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第 20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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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廣福湊上去:“掌櫃老爺?”
    林玉嬋摔得暈頭轉向,  一睜眼,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無力贍養,願將親生女一口,  名喚林八妹,送養於人……道光某年生,鎖骨下有痣……作價白銀二十兩,  任由改名,  將來長大成人,任從擇配,不得反悔……”
    末了還有個小紅手印。顯然是林玉嬋“病死”之前按的。
    她覺得世界真魔幻。十五歲的姑娘,花一般年紀,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在文書上用的量詞是“一口”。
    “王掌櫃”彎下腰,仔細看她的臉和身材,  又抽出耳後一杆筆,  撥了撥她頭發。
    “貨不對板,太瘦了!”他不滿地說,  “原以為你家風水好,能養出水靈靈的女仔,現在這叫什麽?福相全沒了,不值二十兩了,最多十兩!”
    林廣福憤恨地瞪了女兒一眼,  咬牙說:“她怎麽就生病了呢!”
    接著他仰起臉,悲戚道:“掌櫃的,  您體諒體諒小人,要不是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誰忍心骨肉分離?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  往日裏體格健壯,隻是生了場病,這才略微瘦了。隻消吃幾頓飽飯,保準肥回去……”
    “十一兩,不能再多。”王掌櫃正眼沒看林廣福,鼻子裏哼出聲,“這年頭大腳妹仔哪個能賣到十一兩?你知足吧!”
    妹仔就是廣東話裏的丫環。林廣福忙道:“腳可以纏的,你們隨便纏!她不怕痛!——隻是十一兩太少,這女仔還有個弟弟,也許久沒吃飽飯了,掌櫃的可憐見!”
    ……
    林玉嬋揉著腦袋爬起來,冷眼看著自己親爹醜態百出的還價。
    當然買家也不客氣。他叫王全,聽口吻是一家大茶葉鋪的掌櫃,按理說應該不差錢,但卻也錙銖必較,把她渾身上下挑出幾十樣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廣福見她醒了,如臨大敵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咬牙獰笑。
    “還想跑?哼,我已向衙門報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洋人那,旁人隻知你是我林廣福的女兒,也會把你送返我手裏!”
    這話不是威脅,是常識。
    在大清,子女是父母的私產。就算她逃出去打工,不管被誰發現了,都會熱心將她送回原生家庭。
    就算流亡做黑戶,被官府察覺,就成罪犯。白天那個“擅離原籍”、示眾充軍的倒黴鬼就是前車之鑒。
    大清的倫理價值觀當頭砸下。林玉嬋一顆心飛快下沉。
    隻要林廣福不死,她就是跟這個大煙鬼綁定的財產。要賣要殺隨意,跟奴婢也差不多。
    這次是商鋪掌櫃,下次可能就是青樓老鴇。起碼這掌櫃的看起來對她沒有惡心的意圖。
    抱著這個想法,她安靜看戲,直到雙方把價格談到十五兩。林廣福拿到銀子,雙眼發光,明明大熱天,他卻好似寒冷,雙□□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後你就是齊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體,聽話……”
    他心不在焉地囑咐著。
    “知道了。”林玉嬋冷淡地打斷,“別忘了找你兒子。”
    十五兩銀子十五年養恩,這具先天不足的皮囊從此換個主人,全程沒她反抗的機會。
    林廣福美滋滋點頭,銀子往懷裏一揣,出門往煙館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轉頭看到旁邊的衙役,一張臉立刻拉出笑紋,塞給他一個裝茶葉的小紙包,笑嘻嘻地說了些“辛苦”、“費心”之類的套話。
    然後吩咐林玉嬋:“傻站著幹什麽?走啦!”
