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第 194 章

字數:10093   加入書籤

A+A-


    很好。她想,  喪權辱國進行時。
    對高中生來說,知識也分三六九等。憋屈的中國近代史是最不受歡迎的,要記熟隻能靠死記硬背。
    她記起來了。那是高考後的暑假,  她在珠江新城的一家超市打工,  想攢錢獎勵自己一次畢業旅行。
    在路邊發優惠券的時候,  一個醉駕,  把她送來了這裏。
    幸好她從小是孤兒,倒不會有人為此傷心欲絕。隻是這重新開始的落點也太獨特,  好像老天嫌她上輩子過得還不夠艱難。
    外麵鍾聲飄揚。有人在用英語對話。
    “我相信,  隨著福音的傳播,  隔閡是會逐漸消除的……順便,  你看到馬地臣爵士給我的那封回信了嗎?封麵印著怡和洋行徽章的那個?我記得隨手把它放在門口茶幾上,可轉眼便不見了——”
    “你亂放東西的習慣應該改改了,  莫禮遜牧師。”  另一個男聲含笑說道,“上次恭親王贈您的題詩扇子好像也是這麽丟的。”
    莫禮遜牧師自嘲而笑:“周六打網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討厭體育運動。”
    英語的口音和詞匯和現代有點差別,  但對於剛剛戰過高考的林玉嬋來說也不難懂。
    她掙紮著坐起身,透過小窗看隔壁,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禮遜牧師舒展身子坐在圓桌前,臉上依舊掛著老好人的笑容。他對麵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西洋人。他皮膚很白,  臉型瘦長,  發色橘裏帶紅,  頗像《簡愛》裏那種英國紳士的外形。
    天氣很熱,兩人都穿著襯衫西褲。牧師大概奉行心靜自然涼,  慢悠悠地吸著煙鬥,偶爾用手帕擦擦汗。那個橘發年輕人卻頗為急性,把袖口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搖得呼呼響,  不時挪動座位,捕捉那點若有若無的穿堂風。
    圓桌上擺著紅茶和糕點,還有一小罐白糖。一個中國小廝侍立在角落。
    林玉嬋扶著床頭,頭重腳輕地眩暈了一會兒,推開了門。
    “啊,虔誠的孩子醒了。”莫禮遜牧師欣慰地笑起來,“你要感謝上帝,我手頭的奎寧已經用完了,要不是羅伯特臨時造訪,身上又恰好帶著一些的話,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這兩天一直是教會裏的姐妹照顧你,你感覺怎麽樣了,親愛的?”
    林玉嬋想起曆史書裏的一堆條約,心情複雜。
    救命之恩該謝還是得謝。她抿了抿嘴角,對著兩個英國人各鞠一躬。
    “謝謝兩位……大人。”
    實在不知該怎麽稱呼,按古裝劇裏的規矩,暫時稱大人好了。
    莫禮遜牧師轉頭,用英語對旁邊那個叫羅伯特的年輕紳士輕笑:“真有趣,我還以為她會跪下來磕頭呢。看來我對中國禮儀還缺乏進一步的了解。”
    林玉嬋保持呆木臉。謹慎起見,她並沒有透露自己聽得懂英語的事實。
    茶室牆邊有鏡子。林玉嬋餘光一瞥,這才看到自己的形象:長得倒不難看,放在當地人裏甚至算得上清秀,隻是臉色蠟黃,頭發稀疏淩亂,套著個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兩個人高馬大的西洋人一對比,更顯得黑痩矮小,像隻迷路的小猴。
    “請問,”林玉嬋收回目光,禮貌地問,“送我來的那位……年輕人呢?”
    她記恩,決定有機會就去謝一下。
    “那個孩子啊,”莫禮遜牧師遺憾地說,“剛剛出門就讓官府的人帶走了。真是不幸。”
    林玉嬋大驚,忍不住問:“難道跟洋人接觸有罪?”
    “怎麽可能呢,我在廣州城傳了二十年福音,沒有一個信眾因此而被捕。”牧師笑道,“也許是他犯了什麽其他條例吧。你知道,我不方便幹涉中國官員的執法。他若是冤枉的,我相信他會得到公正的審判。”
    林玉嬋坐立不安起來。她記得那個少年在提到教堂的時候,眼神裏是帶著敵意的。
    她能相信牧師的話嗎?
