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第 1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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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商李維諾夫在漢口開設茶廠,  用蒸汽水壓機壓製磚茶,引起當地華人茶商抵製;林玉嬋幫忙調解,條件是偷師他的蒸汽機結構。
    她把圖紙繪好了,  也吃透了,  帶來上海,  隔三五天就琢磨一下,  尋思如何將李維諾夫式笨重蒸汽機,  改造得適合博雅這種小而美的茶葉生產線。
    王全帶領德豐行,迅速搶占上海外銷精製茶的市場。年初以來,  博雅精製茶的銷量十分低迷,幾乎不能自負盈虧。
    徐匯茶號的毛掌櫃托人帶話:“他們炒茶不吝成本!不吝成本啊林姑娘,  你拍馬也追不上的!不知道那王掌櫃錢從哪來,怪哉!”
    林玉嬋倒是知道王全的錢從哪來。炒房唄。
    這條路風險太大,  她如今不僅自己要掙錢,  還擔負著許多人的飯碗,  不能複製王全的賺錢路線。
    她讓毛掌櫃恪守職業道德,  專心給王全加工茶葉,不砸徐匯茶號的招牌。
    但與此同時,她心裏尋思,  如果能用蒸汽機製茶,  產量上去了,是不是能彌補利潤上的薄弱?
    可惜她才思有限,蒸汽機的改造模型想了好幾個,  始終不太對勁;也跟蘇敏官一起琢磨過,  畢竟兩人都不是專業工程師出身,做不到盡善盡美。
    術業有專攻。林玉嬋不做那閉門造車的傻事。靈機一動,請徐建寅幫忙。
    她將李維諾夫蒸汽機的圖紙仔細重繪一遍,  又詳細說明了廣式炒茶的步驟和所需器具,問徐建寅,有可能用機器代替人力,完成這些步驟嗎?
    如果學神真的能幫她打通這個任督二脈,今後十年她都可以給他免費代購!
    封好信箋,交給江高升。林玉嬋覺得希望滿滿。
    如今有了義興商會做依托,大宗商品價格暫時穩住,博雅商貿有限公司的業務穩中有升,又到了需要擴張的時節。
    茶葉生意由趙懷生負責,在德豐行的壓力下,暫時苟延殘喘。好在王全並不知道博雅是徐匯茶號的大股東,他“不吝成本”地為海關炮製精製茶的時候,這些成本有一部分還能回收到博雅的賬戶裏,算是勉強收支平衡。
    棉花行情繼續火爆。常保羅在寧波的親家,已經在當地開了個小小的“孟記花行”,專門為博雅公司輸送優質棉花。
    棉花的加工工作,由土山灣孤兒院的孩子們半工半讀地完成。林玉嬋派紅姑念姑兩位自梳女,輪班去孤兒院監督示範。她倆本就熟悉棉花紡織,又是女子身份,更易於和嬤嬤及孩子們溝通。
    此外博雅公司還開始承接進口西洋科學儀器的業務。業務量不大,隻是偶爾有西洋教士學者編纂書籍時有相關需求。早在容閎掌管博雅的時候,就喜歡進口這些沒用且昂貴的玩意兒,眼下博雅算是重操舊業。不同的是,林玉嬋會稍微運籌一下,盡量將不同客戶的訂單合並成團,從而降低成本,起碼不會像容閎那樣做一單虧一單。
    博雅虹口分號關閉。蓋因太平天國戰事逐漸平息,房東要收回各地資產,以便回鄉定居。眼下還沒有什麽保障租戶權益的法令,房東說退就退,林玉嬋也沒辦法。
    好在眼下的茶葉生意多半轉移到徐匯,博雅虹口的地段略嫌偏僻,正好一次搬走。
    不過經曆一次戰亂,房東已經從富戶被打回成普通百姓,也養不起太多下人。於是跟林玉嬋商議,丫環周姨就贈送給她,少退一個月房租。
    對他們來說,奴婢送了賣了,相當於處理一個物件,很隨意。
