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 1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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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廣福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立著一個穿著輕絲馬褂的中年人, 搖著一柄木扇子,臉上泛著油光,兩片頰肉上架著一副圓溜溜的眼鏡, 鏡片上倒映著鼻頭的油光,整個人都顯得閃閃發亮。
隻不過他總是習慣性的弓腰探脖, 細細的辮子貼合著脖頸後背的曲線, 仿佛一條露在外麵的彎彎的脊梁骨。
他正搖頭晃腦地打量著府衙的院牆, 喃喃道:“……我說嘛,這鳳尾竹本是屬陰之物, 但栽在庭院西南角, 風水上講是調節運勢, 節節高升。再有這堵牆壁擋住煞氣, 這府衙就是個聚氣的寶盆哪……喂!你站開點, 擋著財位了!”
林廣福慌忙退後兩步,臉上掛著討好的微笑,將那《送女帖》雙手奉上:“王掌櫃, 王老爺, 人找回來了, 那個……價錢還按原先的算?”
“王掌櫃”還在留意四周的風水,沒理他。
林廣福湊上去:“掌櫃老爺?”
林玉嬋摔得暈頭轉向, 一睜眼,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無力贍養,願將親生女一口,名喚林八妹,送養於人……道光某年生,鎖骨下有痣……作價白銀二十兩,任由改名, 將來長大成人,任從擇配,不得反悔……”
末了還有個小紅手印。顯然是林玉嬋“病死”之前按的。
她覺得世界真魔幻。十五歲的姑娘,花一般年紀,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在文書上用的量詞是“一口”。
“王掌櫃”彎下腰,仔細看她的臉和身材,又抽出耳後一杆筆,撥了撥她頭發。
“貨不對板,太瘦了!”他不滿地說,“原以為你家風水好,能養出水靈靈的女仔,現在這叫什麽?福相全沒了,不值二十兩了,最多十兩!”
林廣福憤恨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說:“她怎麽就生病了呢!”
接著他仰起臉,悲戚道:“掌櫃的,您體諒體諒小人,要不是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誰忍心骨肉分離?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往日裏體格健壯,隻是生了場病,這才略微瘦了。隻消吃幾頓飽飯,保準肥回去……”
“十一兩,不能再多。”王掌櫃正眼沒看林廣福,鼻子裏哼出聲,“這年頭大腳妹仔哪個能賣到十一兩?你知足!”
妹仔就是廣東話裏的丫環。林廣福忙道:“腳可以纏的,你們隨便纏!她不怕痛!——隻是十一兩太少,這女仔還有個弟弟,也許久沒吃飽飯了,掌櫃的可憐見!”
……
林玉嬋揉著腦袋爬起來,冷眼看著自己親爹醜態百出的還價。
當然買家也不客氣。他叫王全,聽口吻是一家大茶葉鋪的掌櫃,按理說應該不差錢,但卻也錙銖必較,把她渾身上下挑出幾十樣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廣福見她醒了,如臨大敵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咬牙獰笑。
“還想跑?哼,我已向衙門報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洋人那,旁人隻知你是我林廣福的女兒,也會把你送返我手裏!”
這話不是威脅,是常識。
在大清,子女是父母的私產。就算她逃出去打工,不管被誰發現了,都會熱心將她送回原生家庭。
就算流亡做黑戶,被官府察覺,就成罪犯。白天那個“擅離原籍”、示眾充軍的倒黴鬼就是前車之鑒。
大清的倫理價值觀當頭砸下。林玉嬋一顆心飛快下沉。
隻要林廣福不死,她就是跟這個大煙鬼綁定的財產。要賣要殺隨意,跟奴婢也差不多。
這次是商鋪掌櫃,下次可能就是青樓老鴇。起碼這掌櫃的看起來對她沒有惡心的意圖。
抱著這個想法,她安靜看戲,直到雙方把價格談到十五兩。林廣福拿到銀子,雙眼發光,明明大熱天,他卻好似寒冷,雙□□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後你就是齊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體,聽話……”
他心不在焉地囑咐著。
“知道了。”林玉嬋冷淡地打斷,“別忘了找你兒子。”
十五兩銀子十五年養恩,這具先天不足的皮囊從此換個主人,全程沒她反抗的機會。
林廣福美滋滋點頭,銀子往懷裏一揣,出門往煙館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轉頭看到旁邊的衙役,一張臉立刻拉出笑紋,塞給他一個裝茶葉的小紙包,笑嘻嘻地說了些“辛苦”、“費心”之類的套話。
然後吩咐林玉嬋:“傻站著幹什麽?走啦!”
