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第 2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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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安成齊少爺遵循著父親設定的人生路線, 一心隻讀聖賢書。可惜也不是讀書這塊料,二十多歲了連個秀才都沒考中。
齊老爺無奈之下,隻得放棄“由商入官”的夢想, 開始培養兒子當接班人。
可惜齊少爺從抓周以後就沒摸過錢,對經商這種充滿銅臭味的手藝更是深惡痛絕。別說學做生意了, 就是讓他練個撥算盤都要死要活, 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嚷嚷著老爺再逼他他就去跳珠江。
可憐齊少爺人生之路坎坷, 隻能寄情聲色, 流連青樓, 唯有在紅袖添香、花前月下的時候, 才能找到一點身為“風流才子”的感覺。
現在齊少爺拿著本書, 搖頭晃腦邊走邊讀, 一腳踩進地麵凹處的一攤濕泥。他渾不在意。他身後跟著的兩個小腳丫環立刻蹲下身, 一左一右用香帕把他鞋子上的泥擦幹淨。
齊少爺驟然撞見王掌櫃, 直皺眉頭。
“王全,你怎麽找到府裏來了!我說了今天有事,明日再去茶行不成嗎?老爺讓我學做生意,可也沒說讓我天天去吧?”
王全也措手不及, 趕緊給少爺請安:“不不,少爺,小人不是來催你的。是……哎, 少爺看這是誰?”
齊少爺才注意到藏在牆角裏黑不溜秋的小姑娘, 皺眉頭道:“這是何人?”
王全壓低聲音:“少爺忘了?是上個月少爺看上的, 說是跟揚州來的那個媚仙姑娘生得一模一樣。給□□贖身太貴,老爺定然發怒,可這妹仔隻要二十兩銀子, 八字又好,可不是劃算得很!就是腳大了些,可妹仔年紀不大,硬纏下應該也勉強能看。少爺放心,您房裏幾個侍婢,挑個不喜歡的讓她頂替了,老爺不會發現。”
林玉嬋無奈地想,替身梗啊……
她明白了。富二代的財權捏在老爹手裏,不敢花巨款給花魁贖身,於是退而求其次,悄悄請自家掌櫃出麵,低價買個替身解解饞。
齊少爺聽了王全一番解釋,卻勃然大怒,把兩個擦鞋丫頭踢到一邊。
“王先生,你到底懂不懂什麽叫‘風姿綽約’,什麽叫‘我見猶憐’?我家又不是沒錢,你就拿這等貨色糊弄人?”他將書卷放回袖子裏,不滿地瞪了王全一眼,“眼鏡壞了就去再配一副。這分明就是個又黃又黑的猴兒!媚仙姑娘哪有這麽醜?哪裏像了?嗯?哪裏像了?”
王全急道:“氣質,氣質啊!少爺上次說氣質一模一樣……”
說到一半他自己也猶豫了。媚仙姑娘那是弱柳扶風、一步三搖,一抬眼仿佛就受盡了人間委屈,讓人巴不得散盡家財把她贖出火坑;這姓林的小姑娘呢,相看時也是一副委屈臉,縮在她那個煙鬼爹身後,做小伏低百依百順,讓他特別爽快地掏了銀子。
可氣質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說不定啥時就變了,比如現在。
齊少爺皺著鼻子,命令林玉嬋:“你過來。讓我看看。”
王全趁機說:“聽說這姑娘是生了重病,剛剛痊愈,黑痩些是正常的。這女人嘛,三分靠臉蛋,七分靠打扮。小人本待給她換身衣裳,打扮打扮,再送來的。不過……哎,再怎麽說,這是少爺親自看上的人。少爺不是說了嗎,隻要小人能治得了你的相思病,少爺就會來茶行學做生意。貴人一諾千金,可不能食言喲。”
他一邊說,一邊拚命像林玉嬋使眼色。
還不趕緊表現一下自己!
這姑娘卻一點不機靈,像木頭似的呆呆一站,還背著光,顯得臉色更黑了。
“呆鵝!”王全低聲罵,“笑一個!笑一個!把你的衣裳拍拍平!挺胸!給少爺行個禮!把你的腳縮回去!”
事與願違。這傻姑娘訥訥站著,兩隻大腳不動如山,一點不懂賣弄風情,宛如智障。
不僅如此,她還嘶啞著聲音,弱弱地說:“少爺,我的病不知好全了沒有,別傳到您身上……”
說畢,不顧王全在對麵火急火燎地打手勢,故意重重咳嗽兩聲。
齊少爺一退三尺,暴跳如雷。
“我不要!退了!”少爺一把奪了王全腰間的扇子,狠狠敲了他的腦門,“我要的是媚仙,不是別人!哪裏買的退哪裏去!她爹娘呢!”
