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第 1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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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嗆人的一口土煙, 先是把老婆典了,然後又“送”了幾個女兒。兒子自然是要養著的,可也沒那麽上心, 時常是孩子餓哭了才起來找點吃的。
最近幾天連吃食都沒有了。林廣福跑著跑著,就覺腿軟。但他依舊不知疲倦地追。
他後悔啊,這些年光顧著抽煙,幾個女兒隨便散養,尤其是八妹, 到了紮腳的年紀他也沒工夫管,生生把她拖成了一個大腳妹——遭人恥笑、嫁不出去倒是其次, 可恨她現在跑得飛快, 真是報應!
他看到八妹手裏有銀子。至少二兩。他不管這錢是怎麽來的,反正他看見了,就應該是他的。有了這些錢, 他可以不用躺在家裏, 而是去煙館享受,而且可以吸最純的公班土!
抱著這個信念, 他反倒越跑越快,一邊急中生智地罵著“不孝”、“忤逆”之類的話。周圍人見是老豆教訓細女,沒人出來管,有的還幫忙攔著林玉嬋,罵道:“一個女仔, 拋頭露麵跑什麽跑,好丟人的!”
林玉嬋沒頭蒼蠅似的亂奔, 有點後悔方才的正義選擇了。教堂的神學院還招人嗎?
但她早不認得教堂在哪了。眼前忽然出現一條石板大路,抬頭一扇大門,兩端立有巨鼓, 中央幾個威嚴大字:廣州府。
一排灰頭土臉的犯人正在被推搡著往外走。一群無所事事的百姓跟在後麵圍觀。
林玉嬋鑽進人堆,七躥八躥擠進了大鼓後麵的雜物堆。府衙門口亂哄哄的,一時沒人注意她。
林廣福倒是一直盯著她,踉蹌著跟上,被一個衙役推了個跟頭:“做咩啊?府衙重地,撒什麽野?”
又瞟了一眼門邊的大鼓,冷笑道:“要擊鼓鳴冤啊?”
林廣福蹬著凹陷的雙眼,不甘心地搖頭。那巨鼓上灰塵板結,廣州人都知道是擺設。上次有個瘋子亂敲,驚動了官老爺,板子打折了腿。
林廣福幹脆在街對麵的帽子鋪前一屁股坐下,咬牙罵道:“賤貨,我看你還能藏一輩子!”
林玉嬋很有耐心,握緊了銀子,隔著一條街,跟自己“親爹”耗。
府衙裏押出來的幾個犯人已經戴上枷,各就各位,準備示眾。
和林玉嬋在“晚清老照片”裏看到的如出一轍,他們大多蓬頭垢麵,脖子上套著一層笨重的木枷,手腳間串著鐵鏈。兩個看守的衙役揮著皮鞭,看誰姿態不正就抽兩下子。
一個嘴裏叼著煙卷的衙役頭子歪在一團麻繩上,握著皮鞭的把手,麵對一群好奇的百姓,高聲念出每個人的罪行。
“……李阿三,佛山人,偷盜財物折錢八百文,著戴枷示眾三日……吳玉良,湛江人,無故擅離本鄉,示眾後充軍……石安生,新安人,犯走私罪……”
人人愁眉苦臉,有氣無力地叫著“冤枉”、“饒命”。
圍觀百姓歡聲笑語,指指點點。
在木枷上那一排垂頭喪氣的腦袋中間,林玉嬋忽然看到一個臉熟的麵孔。
他不似其他人那麽蓬頭垢麵,隻是容顏憔悴,眼神卻還豁亮。他用力扶著木枷邊緣,手背上有幾道碎石劃出的口子,已經結痂了。
“蘇敏官,”衙役朝他吐了口煙葉,拖長了聲音念道,“天地會叛匪,示眾三日之後便即解送進京——殺頭!”
百姓們“嘩”的一下,低聲跟讀:“殺頭!”
林玉嬋難以置信,耳邊輕輕地“嗡”了一聲,腦海裏閃過一排畫麵:亂石坑裏的灰土,教堂前的施粥牧師,“匪首金蘭鶴”的那顆血淋淋人頭……
助人為樂給她收屍的這位小兄弟,看著眉清目秀人畜無害,也是“叛匪”?
他叫蘇敏官。
這堂堂大清國,“含匪率”也太高了!
