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 2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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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不能怪王全。上次蘇敏官來訪, 點名讓林玉嬋陪著看倉庫。王全大概以為兩人有什麽舊交,因此默認林玉嬋知曉蘇少爺府上所在。
舊交倒是有。蘇敏官好心給無名屍首收屍的時候, 可不會順便留住址。
但林玉嬋也不準備回去問。
王全是商人。商人逐利,並且追求利益最大化。
她要顯得盡可能對茶行有用,避免磨磨唧唧婆婆媽媽,才能避免被掃地出門的命運。
這麽一想,跟一百多年後擁抱996的都市社畜也頗有共通之處。隻不過996社畜們失了老板歡心,頂多是一紙裁員通知重新再來;她要是被王全踢出茶行,明年此時就不知道在哪個山旮旯裏生孩子。
林玉嬋雙腳一轉, 徑直往碼頭去。
找紅姑準沒錯。
碼頭卻比以往熱鬧。原本碼頭就是人煙稠密的地方, 捕魚的小船鱗次櫛比,風塵仆仆的客商滿街都是,還有供客商歇腳的小型旅店,每到夜晚, 那裏總會亮起曖昧的紅燈。
但今日的熱鬧卻又不同往日。隻見海邊圍著一大群人,個個俯著身子,伸長了脖子往前看。若不是有一排栓船的墩子攔著,隻怕這幾百號人全都會撲通撲通掉水裏。
幾個官府衙役在敲鑼維持秩序,徒勞地喝令群眾散開散開。
林玉嬋尋個台階,略略向遠方一瞟,定住了眼神。
隻見遼闊的珠江江麵上,神氣活現地停著一串軍艦!
是非常現代的那種軍艦。有大煙囪,有火炮, 鐵皮反著陽光, 左右泊著護衛艦。
珠江江麵寬闊,但被這幾艘軍艦占滿,水路也顯得狹窄起來。對比之下, 近處的中式小帆船、小舢板,完全被拋在了時代之外。
圍觀者竊竊私語:“洋人的艦隊,去幫皇上剿長毛匪的!三天就能開到南京!”
有人道:“洋人那麽好心,幫咱們大清打仗?”
又有人啐道:“洋鬼子唯利是圖,隻要給銀子,什麽不肯做!皺什麽眉頭,咱們大清國庫充盈,又不缺銀子!”
一艘精光鋥亮的登陸艇緩緩駛近。那艇上掛的旗幟有些不倫不類:綠底、黃線對角交叉,中央有黃龍。
圍觀百姓見小艇衝來,呼啦一下作鳥獸散。
艇上下來幾個洋人軍官,穿著筆挺製服。維持秩序的官兵趕緊迎上去,簇擁出來一個頂戴大官,恭恭敬敬地寒暄了一番,將那幾個洋人軍官請進轎子,抬去休整了。
林玉嬋也趕緊跟著人群散去。她幾乎忘了,太平天國還在南京“作亂”。可她記憶裏太平天國是被曾國藩的湘軍剿滅的,可沒洋人什麽事啊。
紅姑上午出門賣魚,林玉嬋因而先到了魚市。在腥味撲鼻的市場裏尋了一圈,卻沒尋到人。有鄰鋪的支支吾吾告訴她:“紅姑有事,回家去了。”
跑腿的不怕辛苦。林玉嬋抱著茶罐子,掉頭又往紅姑的小院去。
隔著半條街,就聽到紅姑的大嗓門,聲音帶著慌亂。
“這位老爺跟了我一路,現在也該過癮了吧?這是我家,你別進來。”
一個穿製服的洋水手嘻嘻哈哈,走著明顯的醉步,把紅姑逼到院門口,上手摸她的胸。
幾個月的航行素出鳥來,按照每次靠岸的習慣,先上岸尋一日快活。
但這次遇到的姑娘不太配合。紅姑還挑著賣魚的擔子,肩膀一轉,用扁擔把那隻毛茸茸的手打掉:“老爺請自重!”
洋水手卻趁機扳住她的肩,湊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紅姑氣得滿臉通紅:“滾開!來人!這裏有番鬼鬧事!”
洋水手不以為意,用蹩腳的漢語說:“漂亮的姑娘,多少錢一晚?我有銀子!”
左鄰右舍開了幾扇門,探出幾個圍觀的腦袋。
大家表情各異,有厭惡的,有害怕的,卻還有幾個垂涎守候的。
有個弓腰拄拐的老頭搖頭嘮叨:“世風日下喲……洋人無法無天喲……快走快走,莫要在這裏辦事!”