    蘇敏官等在府衙外麵的十字路口邊。
    他讓渣甸大班先走,自己很負責地“等一下”。等了半天不見林玉嬋出來,隻好百無聊賴地閱讀牆上的懸賞告示。
    忽然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大煙鬼從小門裏出來,跑得飛快,留下一個手舞足蹈的背影。
    隨後林玉嬋走了出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身邊跟了幾個大男人押送,其中一個油膩膩戴眼鏡的,不住催她快走。
    最後出來的是那個衙役。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簇新的茶葉包兒,撕掉外麵一層油紙,放在鼻子底下聞聞,滿意地笑了。
    衙役走後,蘇敏官若無其事上前,彎腰拾起那張包茶葉的紙。
    紙麵上印著商鋪的名號:德豐。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廣告:十三行公所外貿茗茶,量大質優,專供外洋……
    “十三行?”蘇敏官忽然輕聲冷笑,將那油紙揉成一團,“不入流的小鋪子,也敢自稱十三行。”
    十三行是廣州的傳奇。
    從康熙到嘉慶的百餘年間,廣州城都是大清國唯一的外貿港口,素有“天子南庫”之稱。所有的外貿生意都被數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壟斷。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稱為十三行。
    這是廣州最輝煌的時代。這些精明的粵商,盡管排在“士農工商”的傳統儒家社會等級之末,但卻把持著歐美財團在遠東的經濟命脈,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財力。他們通曉外語,對外國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裏的西洋珠寶珍玩多數為他們所采辦。甚至洋人行商見了他們都要恭敬三分,為著他們所代表的巨額的東方財富。
    有詩雲: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繁華至極,便容易淪為虛妄。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實力的節節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發吃力。再加上官府變本加厲的壓榨,還有幾場莫名的天災人禍……看似光鮮的商行一個接一個的資不抵債,成了搖搖欲墜的空殼。
    鴉片戰爭成了壓垮十三行的最後一棵稻草。《南京條約》簽訂以後,清政府被迫開放多口通商,廣州不再擁有外貿壟斷的地位,洋人可以隨意選擇生意夥伴,十三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紛紛解散破產,倒在了珠江之畔。
    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無數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虛而入。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
    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靠給洋人賣茶,積攢下巨額家業,自立門戶,名為“德豐”。
    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誇,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後人死的死,走的走,沒法跳出來打假。
    林玉嬋跟著王全,來到了位於西關之外的齊府。
    民諺雲:東村、西俏、南富、北貧。說的是小小一城之內,風土人情、富庶貧瘠,都大有不同。
    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
    花崗岩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上書“為國分憂”,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硬木門半開,後麵另有趟櫳門,由杯口粗的坤甸木製成,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
    牆上開了一道隱蔽的小門。門口守著個小廝,見了王全,笑著打招呼:“掌櫃的。”
    王全問:“老爺在府裏嗎?”
    小廝答:“老爺出去做客未歸。”
    王全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命令林玉嬋:“還不快進來!”
    林玉嬋依言進門,心裏奇怪。怎麽王全把她帶來齊府,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
    院內深深不知幾進,日光從高高的天井灑入,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將窗格上繁複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豐滿。水磨青磚光可鑒人,大屋兩側各有青雲巷,檻窗裝嵌著圖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電視劇都複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
    廣州城中西匯流,得風氣之先。這些彩色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物,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也不失為藝術精品。
    隻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西洋櫥櫃混搭在一起,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炫富”兩個字。
    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有個紅木家具城,後來老板炒股爆倉跑路,裏頭的家具被員工低價甩賣,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具,全都貼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盛氣淩人地堆在一塊兒。
    ——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
    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貼牆快走,身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偶有妝容精致的女眷憑欄倚望,遠遠看到外男,迅速隱身不見。
    林玉嬋瞥見牆角一個掃帚,特別勤快地拿起來開始幹活,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
    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眼下心態十分平和:好好幹活,低調苟著。
    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貨,亂掃掃走財氣怎麽辦!來人,帶她去洗幹淨,打扮打扮。”
    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警惕地問:“要我幹什麽?”