    但林玉嬋不想這麽隨意。她拿到周姨賣身契,自己用朱筆塗了,寫了一份放良聲明。跟周姨說是原主人念在過往情分,有意給她放良,讓她到衙門去上戶口。
    周姨跟林玉嬋幹了一年多,思想有所開化。覺得做丫環吃喝不愁,事事有人做主,這樣的日子雖然不錯,但像林姑娘這般自己對自己負責的生活,其實也挺好的。
    如今聽說原主人不要她了,周姨哭一場,盡管舍不得,但也慢慢高興起來,謝一聲阿彌陀佛。
    但她做下人慣了,也不願改做別的營生,還是留在林玉嬋這裏,負責給她的居所和博雅公司整理內務,當一個家政阿姨,每月同樣拿工錢。
    此外,博雅公司要招募五個新人,分管倉庫、運貨和跑街收款。
    以前林玉嬋也考慮過招些長期合同工,可是無親無故的陌生人,誰願意在一個小姑娘手底下幹活。
    如今倒是有人願意跟她。不過,她也不能完全自由選擇。
    “這十個人你都詢問過了,”博雅總號客廳裏,蘇敏官飛快地寫著條子,頭也不抬,對林玉嬋道,“本事怎樣不保證,但是嘴嚴,本分,都欠著天地會一條命。你按市價付薪即可,如果不包吃住,要再加三成工錢。”
    從南京城偷渡出來的一批批難民,有的尚能回鄉投奔親友,有的已經成了無根浮萍,難以重新融入社會。
    隻能依靠“組織”給安排點營生。
    林玉嬋在天地會裏有銜,交的會費也早就過了七天無理由退款期,也享受過了底層互助的福利,眼下該她盡點義務,她義不容辭。
    況且這點“義務”完全是舉手之勞。雖然略有風險,但和幾十年前,那時刻準備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造反的“義務”相比,簡直太人性化了。
    林玉嬋愉快地謝了,還不忘確認:“我隻要五個,若是……”
    “放心,剩下的我自有安排。黎富貴告訴我,耶鬆船廠在招力氣工。”
    瞧瞧,還讓她優先挑選。林玉嬋沾沾自喜地想,大概這就是白羽扇特權吧……
    十個人裏,有六個少年男子,四個青壯年天足女子。剛剛從孤城裏逃脫,顯得憔悴而堅韌。
    若按林玉嬋的喜好,最好是優先錄用女子。但她想了想,沒有當場做決定。
    “兩位經理都不在。請這些兄弟姐妹明日再來一天,我管兩頓飯。”
    公司裏不是她一個人在幹活。讓這些人來試個工,跟老員工們互動一下,性格習慣上能處得來,才要。
    蘇敏官點點頭,讓這十人回到臨時宿舍去。
    雖然這十人在身份上已經成為上海數萬難民之一,背景無可挑剔,但他還是不掉以輕心,送他們出博雅院門,沉穩地審視四周,確保沒有窺伺的眼睛。
    忽然他眼神定在街角,問林玉嬋:“這人你認識嗎?”
    一個二十多歲、書生模樣的男子,後頭跟個小廝,循著路牌一路找來。他戴副金邊眼鏡,穿茄色箭袖直身袍,馬褂邊緣滾了片金緞的邊——這是普通平民不準使用的高檔麵料,表明此人身有功名,約莫是個舉人或貢生。
    林玉嬋還沒反應,周姨已經迎了出去,帶著點長輩的不耐煩,笑著趕客:“梁先生,這裏是洋行——是西洋公司!你沒有業務不要來啦,大家都忙著呢,旁人客戶看到,以為我們天天不幹正事呢!”
    周姨自從恢複自由身,幹什麽都起勁,不滿足於“家政阿姨”的定位,也偶爾越權管點事。當然是在林玉嬋的默許範圍內。
    梁謹是上海廣方言館的算學教員,李善蘭的徒弟。以前就聽說過這位博雅公司的巾幗經理,前些日子在海關組織的慶功會上見到真人,回去後就有點忘不掉。這已經是第三次來了。
    大清國上億人口,整體來說思想趨同,但也有不少三觀出挑的異類。有人覺得寡婦當壚有辱國風,定要棒打之而後快;有人卻覺得情有可原,誰還沒個苦衷呢。
    梁謹屬於後者。他被周姨攔在門外,不甘心地高聲道:“誰說我沒業務,我——我要訂購西洋譯著!這裏不是海關指定供應商麽?”