    牧師看著像老好人,況且沒理由跟她說謊。
    “啊,對了,你餓了吧?”莫禮遜牧師笑著指指擺著下午茶的圓桌,趕走一隻盤旋的蒼蠅,“隨便吃。”
    這頓下午茶吃得有一陣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紅茶還剩小半壺,壺底泛著沉澱。精致銀盤裏剩著幾塊奶油餅幹、一塊被咬過的一口司康餅,幾條抹了果醬的白麵包。兩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著奶油。
    林玉嬋占的這具身子大約一輩子沒吃飽飯過。看到這一片殘羹剩飯,本能地兩眼放光,胃部絞動起來。
    牧師和藹地笑道:“吃吧,別怕。我們都吃過了。”
    林玉嬋確信他是好意。他在給街上窮孩子施粥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副慈祥的麵容。
    然而這具身子已經換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這個時代的自尊心。
    雖然還是餓得頭暈腦脹……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謝款待。”
    她自作主張地打開旁邊的櫥櫃,給自己拿了副幹淨的杯盤。把桌上的髒碗碟推到一邊。挑出幾塊幹淨的餅幹大口吞了。剩紅茶沒喝,倒出罐子裏的新鮮牛奶,舀出兩大勺糖拌勻,一飲而盡。
    牧師本能地皺眉,又尷尬一笑。
    他本以為這個可憐的姑娘會風卷殘雲,撅著身子把桌子打掃幹淨——他遇到的中國窮孩子都是這麽做的,哪管食物好賴,像一群饑餓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時候發出可笑的聲音,讓他這個施舍者看得無比滿足——可她卻坐下來,好像在跟他們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師忍不住想:這難道是個落難的大小姐嗎?
    那個年輕些的羅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沒說話。
    林玉嬋補足了卡路裏,打個飽嗝,沒找到幹淨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漬,由衷地眉開眼笑:“東西很好吃,多謝了。”
    既然吃了人家東西,按照在現代的習慣,她站起來,順手收拾桌子。
    牧師忙道:“讓仆人來就行了。”
    中國小廝立刻小跑過來,頗有敵意地看了林玉嬋一眼,然後旁若無人地把那幾塊吃剩的糕點揣進袖子裏,利索地收拾杯盤擦桌子。
    牧師見怪不怪地看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林玉嬋身上。
    “你叫什麽名字?”他繼續對林玉嬋好奇三連問,“為什麽知道奎寧能治療瘧疾?要知道廣州城裏的百姓毫不相信現代醫學,他們寧可喝著草根和蟲子煮成的濃湯而病死,也不肯嚐試我們提供的化學藥品……你信主嗎?你在哪個教區受的洗?你的家人也服侍上帝嗎?……”
    羅伯特終於按捺不住,禮貌地打斷了牧師的絮絮叨叨。
    “你問得太多了。莫禮遜牧師,”他輕聲用英語說,“這個可憐的姑娘對我們還很是提防。”
    牧師不好意思地捋捋自己的胡子,點點頭。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親愛的孩子。”他熱情地彎下腰,視線和林玉嬋平齊,“你看起來無家可歸,願意加入我的教會,做上帝的子民嗎?你可以給廣州的體麵女士們傳教,告訴她們上帝是如何治愈你的惡疾的……相信我,這裏還有很多激動人心的工作可以做。我可以負責你的食宿,每月另有十便士的零花錢……讓我算算……那是、那是……”
    林玉嬋微微驚訝。莫禮遜牧師的灰眼睛裏熠熠發光。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把福音傳播到廣州的每個角落。
    他手下也是真心缺人。
    牧師困難地數著手指頭。羅伯特看不下去,搶著說:“那大約是三百五十文銅錢。”
    林玉嬋心裏一動。
    她這個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小乞丐,要在這個地獄模式的世界活下去,實在是太難了。
    西洋人的生活水準,和外麵那些貧苦百姓不可同日而語。就連端茶送水的小廝也衣著光鮮,沒有受苦的樣貌。
    每天還能撿英國人的剩點心吃。
    尋常中國人對他們敬而遠之,甚至多有偏見。他們空有大筆傳教經費,卻無法吸引當地人參加傳教活動。
    而現在,莫禮遜牧師剛好伸出粗壯的橄欖枝,邀她搭上老牌帝國主義的便車……
    林玉嬋欠身:“請恕罪,我……怕是不能勝任服務上帝的工作。”
    牧師微笑:“我理解。摒棄錯誤的信仰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學習現代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沒關係,我可以給你在聖方濟各書院安排一個旁聽席位,補習聖經和英文。在這期間,你可以先做一些打雜的工作……”