蘇敏官等在府衙外麵的十字路口邊。
他讓渣甸大班先走,自己很負責地“等一下”。等了半天不見林玉嬋出來,隻好百無聊賴地閱讀牆上的懸賞告示。
忽然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大煙鬼從小門裏出來,跑得飛快,留下一個手舞足蹈的背影。
隨後林玉嬋走了出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身邊跟了幾個大男人押送,其中一個油膩膩戴眼鏡的,不住催她快走。
最後出來的是那個衙役。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簇新的茶葉包兒,撕掉外麵一層油紙,放在鼻子底下聞聞,滿意地笑了。
衙役走後,蘇敏官若無其事上前,彎腰拾起那張包茶葉的紙。
紙麵上印著商鋪的名號:德豐。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廣告:十三行公所外貿茗茶,量大質優,專供外洋……
“十三行?”蘇敏官忽然輕聲冷笑,將那油紙揉成一團,“不入流的小鋪子,也敢自稱十三行。”
十三行是廣州的傳奇。
從康熙到嘉慶的百餘年間,廣州城都是大清國唯一的外貿港口,素有“天子南庫”之稱。所有的外貿生意都被數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壟斷。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稱為十三行。
這是廣州最輝煌的時代。這些精明的粵商,盡管排在“士農工商”的傳統儒家社會等級之末,但卻把持著歐美財團在遠東的經濟命脈,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財力。他們通曉外語,對外國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裏的西洋珠寶珍玩多數為他們所采辦。甚至洋人行商見了他們都要恭敬三分,為著他們所代表的巨額的東方財富。
有詩雲: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繁華至極,便容易淪為虛妄。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實力的節節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發吃力。再加上官府變本加厲的壓榨,還有幾場莫名的天災人禍……看似光鮮的商行一個接一個的資不抵債,成了搖搖欲墜的空殼。
鴉片戰爭成了壓垮十三行的最後一棵稻草。《南京條約》簽訂以後,清政府被迫開放多口通商,廣州不再擁有外貿壟斷的地位,洋人可以隨意選擇生意夥伴,十三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紛紛解散破產,倒在了珠江之畔。
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無數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虛而入。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
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靠給洋人賣茶,積攢下巨額家業,自立門戶,名為“德豐”。
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誇,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後人死的死,走的走,沒法跳出來打假。
林玉嬋跟著王全,來到了位於西關之外的齊府。
民諺雲:東村、西俏、南富、北貧。說的是小小一城之內,風土人情、富庶貧瘠,都大有不同。
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
花崗岩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上書“為國分憂”,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硬木門半開,後麵另有趟櫳門,由杯口粗的坤甸木製成,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
牆上開了一道隱蔽的小門。門口守著個小廝,見了王全,笑著打招呼:“掌櫃的。”
王全問:“老爺在府裏嗎?”
小廝答:“老爺出去做客未歸。”
王全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命令林玉嬋:“還不快進來!”