嘮叨的聲音卻要多小有多小,更像是自言自語,完全起不到威懾力。
洋人朝那個方向一看,老頭嚇得麵色一白,敏捷無比地閃身回家,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洋水手更加肆無忌憚,架住紅姑,從她腰間摸到鑰匙,幾下開了門,粗壯的胳膊一伸,架住不斷怒吼的紅姑,把她往院子裏塞。
紅姑用腳勾門檻,急中生智叫道:“我、我已經叫人了!我有‘蝦子餅’,我的‘蝦子餅’馬上來了!放開我!”
洋水手猶豫了一下:“husband?”
他原本以為紅姑是獨身一人,這才肆無忌憚地追逐調戲。要是有丈夫,那還真有點麻煩。
“汪汪!汪汪汪!”
腳後跟忽然傳出汪汪幾聲狗叫。洋水手一扭頭,一隻眼露凶光的流浪狗正狺狺狂吠。
林玉嬋三兩步趕到巷子裏,喝道:“木蘭!咬他!咬他!”
流浪狗是母狗,林玉嬋驚訝其戰鬥力,起名曰木蘭。
她遠遠聽著洋水手騷擾紅姑,也起過那麽幾秒鍾的猶豫,萬一冒然上去幹涉,會不會落個破壞外交關係什麽的……
左鄰右舍那麽多看熱鬧的,可沒一個上去幫手。
但本能反應占了上風。這個時候看熱鬧她枉為女人。
她怒發衝冠地迎了上去,知道自己沒法武力壓製,先讓木蘭打頭陣。
果然,洋水手被木蘭的凶相唬住了一會兒,腳亂踢,外強中幹地使勁“shoo!shoo!”
洋人人高馬大。太陽在他身前照出影子,那影子能把林玉嬋整個包住。
林玉嬋抄起地上一塊碎磚,吼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已經叫打手了!馬上就來!”
洋人高人一等,官府法律什麽的嚇不住,隻能以暴易暴。
洋人驚訝。這就是“丈夫”?
紅姑趁機拚命掙紮。林玉嬋矮小,從洋水手胳膊底下一鑽,把她推進院子,自己也擠進去,大力關門。
誰知木蘭長相雖惡,但當了幾年的喪家之犬,對人類的恐懼深植骨髓。開始還蹭著林玉嬋的威風汪汪叫兩聲,忽然被洋水手踢到了肚子,登時一聲哀嚎,夾著尾巴逃走了!
院門沒關上,一柄明晃晃的腰刀忽然插了進來,重新把院門撬開了。
看到刀光,林玉嬋心中一凜,無端想起金蘭鶴大俠的人頭。
她幾乎忘了,這是一個法製混亂的社會。洋人有法外治權,殺個把華人,應該不會判刑吧?
周圍的嘈雜忽然都好似聽不見,第一反應就是掉頭,縮在了晾魚架子下麵。
洋水手揚長而入,踢合了門,用刀柄戳紅姑肚子。
他並沒沒打算鬧出人命,因此沒上刀刃;但他已經從剛開始的找樂心態,演變成了惱羞成怒的報複。這兩下雖不致命,但力道非同尋常,紅姑痛叫一聲,捂著肩膀動不了,拚命掩住前襟的衣服。
洋水手貓捉老鼠似的撕她衣服,碧瑩瑩的眼裏閃著貪婪的光。
“我是,你們皇帝請來的貴賓。你應該,感到榮幸!”
“先脫你的鞋看看。我聽說中國女人的腳……”
林玉嬋從一堆臭魚爛蝦裏衝出來,輪著個扁擔,照著洋水手的後背就打。
“丟你老母!要撒野回你們國家去撒!這裏還不是殖民地呢!”
她豁出去了,反正她又不是自己願意穿來這個世界的,苟個屁,早死早超生!
洋水手沒料到這小女孩居然敢反抗,一個不留神,被夾頭夾腦打了好幾下。
“該死!”他沒想到這兩個女人如此難纏,氣急敗壞道:“下一個,就是你!”
林玉嬋眼前一暗。一隻套著油靴的大腳朝她當頭踹來。
這一腳的力道能把流浪狗木蘭踹得滿街哀嚎,林玉嬋靈活地躲過了第一腳,沒躲過第二腳。
她滾落地麵,閉上眼睛,準備迎接“社會的毒打”。
那腳沒有踹上她的肚子。林玉嬋半邊臉貼地,看到一隻手拾起了那根扁擔,順勢一撥。扁擔盡頭敲在了那隻腳的脛骨上。
洋水手嗷嗷一叫,摔了一跤,但迅速爬起來,反身去拿紅姑雙手。
蘇敏官脫下涼帽,擦了擦額間的汗,看到林玉嬋和她手裏緊攥的板磚,神色複雜。
接著他看到一眼紅姑,頗為抱歉地朝她點點頭。
“有人告訴我,說你遇上洋人兵了。我先去魚市找你,你不在……”
紅姑躺在地上拚命用腳踹那洋人,聲音急得冒煙:“我為了甩掉他我先走了啊!小少爺,別幹看著!幫我揍人!”