蘇敏官用力從鐵鏈的縫隙裏伸出手,朝那衙役揮來揮去,義正辭嚴地說:“我不知道這些兄弟犯了什麽事,但小人我真是冤枉,我不過是幫人收了個屍,就讓你們糊裏糊塗地捉了來,吃了三天的餿飯。上京鳴冤那是肯定的,皇上那麽英明,必定能看出我蘇某乃無辜牽連的良民,定然會為我鳴冤昭雪——幹脆我現在就鳴冤,誒,有沒有好心人幫我敲一下那個鼓……”
雖說是鳴冤,但他也不像旁邊幾人那麽喪氣,也沒有弓腰磕頭,隻是據理力爭,給自己辯護。
他一邊說,一邊無意間往鳴冤鼓一瞟,忽然一怔。
鼓後麵露出一片小小衣角。小姑娘身量細,不特意往那個方向看不會發現。
倒是沒認出她。林玉嬋“死而複生”,雖說依舊滿臉病容,至少跟當時的死人樣大相徑庭。
他隻是奇怪。鳴冤鼓後頭怎麽還藏人呢?
林玉嬋正愣愣地看著他訴冤,突然兩人目光對上,她立時一身冷汗,耳朵尖發熱。
這要是被人發現她就完蛋了。慌忙把食指豎在嘴邊,朝他輕輕擺手。
蘇敏官也反應得快,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看向人群裏一個貌似德高望重的老頭,口中繼續滔滔不絕:“……這位老先生給評評理,放了我大家皆大歡喜,知府老爺也省得麻煩,是不是……”
林玉嬋輕輕出口氣,抹掉一把汗。
其他犯人們終日缺水少食,體力都是能省則省,就連“冤枉”喊得也頗為敷衍。隻有蘇敏官這麽一個話多的,衙役們在街上呆久了也無聊,當即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爛仔,你繼續編!五仙門外亂葬崗裏埋的都是砍頭的叛黨,你要真是良民,沒事往那裏去做甚?大家說說看,這個蘇敏官給叛黨收屍,即為叛黨同夥,沒錯吧?”
圍觀眾人哄笑:“長班說得對。”
蘇敏官氣餒了些,朗聲道:“我不是給叛黨收屍,我是偶然路過,看到那裏有個病死的細路女,古人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也許久沒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竅,想把她弄到義塚去。沒想到細路女半途活了,嚇死個人……”
衙役更笑成一團:“叛黨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黨來往就無罪了?——你說她不是叛黨,那她人在何處,你倒是找來對質啊。”
蘇敏官怔了一怔,道:“讓我放在南關增沙街的禮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臉色轉陰,拖長了聲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法外治權,就算長毛匪藏在裏頭,咱們都不能進去搜。哼,你拿洋人當擋箭牌,其心可誅啊。”
圍觀人眾紛紛道:“這人滿口胡言,眼見是叛黨無疑了,老爺們不必跟他枉費口舌。”
眾人群情激憤,都覺得這個蘇敏官的狡辯漏洞太多,簡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嬋被擋在厚厚一層看客後麵,目光穿過一束束粗細不均的辮子,打量那個倒黴的蘇敏官。
盡管容顏憔悴,頭頂的亂毛炸上天,但他卻依舊淡定從容,在身邊一眾黑粗悍匪的襯托下更是顯得五官精致,不似庸人。
衙役們當然不喜歡這態度,嬉笑著互相點評:“這後生仔皮相不錯,真到了京城,說不定被哪個娘娘看上,收到宮裏去伺候也說不定。不過那樣也免不掉哢嚓一刀,哈哈哈……”
圍觀眾人哄笑。有個父親指著他來教訓兒子:“你看,這還是體麵人家的後生仔,不學好就是這下場……”
百姓群中有個駝背老儒,拖長了聲音教化眾人:“其實這些人犯哪,若真是守法鄉民,來個親戚朋友作保,交幾兩銀子保費,早就領返屋企嗮。隻剩下這幾個孤魂野鬼,連個保人都沒有,隻能從嚴從重處理,這是官府辦事的規矩……”
老儒摸著胡子,忽然轉向蘇敏官,許是不忍他年紀輕輕的前途盡毀,語重心長地問:“後生仔,你可有爹娘兄姐,讓他們來跟官老爺好好說說,證實了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蘇敏官枕在木枷上,笑道:“多謝關心。我沒家人。”
老儒忙道:“那朋友也行啊,人生在世,總會交兩個仗義的朋友吧?你在誰家幫工,你的東家呢?”