林玉嬋依言進門,心裏奇怪。怎麽王全把她帶來齊府,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
院內深深不知幾進,日光從高高的天井灑入,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將窗格上繁複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豐滿。水磨青磚光可鑒人,大屋兩側各有青雲巷,檻窗裝嵌著圖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電視劇都複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
廣州城中西匯流,得風氣之先。這些彩色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物,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也不失為藝術精品。
隻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西洋櫥櫃混搭在一起,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炫富”兩個字。
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有個紅木家具城,後來老板炒股爆倉跑路,裏頭的家具被員工低價甩賣,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具,全都貼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盛氣淩人地堆在一塊兒。
——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
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貼牆快走,身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偶有妝容精致的女眷憑欄倚望,遠遠看到外男,迅速隱身不見。
林玉嬋瞥見牆角一個掃帚,特別勤快地拿起來開始幹活,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
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眼下心態十分平和:好好幹活,低調苟著。
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貨,亂掃掃走財氣怎麽辦!來人,帶她去洗幹淨,打扮打扮。”
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警惕地問:“要我幹什麽?”
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一個花錢買來的物件怎麽這麽多事。
“還要我說多少遍?”他不耐煩,“伺候少爺是你的福分。再多話掌嘴。”
林玉嬋:“……少爺?”
不是買她來做妹仔幹活的嗎?
這劇本又是哪來的?
當前生存為第一要義,“寵婢之路”倒不是不能接受。她不打算抱牌坊活。
但林玉嬋飛快的回憶了一下,方才在府裏見到的各路女眷,那些看起來像姨太太的美人,無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腳,隱在寬敞的裙擺裏幾乎看不見,隻有在緩行的時候才能露出繡鞋的一道邊,倒是小巧美觀。
但對於見慣了正常人腳的林玉嬋來說,她們的那一雙雙金蓮就顯得很不真實,連帶著整個人都看起來像是瓷娃娃。
至於幹活的妹仔傭婦,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腳——在林玉嬋的認知裏,裹了小腳的古代女子應該都是寸步難行;可這些小腳婦女幹活時卻依舊伶俐快捷,隻是行走的時候經常外八字,能坐下來幹的活決不站著,說明走動時還是頗有不便的。
不管怎樣,要是她去伺候少爺,這雙天足肯定是要“改進”一下的。那樣不就成殘廢了?
更別說,她生理年齡才十五歲,加上發育不良,現在身材近似小學生。
……太變態了。
王全忽然轉身,推開一個朝他請安的小廝,摘下眼鏡用衣襟使勁擦了擦。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少爺來了。”
他繞過那乞丐,免得被他髒手碰到衣裳,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仿佛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沒那麽多好心。我一年隻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他回頭一笑,“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喃喃咒罵一陣,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裏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著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試著跟他搭話,“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麵長衫,溫文爾雅地冷著一張臉,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灑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麽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裏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麽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雇工從庫房走到鋪麵,用的是藏在屋簷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裏存著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麽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回避話題,很幹脆地說:“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爺,”林玉嬋冷不丁說,“渣甸大班來接你時,說你已失蹤四日,他很惱火。可你被官府當成反賊下獄,我聽那衙役說,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嬋的眼神定在他臉上,觀察他的反應。
“所以,其實你在亂葬崗救我的時候,就已經從怡和洋行不辭而別了。
“我想起來,我當時快死了,可是耳朵還聽得見。我記得你說,你不打算在廣州城混了,臨走做件好事,給自己積點德……對了,你當時還帶著褡褳。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來買茶的?”
一時間空氣有點安靜。蘇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嬋的臉,看得她有些氣惱,不甘示弱地瞪他。
許久,他才麵無表情地一字字說:“你是買斷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顧客。阿妹,你也許不知道,隻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櫃就能把你打得全身開花。”
林玉嬋心裏忽地忐忑一下。他這話不知是提醒還是警告,反正總結起來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爺……”她趕緊見好就收,“她趕緊說:“我無聊,我多事,如果問到什麽不該問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說,“你不必這麽叫。”
林玉嬋驚訝:“……商名?”
“就是行商時用的名字啦。”他見她緊張,忽然輕笑出聲,“你唔知啊?”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裏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裏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隻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裏,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別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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