    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一個花錢買來的物件怎麽這麽多事。
    “還要我說多少遍?”他不耐煩,“伺候少爺是你的福分。再多話掌嘴。”
    林玉嬋:“……少爺?”
    不是買她來做妹仔幹活的嗎?
    這劇本又是哪來的?
    當前生存為第一要義,“寵婢之路”倒不是不能接受。她不打算抱牌坊活。
    但林玉嬋飛快的回憶了一下,方才在府裏見到的各路女眷,那些看起來像姨太太的美人,無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腳,隱在寬敞的裙擺裏幾乎看不見,隻有在緩行的時候才能露出繡鞋的一道邊,倒是小巧美觀。
    但對於見慣了正常人腳的林玉嬋來說,她們的那一雙雙金蓮就顯得很不真實,連帶著整個人都看起來像是瓷娃娃。
    至於幹活的妹仔傭婦,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腳——在林玉嬋的認知裏,裹了小腳的古代女子應該都是寸步難行;可這些小腳婦女幹活時卻依舊伶俐快捷,隻是行走的時候經常外八字,能坐下來幹的活決不站著,說明走動時還是頗有不便的。
    不管怎樣,要是她去伺候少爺,這雙天足肯定是要“改進”一下的。那樣不就成殘廢了?
    更別說,她生理年齡才十五歲,加上發育不良,現在身材近似小學生。
    ……太變態了。
    王全忽然轉身,推開一個朝他請安的小廝,摘下眼鏡用衣襟使勁擦了擦。
    “哎呀,說曹操曹操到。少爺來了。”
    一個衣衫打補丁的年輕人搓著手,目不轉睛地盯著秤上的數字。
    這是個鄉下來的茶農,頭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緊張得兩隻腳不知該往哪放。他有著這個年代窮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耳後全是黑泥,頭發常年不洗,辮子梢硬得翹了起來,散發出頭油和汗水混合發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櫃趾高氣揚地守在一邊,隨手從竹筐裏撈了幾把茶葉,丟進腳下的布袋裏。
    大秤晃兩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農失聲叫道:“不對,少了兩斤!”
    “懂不懂規矩?”王全指著地上的布袋,“這叫留樣茶!不然日後本行的貨出了問題,點知是哪批?”
    茶農囁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樣啊……”
    但他勢單力孤,王全和周邊夥計們一副“自古以來”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見。
    全家老小的整個下半年,就指著這點茶賣錢填肚子呢。
    光留樣還不夠。每個竹筐過秤之後,王全指點夥計,都將那上麵的斤兩抹了零頭。
    “你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煩地解釋,“你看這些筐還補過呢,雙層的——誒,每筐再減兩斤!”
    茶農忍氣吞聲,自己默默算了算,小聲問:“那,掌櫃的,一共給我多少?”
    王全拿個小算盤,劈裏啪啦算一通,笑道:“後生仔是頭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們交個朋友,給你個優惠價,五十八兩銀子拿走不謝……”
    那茶農當時就急了,結巴著說:“八……八百斤茶葉,我們好幾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就、就值五十八兩?”
    王全臉一沉:“本號向來公平生意,明碼標價。你這批茶葉號稱八百斤,其實留樣、去皮、扣雜質之後,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兩的市價,一共是八十五兩銀子——廣州茶行通用規矩,抹零後是八十兩。我們茶行代客買賣,要收傭金的不是?行規是九五圓賬,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兩。另外還有通事費、破箱費、差旅費、出口的關稅,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稅費以後還剩五十九兩。九多晦氣啊,圖吉利給你五十八,後生仔回去發財咯!……”
    茶農根本算不過來,張大嘴巴愣愣地呆著。
    這套盤剝話術顯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麽能把最終的貨款壓到最低——如果每樣折扣的順序稍微變一變,譬如先“扣稅”再“九五圓賬”,得出的數目就會稍微高一點。
    毫無文化的茶農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機竅,隻能急得臉發紅,徒勞地討價還價:“不成,不成!我爹說這些茶至少能賣一百兩的!”