王全捂著腦袋齜牙咧嘴,想起林廣福捧著銀子跟捧著親爹牌位似的那副嘴臉,哀號道:“這怎麽退啊?給的銀子怕是早就讓她老豆換煙土了,一個銅板都回不來啊。”
“那就去幹粗活!賣了扔了!” 齊少爺厭惡地看了林玉嬋一眼,“別在我眼前晃!”
王全“辦事不利”,挨了少爺一頓訓,氣得血壓飆高,恨鐵不成鋼地跺腳。
“你啊你,蠢到家!你知不知道跟了少爺,以後吃穿不愁?——哼,果然是窮人沒見識,有機會也不知道抓住,這就是窮命!”
王全氣啊。自己多精明的一個生意人,就因為想哄少爺上進,白白當了冤大頭,這十五兩銀子竟是打水漂了。
都怪這小姑娘,好端端的生什麽病。要是她健健康康的,跟媚仙八分像,少爺早就笑納了。
正著急上火,林玉嬋在他身邊平靜地開口。
“掌櫃的,我就留在府裏做妹仔好了。我很會幹活的。”
王全怒道:“誰花十五兩銀子買個妹仔?你以為你是格格啊?”
話雖如此,卻也沒別的辦法。王全是生意人,花了錢,死也不肯自認蝕本。隻好讓人找來了府裏主管,擺著笑臉問:“最近府裏有沒有添人的打算?”
主管卻不買賬,看著林玉嬋直搖頭:“掌櫃的,雖說您是老爺的左右手,到底是給老爺辦事的,府裏的內務不用您費心。老爺說了,今年年景一般,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計收不齊,到時不缺佃戶拿家裏女仔抵租,他還怕府裏添太多嘴呢。”
主管語氣恭敬,然而臉上明擺著大寫“沒門”。
王全氣得啊,臉皮都青了。
林玉嬋於是成了個沒人要的皮球,暫時丟到耳房裏的粗使丫頭通鋪。
但主管說了,隻能容她三天。因為住在這裏的一個妹仔家裏有喪事,府裏開恩批了三天的假。等那個妹仔銷假回來,“這姑娘必須處理掉。”
“處理”這個詞讓林玉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大膽問:“怎麽個處理法?”
主管不耐煩:“問問問,反正又不是你做主。”
林玉嬋發現,不管是林廣福,還是王全、主管,談論買賣人口如同買賣雞鴨,語氣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好像壓根不知道對麵的“貨物”也是跟他一樣的、有血有肉有情緒的大活人。
不過,這裏起碼包吃包住,比跟林廣福過日子強多了。
她整理了亂糟糟的鋪位,又打冷水洗了個澡,仔細漱了口——下人們不許浪費柴薪燒熱水。好在天氣炎熱,冷水正好——這時候高矮胖瘦的妹仔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回房,拉個簾子倒頭就睡,沒幾個人注意到她的到來。
天黑了,沒人喊開飯。
林玉嬋:說好的包吃包住呢?
“咕”的一聲,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錐子,戳得她癟癟的肚子一陣絞痛。
好餓啊。一天沒吃飯了。上一頓好像還是教堂裏的牛奶餅幹,感覺像是過了幾輩子。
臨近床鋪的妹仔們打著呼嚕,有人居然還打飽嗝。
鼻子底下一張嘴,林玉嬋不懂就問。
拍拍鄰鋪的妹仔,輕聲問:“阿姐,你們都是在哪吃飯的?”
鄰鋪半睜開眼看她,厭惡地轉過身:“你誰?”
“我是……”
林玉嬋剛說兩個字,鄰鋪妹仔冷笑一聲。
“我倒不曾知道,這麽大個腳也能招進我們齊府來伺候。”
林玉嬋一怔,看到鄰鋪被子底下伸著一雙巴掌大的小尖腳,套著粉睡鞋,裏頭層層白布。
沒有姨太太們那麽迷你,然而也絕非自然,像八九歲小女孩的碼數。
她想,這腳大腳小怎麽還有鄙視鏈呢?
又轉向另一邊鄰鋪。那個妹仔沒等她開口,就嘟囔道:“新來的是吧?新來的餓著。我們的晚飯都是太太們吃剩下賞的——哎,今日吃的太油了,還挺撐得難受。”
說著把小腳一翹,打著飽嗝揉肚子,壓根沒看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急道:“你……”
明擺著霸淩新人。她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但硬床鋪和破衣裳提醒了她自己的所在。她攥著拳頭,默默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小目標:苟著。
她深呼吸幾口,躺回床上,用枕頭頂肚子。
聽著兩個鄰鋪妹仔嗤笑著咬耳朵。
“……要是放在我家鄉,這樣的女仔到二十歲也嫁不出去,不如趁早一條繩子吊死算了!她還有臉跟我們搭訕,嘻嘻!”
