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 2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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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廣福慌忙退後兩步,  臉上掛著討好的微笑,將那《送女帖》雙手奉上:“王掌櫃,王老爺,  人找回來了,  那個……價錢還按原先的算吧?”
    “王掌櫃”還在留意四周的風水,  沒理他。
    林廣福湊上去:“掌櫃老爺?”
    林玉嬋摔得暈頭轉向,一睜眼,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無力贍養,願將親生女一口,  名喚林八妹,送養於人……道光某年生,鎖骨下有痣……作價白銀二十兩,  任由改名,  將來長大成人,  任從擇配,  不得反悔……”
    末了還有個小紅手印。顯然是林玉嬋“病死”之前按的。
    她覺得世界真魔幻。十五歲的姑娘,花一般年紀,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在文書上用的量詞是“一口”。
    “王掌櫃”彎下腰,仔細看她的臉和身材,  又抽出耳後一杆筆,撥了撥她頭發。
    “貨不對板,太瘦了!”他不滿地說,  “原以為你家風水好,  能養出水靈靈的女仔,現在這叫什麽?福相全沒了,不值二十兩了,  最多十兩!”
    林廣福憤恨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說:“她怎麽就生病了呢!”
    接著他仰起臉,悲戚道:“掌櫃的,您體諒體諒小人,要不是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誰忍心骨肉分離?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往日裏體格健壯,隻是生了場病,這才略微瘦了。隻消吃幾頓飽飯,保準肥回去……”
    “十一兩,不能再多。”王掌櫃正眼沒看林廣福,鼻子裏哼出聲,“這年頭大腳妹仔哪個能賣到十一兩?你知足吧!”
    妹仔就是廣東話裏的丫環。林廣福忙道:“腳可以纏的,你們隨便纏!她不怕痛!——隻是十一兩太少,這女仔還有個弟弟,也許久沒吃飽飯了,掌櫃的可憐見!”
    ……
    林玉嬋揉著腦袋爬起來,冷眼看著自己親爹醜態百出的還價。
    當然買家也不客氣。他叫王全,聽口吻是一家大茶葉鋪的掌櫃,按理說應該不差錢,但卻也錙銖必較,把她渾身上下挑出幾十樣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廣福見她醒了,如臨大敵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咬牙獰笑。
    “還想跑?哼,我已向衙門報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洋人那,旁人隻知你是我林廣福的女兒,也會把你送返我手裏!”
    這話不是威脅,是常識。
    在大清,子女是父母的私產。就算她逃出去打工,不管被誰發現了,都會熱心將她送回原生家庭。
    就算流亡做黑戶,被官府察覺,就成罪犯。白天那個“擅離原籍”、示眾充軍的倒黴鬼就是前車之鑒。
    大清的倫理價值觀當頭砸下。林玉嬋一顆心飛快下沉。
    隻要林廣福不死,她就是跟這個大煙鬼綁定的財產。要賣要殺隨意,跟奴婢也差不多。
    這次是商鋪掌櫃,下次可能就是青樓老鴇。起碼這掌櫃的看起來對她沒有惡心的意圖。
    抱著這個想法,她安靜看戲,直到雙方把價格談到十五兩。林廣福拿到銀子,雙眼發光,明明大熱天,他卻好似寒冷,雙□□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後你就是齊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體,聽話……”
    他心不在焉地囑咐著。
    “知道了。”林玉嬋冷淡地打斷,“別忘了找你兒子。”
    十五兩銀子十五年養恩,這具先天不足的皮囊從此換個主人,全程沒她反抗的機會。
    林廣福美滋滋點頭,銀子往懷裏一揣,出門往煙館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轉頭看到旁邊的衙役,一張臉立刻拉出笑紋,塞給他一個裝茶葉的小紙包,笑嘻嘻地說了些“辛苦”、“費心”之類的套話。
    然後吩咐林玉嬋:“傻站著幹什麽?走啦!”