蘇敏官猶豫片刻,道:“都沒有。”
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圍觀群眾惋惜地下定論:“原來是個混混,白瞎了這一表人才。”
蘇敏官輕輕翻了個白眼,看了看旁邊的難兄難弟,歪頭靠在了木枷上,不再說話。
戴枷示眾照例到午時止,群眾們看夠了熱鬧,肚子空起來,也就先後散了。
林玉嬋餘光一瞥,林廣福依舊惡狠狠地瞪著自己所在的方向。隻不過他的身體左右搖擺,晃得越來越厲害,臉上時而劃過古怪的表情,伸手去抓自己咽喉。
林玉嬋心中一動:他大約是毒癮犯了。
果然,又過了一刻鍾工夫,林廣福開始揪自己辮子,臉色紅白不定,牙齒咬得咯咯響,倒在一堆木板上輕輕抽搐,然後又吐,把帽子鋪前麵的台階吐得一塌糊塗。
路邊行人厭惡地躲著走。
帽子鋪老板從一堆瓜皮帽裏探出頭,扔下幾個銅板,斥道:“煙鬼,找個煙館去啦!莫要壞我生意!”
林廣福抓起銅板,顧不得道謝,佝僂著身子,往最近的一個煙館狂奔。
示眾的犯人們也晾夠了時間,幾個衙役扯著鐵鏈,把他們帶回牢裏。鐵鏈相擊,哐啷哐啷亂響。
林玉嬋趁亂從鳴冤鼓下鑽了出來。
她攥緊手裏的小塊銀子,茫然地想,現在該幹什麽呢?
從林廣福手裏搶出銀子,是全憑本能的做法。可是她親爹還在世。忤逆離家是重罪,她不管逃到何處都自動成為通緝犯,方才那個“無故擅離本鄉”的倒黴犯人就是先例。
隻要被官府盤問一句,大清之旅立刻畫句號。懷揣巨款隻能讓她死得更快。
更別提,她是個女仔,生存難度加倍。
不過,來都來了,至少要努力掙紮一下。
跟府衙隔一條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眾衙役先將犯人推進去,然後魚貫而入,開鎖開牢門。
林玉嬋鼓起勇氣,叫住留在外麵的那個衙役。他腰間掛著一串鑰匙,應該是個小官。
“……長班老爺。”
那衙役嘴裏嚼著一把煙草,回過頭來含含糊糊地問:“誰?”
林玉嬋忍著煙草怪味,小心地措辭:“長班老爺,方才有人說,這些示眾的人犯,可以有人作保,領回家去?”
那衙役隨口哼了一聲:“怎麽了?”
林玉嬋立刻說:“小女子來領那個……那個蘇敏官。”
她躺在一張簡單的小床上,床頭櫃上擺著一碗清水、一個小玻璃罐,裝了半罐白色的藥粉。
屋內陳設著一架自鳴鍾和一套西洋桌椅。牆上掛著一副舊網球拍。桌腳下掉落一封拆開的信,花體的英文她看不清楚,僅能看清紙麵上的日期。
1861年7月21日。
林玉嬋腦海裏浮現出一串高考考點:鹹豐皇帝在位的最後一年,第二次鴉片戰爭剛剛結束,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簽訂《北京條約》……
很好。她想,喪權辱國進行時。
對高中生來說,知識也分三六九等。憋屈的中國近代史是最不受歡迎的,要記熟隻能靠死記硬背。
她記起來了。那是高考後的暑假,她在珠江新城的一家超市打工,想攢錢獎勵自己一次畢業旅行。
在路邊發優惠券的時候,一個醉駕,把她送來了這裏。
幸好她從小是孤兒,倒不會有人為此傷心欲絕。隻是這重新開始的落點也太獨特,好像老天嫌她上輩子過得還不夠艱難。
外麵鍾聲飄揚。有人在用英語對話。
“我相信,隨著福音的傳播,隔閡是會逐漸消除的……順便,你看到馬地臣爵士給我的那封回信了嗎?封麵印著怡和洋行徽章的那個?我記得隨手把它放在門口茶幾上,可轉眼便不見了——”
“你亂放東西的習慣應該改改了,莫禮遜牧師。” 另一個男聲含笑說道,“上次恭親王贈您的題詩扇子好像也是這麽丟的。”
莫禮遜牧師自嘲而笑:“周六打網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討厭體育運動。”
英語的口音和詞匯和現代有點差別,但對於剛剛戰過高考的林玉嬋來說也不難懂。
她掙紮著坐起身,透過小窗看隔壁,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禮遜牧師舒展身子坐在圓桌前,臉上依舊掛著老好人的笑容。他對麵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西洋人。他皮膚很白,臉型瘦長,發色橘裏帶紅,頗像《簡愛》裏那種英國紳士的外形。
天氣很熱,兩人都穿著襯衫西褲。牧師大概奉行心靜自然涼,慢悠悠地吸著煙鬥,偶爾用手帕擦擦汗。那個橘發年輕人卻頗為急性,把袖口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搖得呼呼響,不時挪動座位,捕捉那點若有若無的穿堂風。
圓桌上擺著紅茶和糕點,還有一小罐白糖。一個中國小廝侍立在角落。
林玉嬋扶著床頭,頭重腳輕地眩暈了一會兒,推開了門。
“啊,虔誠的孩子醒了。”莫禮遜牧師欣慰地笑起來,“你要感謝上帝,我手頭的奎寧已經用完了,要不是羅伯特臨時造訪,身上又恰好帶著一些的話,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這兩天一直是教會裏的姐妹照顧你,你感覺怎麽樣了,親愛的?”