    “洋商不愛付現銀,這錢先等著,年底再來拿吧!”王全一揮手,命令力夫:“茶葉挑走,去倉庫!”
    茶農急了,撲擋在竹筐前麵:“年底再付錢,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餓死嗎!”
    他似乎要放狠話,但王全身邊兩個牛高馬大的夥計走出兩步,茶農就氣餒了,弱著聲音說:“掌櫃的你們不能欺負人,我要現在就付錢!”
    “那便是向本行貸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鏡片後麵的雙眼眯得愈發小,“利息算優惠價,可以給你五十兩。”
    他解下腰間錢袋,故意嘩啦啦晃了一下裏頭的銀子,然後一個銀元一個銀元地往外數錢。
    茶農眼中噙著渾濁的淚,一點點退讓:“七……七十兩。掌櫃的可憐見,小的家裏還欠著錢,那些茶樹都是租賃的……”
    王全極其不耐煩:“行規如此,你嫌錢少,自己去找洋行賣啊!看哪個洋大人理你!”
    茶農還沒說話,一個憤怒的女聲斜刺裏加入進來。
    “掌櫃的,有錢也不能欺人太甚。你這叫竭澤而漁,以後茶農都破產改行了,你還能去哪兒收茶葉?你對他厚道點,明年他還來找你做生意!”
    王全嚇一大跳。這院子裏都是男人,哪來的女眷?
    而且張口就罵人!
    一回頭,“你?”
    林玉嬋早就守在這裏,目睹了資本家剝削勞動者的全過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簷下,最好慫成一個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會主義覺悟終於戰勝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衝口就怒斥資本家。
    茶農見有人幫腔,簡直感激涕零,衝王全拱手作揖:“對,對!掌櫃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錢,小的隻有餓死了!”
    王全覺得這姓林的妹仔簡直陰魂不散,揮手嗬斥:“你不在府裏呆著,跑這來幹嘛?快給我回去!”
    林玉嬋一攤手:“掌櫃的,我……我是來幹活的。”
    “幹活?”王全嗤笑,“我這裏有什麽活讓你幹?”
    林玉嬋:“聽說你這裏缺苦力。”
    聽小鳳說的。小鳳拿這話惡心她,意思是像她這樣的大腳妹,隻配做男人做的力氣活。
    林玉嬋卻留意在心,甚至覺得這主意不錯。
    王全一個迷糊,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麽?”
    “你的商鋪招不招苦力?”
    王全從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鏡,像看妖怪似的看著林玉嬋。
    “我忙著呢,你快給我回府!”
    “齊府不要我。”林玉嬋說,“宿舍隻給我留三日。三日過後,我聽他們議論,要……要配給一個長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齡都會去配人啊。”王全隨口說。然後注意到林玉嬋的表情,似乎不那麽高興,甚至有些厭惡。
    他明白過來,冷笑一聲:“我就說嘛,你還是想跟少爺!哼,晚了!少爺最近連我都不理了!”
    林玉嬋指著院子裏那些裝卸茶葉的力夫,固執地說:“我可以給你的鋪子做苦力。我又沒纏小腳,走的動路。”
    王全簡直哭笑不得。她異想天開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動幾斤……”
    林玉嬋大膽說:“其實我也會點算賬什麽的……”
    王全根本沒聽。他的世界觀裏,從來沒有“女人做生意”這個選項。
    他突然起了個念頭,伸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麵的一雙眼睛變回了笑模樣。
    “哎,後生仔,”他喚那茶農,“你還沒娶親吧?”
    茶農訥訥點頭。
    “我這裏有個妹仔,當初三十兩銀子買來的,如今要嫁人。我看你老實,不如給你吧——五十兩銀子,外加一個能生養的女仔,這下你可滿意了?這是最後一次講價,再糾纏你連五十兩也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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