    蘇敏官等在府衙外麵的十字路口邊。
    他讓渣甸大班先走,自己很負責地“等一下”。等了半天不見林玉嬋出來,隻好百無聊賴地閱讀牆上的懸賞告示。
    忽然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大煙鬼從小門裏出來,跑得飛快,留下一個手舞足蹈的背影。
    隨後林玉嬋走了出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身邊跟了幾個大男人押送,其中一個油膩膩戴眼鏡的,不住催她快走。
    最後出來的是那個衙役。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簇新的茶葉包兒,撕掉外麵一層油紙,放在鼻子底下聞聞,滿意地笑了。
    衙役走後,蘇敏官若無其事上前,彎腰拾起那張包茶葉的紙。
    紙麵上印著商鋪的名號:德豐。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廣告:十三行公所外貿茗茶,量大質優,專供外洋……
    “十三行?”蘇敏官忽然輕聲冷笑,將那油紙揉成一團,“不入流的小鋪子,也敢自稱十三行。”
    十三行是廣州的傳奇。
    從康熙到嘉慶的百餘年間,廣州城都是大清國唯一的外貿港口,素有“天子南庫”之稱。所有的外貿生意都被數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壟斷。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稱為十三行。
    這是廣州最輝煌的時代。這些精明的粵商,盡管排在“士農工商”的傳統儒家社會等級之末,但卻把持著歐美財團在遠東的經濟命脈,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財力。他們通曉外語,對外國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裏的西洋珠寶珍玩多數為他們所采辦。甚至洋人行商見了他們都要恭敬三分,為著他們所代表的巨額的東方財富。
    有詩雲: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繁華至極,便容易淪為虛妄。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實力的節節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發吃力。再加上官府變本加厲的壓榨,還有幾場莫名的天災人禍……看似光鮮的商行一個接一個的資不抵債,成了搖搖欲墜的空殼。
    鴉片戰爭成了壓垮十三行的最後一棵稻草。《南京條約》簽訂以後,清政府被迫開放多口通商,廣州不再擁有外貿壟斷的地位,洋人可以隨意選擇生意夥伴,十三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紛紛解散破產,倒在了珠江之畔。
    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無數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虛而入。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
    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靠給洋人賣茶,積攢下巨額家業,自立門戶,名為“德豐”。
    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誇,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後人死的死,走的走,沒法跳出來打假。
    林玉嬋跟著王全,來到了位於西關之外的齊府。
    民諺雲:東村、西俏、南富、北貧。說的是小小一城之內,風土人情、富庶貧瘠,都大有不同。
    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
    花崗岩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上書“為國分憂”,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硬木門半開,後麵另有趟櫳門,由杯口粗的坤甸木製成,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
    牆上開了一道隱蔽的小門。門口守著個小廝,見了王全,笑著打招呼:“掌櫃的。”
    王全問:“老爺在府裏嗎?”
    小廝答:“老爺出去做客未歸。”
    王全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命令林玉嬋:“還不快進來!”
    林玉嬋依言進門,心裏奇怪。怎麽王全把她帶來齊府,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
    院內深深不知幾進,日光從高高的天井灑入,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將窗格上繁複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豐滿。水磨青磚光可鑒人,大屋兩側各有青雲巷,檻窗裝嵌著圖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電視劇都複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
    廣州城中西匯流,得風氣之先。這些彩色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物,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也不失為藝術精品。
    隻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西洋櫥櫃混搭在一起,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炫富”兩個字。
    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有個紅木家具城,後來老板炒股爆倉跑路,裏頭的家具被員工低價甩賣,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具,全都貼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盛氣淩人地堆在一塊兒。
    ——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
    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貼牆快走,身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偶有妝容精致的女眷憑欄倚望,遠遠看到外男,迅速隱身不見。
    林玉嬋瞥見牆角一個掃帚,特別勤快地拿起來開始幹活,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
    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眼下心態十分平和:好好幹活,低調苟著。
    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貨,亂掃掃走財氣怎麽辦!來人,帶她去洗幹淨,打扮打扮。”
    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警惕地問:“要我幹什麽?”