    林玉嬋沒辦法,親自跑到門口。
    “梁先生,你要的西人譯著教科書,用不著越洋購買。墨海書館就有刊印。從這個路口往外右轉就到。慢走不送……”
    “林姑娘!”梁謹有意不叫她的“夫家姓”,有點笨拙地立在門口,一口氣說道,“咱們都不是守舊的人,我也知道寡婦門口是非多,我說兩句話就走——林姑娘,我不是貪你錢財,我鄉下家裏自有良田百畝,定能給你一個好的歸宿。你作風新派,我也會努力說服家人接納,絕不會委屈你。你要是應,我這就去請媒人……”
    他聲音漸小,鼓起勇氣再道:“今晚春社,於家班子在小桃園唱紹興戲,我、我包了一間好視角的,隻要報我的名字就行,我絕不打攪……”
    林玉嬋不尷不尬的聽了兩句,輕聲說:“梁先生,您既然知道寡婦門口是非多,這是打算讓街坊看我笑話呢?”
    博雅總號地處西貢路租界中心,街上住的多是洋人和新派華人,對各種傷風敗俗的怪現狀,倒不會像別處那樣嚴格;但一個衣冠楚楚的教書先生堵門求愛,時間久了也引人注目。
    梁謹麵皮一紅:“那、今晚……”
    “我不是諸葛亮,用不著您三顧茅廬。第一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沒有嫁人生子的打算。蒙您厚愛看我入眼,為什麽不把我的拒絕當回事呢?”
    若是他第一次就幹脆利落轉身走,林玉嬋或許還會覺得這是個大清少有的磊落好男人;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來,將她的婉拒之詞置若罔聞,不免顯得有些太自我為中心。
    林玉嬋也就小小甩個臉子,吩咐周姨送客。
    梁謹一急,伸手要拽她袖子:“我懂你的顧慮……”
    屋裏忽然傳來不耐煩的喊聲:“老板!這單子怎麽寫錯了!”
    梁謹犯愣,林玉嬋趁機脫身進門。
    “嘻嘻,多謝。”她鬆口氣,有點難為情,“見笑了。”
    蘇敏官看著她滿不在乎的樣兒,欲言又止,點點頭。
    一開始聽到外頭那教書先生講話,蘇敏官就識別出了他的意圖。但權衡片刻,並沒有莽撞出去幫她解圍。
    寡婦門口是非多。他要是再過去插幾句,演出個爭風吃醋的戲碼,更是給小姑娘招惹麻煩。
    外頭周姨仗著自己年紀大,把那麵皮薄的小年輕一路推出去,一邊嘮叨:“我們女人家掌櫃已經夠不容易的,你就不要來添亂了!走吧走吧……”
    依稀聽梁謹道了幾聲歉,訕訕而走。
    周姨大步進門,還在自言自語埋怨:“……也真是的,要麽就光明磊落的遣個媒人來,一個大男人家的天天闖寡婦門,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林玉嬋嚴厲道:“周姨!晚上不想去看戲了?”
    周姨這最後一句話指桑罵槐,以為她聽不出來呢。
    周姨垮下臉,不敢再多說什麽,隻是瞪了一眼蘇敏官,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賣相好有啥用,你倒是負責啊!
    蘇老板在工作上倒是十分負責。這日傍晚剛過,就有義興的夥計來請:“船備好了!幾位帶好厚衣,隨時出發!”
    今日是春社。
    古代百姓沒有太多娛樂活動,於是各樣節日就成了理所當然的放鬆由頭。
    前兩年,林玉嬋主要獨自打拚,也沒什麽心思湊熱鬧過傳統節。不過現在,隨著她人際關係擴張,逢年過節的時候,也需要跟土著們同步一下。
    譬如春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時節,江南各處村鎮鄉裏都會湊錢唱大戲,男女老少於田壟間聚飲,上層人士宴飲遊樂,疊鼓祈年。官府也會利用鄉民集會的時機,宣政教化,指導農時。
    這日,上海租界縣城以外解除宵禁,讓市民們能盡情賞戲到天黑。
    到了下午,街上不少人就進入過節模式,拎著酒菜走親訪友。林玉嬋也就關了商鋪。她早早就包了義興的船,請自己的員工和商會理事們看戲,統一刷個好感值。
    雖然從她自己的喜好出發,實在不覺得看戲有多好玩。但大家喜歡呀!
