋。
    果然,赫德被她一連串的邏輯推演砸得有點懵,臉上出現五光十色的表情,唯獨沒有“害怕”。
    他收起了對無辜太太的同情之色,眼中出現微微的興奮。
    “林小姐,本官怎麽覺得,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塊磚……”
    “哪裏需要往哪搬,多謝您還記得我當年在海關時愛說的俏皮話。大清官場上最需要這種粘合力強的人才,而不是……”
    她悄悄瞥一眼馬清臣。他在滿堂賓客的壓力下,正笨拙地安慰自己的妻子。
    她放低聲音:“而不是那種意氣用事,時刻把立場放在利益前麵,盡管給自己改了個俯首稱臣的名字,但忠誠度始終存疑的鬼佬。”
    赫德沉默片刻。
    他對輿情十分敏感。方才的軍情一傳出來,他就已經打算好給哪些部門寫信,如何統一海關的立場,既維護列強也不得罪大清,盡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參與感。
    而林小姐卻直接建議,讓他跨出更大一步,直接參與調停。
    尤其是她從郜德文的角度提出的,將被殺降將作為烈士好好撫恤、善待他們家人的提議……
    如果真的能促成,那正如林小姐所言,中英雙方都承他的情。
    他忍不住說:“林小姐,我以為我的海關是最鍛煉人的去處。沒想到你做了兩年生意,腦子比之前更靈活。”
    林玉嬋心道過獎。總不能告訴赫德,說我這一晚上都在思考怎麽把你弄出漢口……
    如果急報而來的不是殺降事件,而是其他什麽輿情,她大概也會絞盡腦汁,攛掇赫德參與一下。
    放在中國官員身上,這種攛掇行徑可謂大大的無禮,隻能來一句“放肆”。
    他就像一台裝足了燃料的戰車,時刻準備殺出一片新地盤。
    赫德轉身,輕聲對郜德文說了一句再見,然後接過仆人手裏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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