“看呀,她也知道她那雙腳見不得人,藏進被子裏了——瞧這被子好鼓。”
林玉嬋氣得汗毛倒豎。她在網上看過纏足的獵奇照片。她想,你們的腳丫子才見不得人呢!
同樣是受剝削受壓迫的人,誰又比誰高貴呢?
她把被子一踹,雙腳理直氣壯地亮出來,還晃了晃白生生的腳趾。
盡管她不回嘴,兩個妹仔還是氣得夠嗆。自古的道理,女人不紮腳,就等於品行不端,天生低人一等,就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她居然敢明晃晃的挑釁!瞧那蠢樣!
一個圓臉妹仔骨碌爬起來,床底下摸出一截腰帶,狠狠地朝林玉嬋的腳心抽去。
林玉嬋驚訝多於憤怒:“幹嘛?”
“哎唷,這是哪裏開來的兩條洋火輪啊?”圓臉妹仔冷笑,“我們地方小,可泊不下呢。”
林玉嬋默念三遍“苟”字訣,心平氣和地問:“你們想要我怎樣?”
圓臉妹仔一怔。她隻想欺負人,若是人家問“我怎麽才能不被欺負”,這她還真沒考慮過。
“你……你一個新來的,說話客氣點!”她惡狠狠地說,“以後大家的夜壺你來倒!我們腳小,走去茅房不方便。”
林玉嬋淡淡問:“還有嗎?”
“還有……對了,姐妹們的紮腳布,明日都該洗了。反正你也沒的洗,不能閑著。”
林玉嬋:“還有嗎?”
“還有……”對方忍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遇上了個曠世憨貨,倒有了些拉攏她的意圖,“你拜我們為姐姐,以後我們有什麽幹不完的活計,你得幫著幹。有賞下來的物件,得先給我們看……”
林玉嬋“哦”了一聲,蒙起被子繼續躺。
圓臉妹仔氣急:“你……喂,你聽得懂人話嗎?剛才那些都聽見了嗎?”
另一個窄臉妹仔都聽不下去了,輕聲說:“行了小鳳,過完嘴癮就睡覺吧。”
林玉嬋調整了一下枕頭,問:“你叫小鳳?”
小鳳一怔,點點頭,“怎麽?”
“你叫什麽?”林玉嬋轉身問窄臉妹仔。
“她叫秋蘭。”小鳳充滿敵意地搶答,“我們都是府裏的老人,你休想向管家婆告我們的狀!”
林玉嬋輕輕冷笑一聲,轉過身去不再理她。
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高中生的年紀,局限一方小天地,催生出惡毒的早熟。林玉嬋一點也不生那幼稚的氣。
林玉嬋翻身下床,走到秋蘭床前,好聲好氣地通了自己的名字:“秋蘭姐,我初來乍到,有什麽規矩還得靠你們教。今日天色晚了,你也勸勸小鳳姐早點休息,咱們明天還都要幹活呢。”
秋蘭雖然也看不上大腳妹,但她性子溫和,一直在床上裝睡“中立”。看到林玉嬋直接來找她說話,反倒不好意思,輕聲安慰:“小鳳火爆性子,其實人不壞……”
小鳳聽到,可氣壞了,衝著秋蘭喝道:“我性子怎麽火爆了?我是看不慣有些人要啥啥沒有,還傲得要命好像誰都欠她似的!喂,大腳妹,你別想挑撥離間我們倆!晚睡會兒怎麽了,秋蘭又不介意!”
秋蘭當然是介意的,明明是打圓場,卻被小鳳幾句噎回來,她臉色有點黑,翻身衝牆。
林玉嬋又問:“秋蘭姐,你可知這府上哪裏缺人?”
她隻有三天時間。與其指望別人發善心給她安排工作,不如主動出擊。
秋蘭想了想,搖搖頭。
“各處人都滿了,沒聽說要招新人……”跟那主管說的一致。
小鳳搶著接話:“怎麽,他們買你來,沒說好去哪個房,幹什麽活?那你是怎麽來的?”
大概是佃戶們送來抵租子的。這麽一想,小鳳愈發看不起這大腳妹。
“對了,”小鳳忽然冷笑,“茶行倉庫那邊,好像說要雇一批苦力……咳,說這有什麽用,你是女仔,腳再大,也不能去做苦力,嘻嘻!”