    林玉嬋想了想,禮貌說道:“我可以給您打雜,無償,直到還清藥錢和照顧我的費用。”
    至於其他的,什麽傳教、學習,她沒什麽興趣。
    更重要的是,心中總有個坎過不去。雖然牧師和羅伯特看起來都不是壞人,但她環顧這裝潢精美的教堂,總覺得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鴉片堆出來的。
    她不覺得自己是民族主義者,但至少不能一開局就倒入列強陣營吧。
    牧師聽她這麽說,臉色轉陰,十分失望。
    “我治病救人是為了循蹈上帝的教誨,不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免費的幫傭。”他背過身去,“既然你堅持要過異端的生活,我也沒什麽可挽留的。”
    他想了想,從桌上的小匣子裏拿出一小塊銀子。
    “再會,願日後我們的道路再度相逢。
    林玉嬋頭一次摸到沉甸甸的銀子,約莫二兩多。她驚訝地抬頭看了看這個英國牧師。他依然慈愛地笑著,好像隻是在日行一善。
    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處境,對牧師再鞠一躬。
    “那麽,告辭。”
    她離開教堂。走出石砌的建築,熱浪撲麵而來,夾雜著被烘烤的塵土的味道。眼前的磚瓦重新變得暗淡無色,街巷裏的粗言穢語充斥耳膜。
    忽然,身後有人叫她。“
    “wait”
    林玉嬋不由自主回頭,隨後臉上湧起一陣血色。
    糟糕……
    羅伯特搖著扇子踱出教堂大門。他鼻梁很高,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灑在他臉上,把他高高的鼻梁染成彩色。
    “明明聽得懂英語,卻裝不懂。”他沒牧師那麽好脾氣,嘴角明明白白掛著冷笑,“牧師剛才給你的銀子呢?還回來,小騙子。”
    林玉嬋有點迷惑。這個時節來大清的洋人,哪個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哪來個這麽小氣摳門的?
    要是換成別人也就罷了;林玉嬋自己初來乍到,一文不名,可不想轉天就餓死。
    再說了,這銀子你們想給就給,想收就收?
    她幹脆耍賴,仰起頭說:“我們幾千萬兩銀子都賠了,這幾兩銀子就當還個零頭吧。謝謝!”
    說完,在羅伯特詫異莫名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近日又來一批訂單。他讓人從福建收了一批毛茶,自己親自監督過秤。
    他坐在和齊府後身的一間分鋪裏,滿院都是茶葉香氣。地上立著幾副銅杆,杆上懸著大秤。五六個力夫正在給那些竹筐一個個的過秤。
    一個衣衫打補丁的年輕人搓著手,目不轉睛地盯著秤上的數字。
    這是個鄉下來的茶農,頭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緊張得兩隻腳不知該往哪放。他有著這個年代窮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耳後全是黑泥,頭發常年不洗,辮子梢硬得翹了起來,散發出頭油和汗水混合發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櫃趾高氣揚地守在一邊,隨手從竹筐裏撈了幾把茶葉,丟進腳下的布袋裏。
    大秤晃兩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農失聲叫道:“不對,少了兩斤!”
    “懂不懂規矩?”王全指著地上的布袋,“這叫留樣茶!不然日後本行的貨出了問題,點知是哪批?”
    茶農囁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樣啊……”
    但他勢單力孤,王全和周邊夥計們一副“自古以來”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見。
    全家老小的整個下半年,就指著這點茶賣錢填肚子呢。
    光留樣還不夠。每個竹筐過秤之後,王全指點夥計,都將那上麵的斤兩抹了零頭。
    “你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煩地解釋,“你看這些筐還補過呢,雙層的——誒,每筐再減兩斤!”
    茶農忍氣吞聲,自己默默算了算,小聲問:“那,掌櫃的,一共給我多少?”
    王全拿個小算盤,劈裏啪啦算一通,笑道:“後生仔是頭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們交個朋友,給你個優惠價,五十八兩銀子拿走不謝……”
    那茶農當時就急了,結巴著說:“八……八百斤茶葉,我們好幾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就、就值五十八兩?”