林玉嬋想起曆史書裏的一堆條約,心情複雜。
救命之恩該謝還是得謝。她抿了抿嘴角,對著兩個英國人各鞠一躬。
“謝謝兩位……大人。”
實在不知該怎麽稱呼,按古裝劇裏的規矩,暫時稱大人好了。
莫禮遜牧師轉頭,用英語對旁邊那個叫羅伯特的年輕紳士輕笑:“真有趣,我還以為她會跪下來磕頭呢。看來我對中國禮儀還缺乏進一步的了解。”
林玉嬋保持呆木臉。謹慎起見,她並沒有透露自己聽得懂英語的事實。
茶室牆邊有鏡子。林玉嬋餘光一瞥,這才看到自己的形象:長得倒不難看,放在當地人裏甚至算得上清秀,隻是臉色蠟黃,頭發稀疏淩亂,套著個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兩個人高馬大的西洋人一對比,更顯得黑痩矮小,像隻迷路的小猴。
“請問,”林玉嬋收回目光,禮貌地問,“送我來的那位……年輕人呢?”
她記恩,決定有機會就去謝一下。
“那個孩子啊,”莫禮遜牧師遺憾地說,“剛剛出門就讓官府的人帶走了。真是不幸。”
林玉嬋大驚,忍不住問:“難道跟洋人接觸有罪?”
“怎麽可能呢,我在廣州城傳了二十年福音,沒有一個信眾因此而被捕。”牧師笑道,“也許是他犯了什麽其他條例吧。你知道,我不方便幹涉中國官員的執法。他若是冤枉的,我相信他會得到公正的審判。”
林玉嬋坐立不安起來。她記得那個少年在提到教堂的時候,眼神裏是帶著敵意的。
她能相信牧師的話嗎?
牧師看著像老好人,況且沒理由跟她說謊。
“啊,對了,你餓了吧?”莫禮遜牧師笑著指指擺著下午茶的圓桌,趕走一隻盤旋的蒼蠅,“隨便吃。”
這頓下午茶吃得有一陣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紅茶還剩小半壺,壺底泛著沉澱。精致銀盤裏剩著幾塊奶油餅幹、一塊被咬過的一口司康餅,幾條抹了果醬的白麵包。兩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著奶油。
林玉嬋占的這具身子大約一輩子沒吃飽飯過。看到這一片殘羹剩飯,本能地兩眼放光,胃部絞動起來。
牧師和藹地笑道:“吃吧,別怕。我們都吃過了。”
林玉嬋確信他是好意。他在給街上窮孩子施粥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副慈祥的麵容。
然而這具身子已經換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這個時代的自尊心。
雖然還是餓得頭暈腦脹……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謝款待。”
她自作主張地打開旁邊的櫥櫃,給自己拿了副幹淨的杯盤。把桌上的髒碗碟推到一邊。挑出幾塊幹淨的餅幹大口吞了。剩紅茶沒喝,倒出罐子裏的新鮮牛奶,舀出兩大勺糖拌勻,一飲而盡。
牧師本能地皺眉,又尷尬一笑。
他本以為這個可憐的姑娘會風卷殘雲,撅著身子把桌子打掃幹淨——他遇到的中國窮孩子都是這麽做的,哪管食物好賴,像一群饑餓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時候發出可笑的聲音,讓他這個施舍者看得無比滿足——可她卻坐下來,好像在跟他們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師忍不住想:這難道是個落難的大小姐嗎?
那個年輕些的羅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沒說話。
林玉嬋補足了卡路裏,打個飽嗝,沒找到幹淨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漬,由衷地眉開眼笑:“東西很好吃,多謝了。”
既然吃了人家東西,按照在現代的習慣,她站起來,順手收拾桌子。
牧師忙道:“讓仆人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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