    掏錢就是了。
    蘇敏官平日對手下犀利嚴苛,但該發福利的時候也不含糊。今日也出錢請大夥聽戲。於是蘇州河上擠了五六艘烏蓬船,義興和博雅的在滬員工互道寒暄,高高興興地各上各船,慢慢往河麵深處搖去。
    河麵上,水汽混著初升的月光,飄到岸邊,給新長出來的嫩草覆蓋了一層淡淡的霧。
    林玉嬋坐在搖搖晃晃的船艙裏,跟周姨、紅姑、念姑聊了會子天,吃了點瓜子。
    常保羅和老趙各有家庭,今日要陪家人過節,於是便沒來湊熱鬧。林玉嬋都贈了節禮。
    於是艙裏隻有女人,很快放鬆談笑起來,話題漸漸百無禁忌。
    紅姑忽笑道:“我那日在街上聽人閑聊,聽到一樁好犀利的仙人跳騙局,說出來叫人臉紅,你們聽不聽……”
    忽然船艙外篤篤有聲,槳敲船舷,三長一短。
    大家都看林玉嬋,目光都有深意。
    紅姑把她後背一推,笑道:“小女孩家的聽什麽仙人跳,走吧!找你家少爺玩去。”
    其餘幾人都笑。
    中國自古是人情社會。倘若貿然聽聞一個陌生女子做派出格,無媒無聘的跟野男人廝混,大家多半會皺眉頭,覺得此女人品堪憂;但大夥跟林玉嬋已然熟絡,都知她是厚道人,對她的人品已有先入為主的好評,林玉嬋再有什麽作風問題,也就成了無傷大雅的小瑕疵,
    況且她還是發錢請客的老板。大家又都是女人。在這小小船艙裏,大驚小怪也沒人給發牌坊。
    林玉嬋於是笑著磕完一個瓜子,鑽出船艙,找穩重心,橫跨到相鄰的烏蓬船上。
    馬上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了過去,隔空塞進船艙。過程幹脆利落,河麵上其他人隻當自己眼花。
    艙裏的霸總已經扒了人五人六的皮,麵無表情將她擁進懷裏。
    林玉嬋任他抱著,低聲笑斥:“不是上午剛見過嗎?”
    以前她忙起來時六親不認,經常是忙完了才記得自己有個男朋友,獨自慚愧一會兒,然後乖巧地自找上門,說我來陪你啦。
    不知從何時起,她發現,一禮拜不見,真的會想念。
    漸漸發展到,四五天不見,有點想;兩三天不見,有點想……
    她給自己四字評語:真沒出息。
    蘇敏官指指船尾火灶上煨的飯菜,鋪開碗筷,朝她一笑,表示邀請。
    林玉嬋誇張哀號:“我不吃!”
    小少爺跟廚房不對付,這飯肯定不是他的手筆,多半出自義興茶館的大廚之手。而林玉嬋隔三差五去義興茶館蹭飯吃,早就深有體會——那廚子跟鹽有仇,做飯時放鹽數著粒,非常的素淡養生。
    再好吃的東西,缺了鹽,也索然無味。
    林玉嬋每次去那裏吃工作餐,都不見外地跑到廚房,自己給自己帶鹽。
    不過後來她也琢磨出其中奧妙:義興茶館不為賺錢,隻是給天地會散眾提供一個落腳之處。如果飯菜做得太好吃,一是不相幹的客人來太多,不方便談事;二是普通會眾沒事都來吃白食,薅禿大舵主的羊毛。
    所以寧可飯食難吃點,確保每碗飯都落到最需要的人肚子裏。
    蘇敏官忍笑,夾起清蒸魚的魚肚子,送到她碗裏。
    林玉嬋捏著鼻子一嚐——
    “哇!廚子轉性了?”
    不僅鹹淡合度,而且味道直接提升好幾個等級!
    船艙門忽然打開,林玉嬋直接一哆嗦。
    “我做的!”  洪春魁殺氣騰騰地站在外頭,手裏還攥著船槳,“怎麽,合口味嗎?”