    王全臉一沉:“本號向來公平生意,明碼標價。你這批茶葉號稱八百斤,其實留樣、去皮、扣雜質之後,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兩的市價,一共是八十五兩銀子——廣州茶行通用規矩,抹零後是八十兩。我們茶行代客買賣,要收傭金的不是?行規是九五圓賬,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兩。另外還有通事費、破箱費、差旅費、出口的關稅,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稅費以後還剩五十九兩。九多晦氣啊,圖吉利給你五十八,後生仔回去發財咯!……”
    茶農根本算不過來,張大嘴巴愣愣地呆著。
    這套盤剝話術顯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麽能把最終的貨款壓到最低——如果每樣折扣的順序稍微變一變,譬如先“扣稅”再“九五圓賬”,得出的數目就會稍微高一點。
    毫無文化的茶農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機竅,隻能急得臉發紅,徒勞地討價還價:“不成,不成!我爹說這些茶至少能賣一百兩的!”
    “洋商不愛付現銀,這錢先等著,年底再來拿吧!”王全一揮手,命令力夫:“茶葉挑走,去倉庫!”
    茶農急了,撲擋在竹筐前麵:“年底再付錢,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餓死嗎!”
    他似乎要放狠話,但王全身邊兩個牛高馬大的夥計走出兩步,茶農就氣餒了,弱著聲音說:“掌櫃的你們不能欺負人,我要現在就付錢!”
    “那便是向本行貸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鏡片後麵的雙眼眯得愈發小,“利息算優惠價,可以給你五十兩。”
    他解下腰間錢袋,故意嘩啦啦晃了一下裏頭的銀子,然後一個銀元一個銀元地往外數錢。
    茶農眼中噙著渾濁的淚,一點點退讓:“七……七十兩。掌櫃的可憐見,小的家裏還欠著錢,那些茶樹都是租賃的……”
    王全極其不耐煩:“行規如此,你嫌錢少,自己去找洋行賣啊!看哪個洋大人理你!”
    茶農還沒說話,一個憤怒的女聲斜刺裏加入進來。
    “掌櫃的,有錢也不能欺人太甚。你這叫竭澤而漁,以後茶農都破產改行了,你還能去哪兒收茶葉?你對他厚道點,明年他還來找你做生意!”
    王全嚇一大跳。這院子裏都是男人,哪來的女眷?
    而且張口就罵人!
    一回頭,“你?”
    林玉嬋早就守在這裏,目睹了資本家剝削勞動者的全過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簷下,最好慫成一個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會主義覺悟終於戰勝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衝口就怒斥資本家。
    茶農見有人幫腔,簡直感激涕零,衝王全拱手作揖:“對,對!掌櫃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錢,小的隻有餓死了!”
    王全覺得這姓林的妹仔簡直陰魂不散,揮手嗬斥:“你不在府裏呆著,跑這來幹嘛?快給我回去!”
    林玉嬋一攤手:“掌櫃的,我……我是來幹活的。”
    “幹活?”王全嗤笑,“我這裏有什麽活讓你幹?”
    林玉嬋:“聽說你這裏缺苦力。”
    聽小鳳說的。小鳳拿這話惡心她,意思是像她這樣的大腳妹,隻配做男人做的力氣活。
    林玉嬋卻留意在心,甚至覺得這主意不錯。
    王全一個迷糊,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麽?”
    “你的商鋪招不招苦力?”
    王全從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鏡,像看妖怪似的看著林玉嬋。
    “我忙著呢,你快給我回府!”
    “齊府不要我。”林玉嬋說,“宿舍隻給我留三日。三日過後,我聽他們議論,要……要配給一個長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齡都會去配人啊。”王全隨口說。然後注意到林玉嬋的表情,似乎不那麽高興,甚至有些厭惡。
    他明白過來,冷笑一聲:“我就說嘛,你還是想跟少爺!哼,晚了!少爺最近連我都不理了!”
    林玉嬋指著院子裏那些裝卸茶葉的力夫,固執地說:“我可以給你的鋪子做苦力。我又沒纏小腳,走的動路。”
    王全簡直哭笑不得。她異想天開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動幾斤……”
    林玉嬋大膽說:“其實我也會點算賬什麽的……”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101nove.com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