她已經跟廚房裏的人打好了招呼,到時候大家口徑一致,點心就是大腳妹“頂班”的時候丟的。
少爺是貴人,沒那麽多工夫調查破案,況且少爺護短,肯定會聽信熟人所言。到時候大腳妹有的受。
小鳳在心裏美滋滋地過了一遍劇本,就等大腳妹分辯。
誰知林玉嬋卻沒說話。她看到小鳳“及時”趕來,半點病容都沒有,心裏就明白了八分。
這丫頭壞也壞不到刀刃上。別的反派都知道“損人利己”,她幹這事對自己有啥好處?
不過,也不能撕破臉。自己要是真敢說實話,少爺和這幫賓客還不得吐一地。還是她林玉嬋倒黴。
她決定先嚇嚇小鳳。不慌不忙地指著盒子裏剩下的“麥樂雞”,笑道:“少爺問我,這些東西是哪來的……”
小鳳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臉色刷白,頓覺天旋地轉,靠著牆往下出溜,慢慢往下跪。
雖然捏碎揉扁再油炸,可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認出來,這不是自己每天的夜宵嗎……
油膩膩,黏糊糊,帶著冷凝的油腥氣,其實並不好吃,可畢竟是廚房裏偷帶的……
大腳妹不按常理出牌,她、她怎麽把自己偷帶食物的“罪證”搬來了?她也真敢!
小鳳第一反應,是大腳妹惡人先告狀,先拉她小鳳下水,來個同歸於盡。
可是,少爺怎麽還笑眯眯的呢?
小鳳自亂陣腳,平白有尿意,慌裏慌張地說:“少爺饒命,看在婢子多年伺候的份上……都是她的主意……”
林玉嬋提高音量:“……是小鳳姐的家傳手藝,用多種名貴原料製成點心,今日請少爺嚐個鮮。小鳳說,西洋點心有什麽出彩的,酒樓裏都能買;她的手藝可是獨家一份,能給齊府掙麵子。”
齊少爺聞言大悅:“沒錯沒錯,今日你們給我長臉了!”
他走過來,拍拍小鳳的肩膀以示鼓勵:“小鳳,以後有客人來,你還給我做這個——哎,這個點心,有名號嗎?”
小鳳整個人頭重腳輕,被少爺拍矮了一個頭,好像賭輸了褲子的賭徒突然被莊家免了賬,一時間茫茫然不知所謂,隻傻傻“嗯”了一聲。
過了好一陣,才猛然意識到什麽,“哎呀”一聲,小碎步退到了一旁,小聲說:“少爺抬愛,我……我……”
少爺的一班朋友跟著湊趣,笑道:“既然這點心沒名字,不如少爺贈一個吧!這妹仔叫什麽?小鳳?那就叫鳳凰餅好了……”
又有人道:“差矣差矣,一個小小婢子,哪裏壓得住這麽大氣的名號!鳳俗稱雞,我看這餅形也如小雞一般,不如就叫雞仔餅吧。”
“嗯,不錯不錯,俗中有雅趣。”
少爺朝小鳳笑道:“這名字可好?”
小鳳腦袋發脹,哪裏說得出話,隻曉得胡亂點頭。
她用餘光偷瞄林玉嬋。大腳妹愉快地看她一眼,隨後在一片喧嘩中悄悄告退。
小鳳得了少爺歡心,少爺特特問了她名字,還賞了她一匹布做衣裳。
小鳳坐在床上,摟著那捆油潤烏亮的香雲紗,又親又看,喜歡得不得了。
她忽然放下布,來到林玉嬋跟前。
“喂,大……那個林八妹。”她幹巴巴地說,“你今日挺聰明的,知道拿我的東西救急。”
本以為偷嘴敗露,結果被她一運作,反而成了少爺的功臣。小鳳今天從絕望到狂喜地滾了一圈,對林玉嬋也終於客氣了起來,甚至有點怕她。
小鳳不知道林玉嬋有沒有識破自己陷害她的“陰謀”。不過林玉嬋既然沒來找她算賬,小鳳也就順水推舟地不提這事,把它當個意外。
林玉嬋正給自己洗衣服,隨口回:“你還瀉肚嗎?要不要飲茶?”
小鳳全身一凜,見她目光澄澈,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
不過,小鳳還有好幾件事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對她沒好臉,大腳妹為什麽要以德報怨?以德報怨也就罷了,那個油炸點心明明是她的發明,為什麽要把功勞給自己?天底下哪有這麽傻的人?要說她傻,為什麽糊弄少爺的時候,又那麽精?
林玉嬋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我要那功勞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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