    他現在是露娜的隨船廚師,暗地裏專管營救難民。昨日露娜再次完成申漢航線,洪春魁也跟著上岸,沒休息一天,被蘇敏官叫來劃船做飯。
    洪春魁知道這是有意打壓,但他沒怨言。十幾年沒看過戲了。十幾年沒聽過這等漂在水麵上的無憂的笑聲了。他從瑛王變回百姓,這些尋常生活中的煙火雜務,他百做不厭。
    再回首,想起當初自己陷在非黑即白的世界觀裏,把麵前這善良小姑娘當成個可以隨意捏死的“妖”,洪春魁恨不得尷尬跳船。
    不過他現在臉皮也厚了,洪春魁朝兩人一拱手,張口也是義興味:“老板慢用。蘇太……嘿嘿,林姑娘慢用。”
    林玉嬋趕緊說真心話:“好吃真好吃。辛苦了。”
    然後開開心心地吃她的魚肚子。
    林玉嬋初來大清之時,每天剩飯餿飯吃不飽,全靠在紅姑那裏蹭魚吃,這才能平安長高長大。
    所以後天形成了對魚的依戀。尤愛清蒸魚點鮮醬油。
    蘇敏官見慣了她狼吞虎咽吞魚的樣兒,隻道她天生愛吃。每次都把魚肚子留給她。
    作為回報,林玉嬋小心挑出了炒青菜裏的碎蒜末。
    小少爺從小嘴刁,吃東西的癖好忌諱能寫一本書。長大後被打回人間,大部分臭毛病都自動改了。但有些自小養成的喜好,沒那麽容易抹除。
    比如不吃熟蒜。隻接受涼拌菜裏的極稀薄的蒜辣味。
    洪春魁不拘小節,這點細節自然懶得管。
    蘇敏官抿嘴一笑,盛了湯。
    ……
    像長江旅行時那樣出格的事,如今是沒機會重溫的。但就算隻是吃個飯,就算悶頭各吃各的,一句話不說,這一天的疲憊也能掃掉大半。
    不知不覺,烏篷船外傳來嘈雜人聲。林玉嬋看窗外,漆黑起伏的山,慢慢往後退。
    她猛地意識到,這就是魯迅筆下的社戲呀!
    原版的!
    背過的課文依稀記得,她忽然衝口道:“我想吃羅漢豆!”
    蘇敏官眼角一彎。哪來的刁胃口。
    臨河的“折桂園”請來有名的杭州大戲班,已經不停歇地唱了幾個時辰。岸上黃金位置都坐著達官顯貴、地主鄉賢,百姓們湊在圍牆外,伸著脖子捕捉那戲中音色。
    也有人搖船來到河岸邊,就能從另一個角度近距離看戲。
    河麵上的黃金泊位滿滿當當,都是各式各樣的手搖船。小販挑著擔子,從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
    蘇敏官探頭出去看了看,卻是沒有賣豆的,隻有酒食點心,以及各個等級的大煙膏。
    有些齊整高級的船艙裏,已然吞雲吐霧,泄出灰煙嫋嫋。
    蘇敏官讓人將義興這幾艘船搖到上風口。
    大家已經急不可耐地出了艙,搬了板凳,各自找到理想位置,聚精會神地看戲。
    林玉嬋酒足飯飽,漫不經心地聽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今日的約會有點沉默。
    平日裏懟人不眨眼的蘇老板,今天隻是朝她微笑,耐心聽她胡扯瞎扯。
    她大概猜到蘇敏官心裏哪不痛快,笑著逗他:“怎麽,你還真以為我會答應那個貢生教員呀?”
    蘇敏官撩起眼皮看她。他的眉目沉靜如往常,眸子裏卻藏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確實是被那個不長眼的梁謹激起了一點點脾氣,但這不是主要矛盾。
    未婚姑娘做生意是妄想,但寡婦門前同樣不清淨。尤其是向她這種,沒有真正夫族撐腰的光杆“寡婦”。
    義興商會的風波暫時壓下去了,不識時務的追求者被她懟回去了。但以後呢?
    她這樣孤身奮鬥在商海,就像駕著一艘漏水的小船,雖然自己補了這裏補那裏,也能和其餘的快艇同場競技,但終究讓人捏一把汗。
    他幾乎沒動麵前的菜碼,靜靜看她吃得差不多,才說:“生意做這麽大,最好是得找個人嫁了。”
    林玉嬋差點嗆一口魚刺,喝口茶,不滿地瞪他一眼。
    蘇敏官麵色平淡,仿佛隻是在聊飯菜,“最好加點鹽”。
    她放下筷子,認真笑道:“可是我有paramour……”
    “當然今天不可以。”蘇敏官含笑看著她,“就算你有此意,也要等明天。”
    “林姑娘,”他十指指尖相對,深深看她一眼,仿佛隻是完成了一項不尋常的合約,“這一年……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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