    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一個花錢買來的物件怎麽這麽多事。
    “還要我說多少遍?”他不耐煩,“伺候少爺是你的福分。再多話掌嘴。”
    林玉嬋:“……少爺?”
    不是買她來做妹仔幹活的嗎?
    這劇本又是哪來的?
    當前生存為第一要義,“寵婢之路”倒不是不能接受。她不打算抱牌坊活。
    但林玉嬋飛快的回憶了一下,方才在府裏見到的各路女眷,那些看起來像姨太太的美人,無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腳,隱在寬敞的裙擺裏幾乎看不見,隻有在緩行的時候才能露出繡鞋的一道邊,倒是小巧美觀。
    但對於見慣了正常人腳的林玉嬋來說,她們的那一雙雙金蓮就顯得很不真實,連帶著整個人都看起來像是瓷娃娃。
    至於幹活的妹仔傭婦,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腳——在林玉嬋的認知裏,裹了小腳的古代女子應該都是寸步難行;可這些小腳婦女幹活時卻依舊伶俐快捷,隻是行走的時候經常外八字,能坐下來幹的活決不站著,說明走動時還是頗有不便的。
    不管怎樣,要是她去伺候少爺,這雙天足肯定是要“改進”一下的。那樣不就成殘廢了?
    更別說,她生理年齡才十五歲,加上發育不良,現在身材近似小學生。
    ……太變態了。
    王全忽然轉身,推開一個朝他請安的小廝,摘下眼鏡用衣襟使勁擦了擦。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少爺來了。”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胡子裏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著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麽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掉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裏,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著人頭的木杆上,飄著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麽這麽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著,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著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發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裏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麵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別的追求。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對這個當街橫死的病丫頭見怪不怪。
    男人們身材矮小,腦後垂著細長的發辮,穿著看不出顏色的長袍短褂和肥大的褲子。褲腳處用襪布一層層束起來,勾勒出骨骼凸出的腳踝,伸進肥大的麻鞋裏。但也有半數人沒有襪子,打著赤腳,厚厚的腳板踩在坑窪的道路上。
    零星的女人們含著胸,貼著牆根小步緩行,腳小得出奇,像尖尖的粽子。
    偶爾一輛轎子嘎吱嘎吱地經過,窗簾微卷,露出半個黑油油的大拉翅。
    整個世界仿佛一部沉悶的默片,散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風貌。
    大清。
    林玉嬋絕望地閉上眼。
    別人清穿和阿哥談戀愛,她直接空降成街邊伏屍。
    要完啊!
    金蘭鶴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牛眼,悲憫地看著她。
    ……
    林玉嬋發現自己還沒死。
    有人將她從土坑裏拉了出來。動作不是很輕柔,她的腳磕到了坑邊的碎石,也不覺得疼。
    “嘖,剛死,還是軟的……哎呀。”
    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後生。搬動她的時候,手背上被碎石劃出幾道血印,他輕聲咬牙。
    林玉嬋想喊“我沒死”,無奈連動嘴唇都沒有力氣。
    少年看了看她的一臉死相,同情地說:“這裏埋的都是剛殺頭的會黨,死後沒人給上香的。你就算要撲街倒地,也不能選這種地方,到閻王那裏說不清,知道嗎?”
    林玉嬋:“……”
    果然,被閻王退回來了。
    “反正我不在廣州混了,臨走做個好事,給你挪個位置。阿妹,你是想去護城河西壕的小丘呢,還是想去鎮海樓外的義塚?”
    少年把辮子甩到腦後,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張地做了決定。
    “去義塚吧。那對麵有個點心鋪。老板心善,每天讓人去供幾個燒包。你看你這麽瘦,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吧?”
    林玉嬋說不出話。身邊就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到處都是正法了的反賊屍體。這少年一個活人走進來,卻是毫無懼色。和她說話的語氣溫柔沉靜,渾不顧身邊血流成河。
    他背著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
    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汙濁的髒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著什麽:“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著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幹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裏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著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鍾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裏。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麵,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裏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髒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汙。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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