蘇敏官這才確認了狀況,重新拾起扁擔,突然蓄力,朝那洋水手劈頭一掄。
洋水手隻能放開紅姑,抄起個水桶反手一擋。
哢嚓!那扁擔年久失修,竟而碎了。碎屑飄一地。
林玉嬋一骨碌爬起來,樂觀地叫道:“小白……敏官少爺,咱們三人一狗,能把他趕出去!”
木蘭已經審時度勢地跑了回來,跟在蘇敏官腳邊咆哮。
蘇敏官抖掉手中碎屑,一邊躲過兩隻拳頭,一邊尋家夥,百忙之中皺眉問她:“你來幹什麽?”
洋水手見來了個男人,也有點怯場。畢竟隻是臨時起意來找樂的。
但要他就此灰溜溜告退,又不甘心。什麽時候輪到中國人教訓他們了?
正僵持時,忽然門口人聲嘈雜,有人咣的一腳,踢開了門。
六七個同樣裝束的洋水手衝了進來!
“就是這裏,有中國人在鬧事!”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但也沒人上來找她麻煩。
雖然自古聖人言,女人不能拋頭露麵,但真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是嬌生慣養的富家閨女,屬於稀缺資源。在清末的廣州,街上隨處可見奔波忙碌的勞動婦女,有的還背著孩子,跟男人一樣賣力氣。
而且林玉嬋瘦得前不凸後不翹,長頭發往腦後一盤,乍一看像個發育不良的小夥子。更沒人注意她了。
力夫們麵黃肌瘦,臉上沒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靜止的。薄薄的肌肉蓋不住凸出的骨節,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繃出青筋。他們穿著破衣爛衫,竹筐送上後背,一節節壓彎的脊梁骨清晰可見。
走在邊上,清楚地聽到好幾個人肚子裏咕嚕嚕的叫。
說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處林玉嬋沒見過,應當是擠在一起的大通鋪,因為他們身上都帶著同一種臭味兒。
裝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頭已經爬上最高的榕樹頂,烤得人頭皮火熱。
林玉嬋跟著車,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約莫十分鍾,便到了珠江江畔。隻見碼頭參差,立著“珠江擺渡”、“香港小輪貨運”之類的招牌。商鋪林立,行人如雲,船舶往來,路上兼走著雞鴨鵝狗,熱鬧非凡。
……和兩個世紀之後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棟雕花砌門的三層大商鋪最為豪華,繡旗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德豐。
從側門進入後院,有人招呼:“開飯了!”
力夫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兒,紛紛現出期待的表情,伸著脖子湊了上去。
桶裏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鹹死人不償命的醬菜,還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幹。
力夫們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飽了飯,才偶爾有人用濃重的方言聊幾句天,抱怨天氣熱。
林玉嬋餓得前胸貼後背,扒開圍著木桶的幾個大後背,搶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幹。
午飯管夠,倒是沒人跟她搶。大夥隻是麻木地看她幾眼。
林玉嬋找個角落蹲著,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湧入胃部,身子一陣陣發虛。
病去如抽絲。她想:得快點健康起來。
隨後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們匆匆塞進最後幾口飯,然後從院子入了個後門,便是倉庫。倉庫大廳被粗木架子整齊地分隔成一片片,內側開著幾扇門,偶爾有人拿著鑰匙進出。那門縫裏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製茶間,有爐灶、笸籮、桌椅板凳之類。
除了林玉嬋背來的那批竹筐,地上還散落著許多不同樣式的竹筐、竹箱、背簍,都裝著茶葉,想來是從不同茶農那裏收來的。
力夫們將茶葉統一倒入印有“德豐”字樣的布袋裏,然後紮上口,背起來,一個個爬上梯`子頂,鑽進貨架,匍匐著身子,將茶葉塞進貨架最裏層。
梯`子少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體力活,因此隻是最強壯的幾個力夫在爬來爬去,剩下的在底下無所事事。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夥畏高,都不上去。
一個茶行夥計用髒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來個人,把貨擺上去啊!”
然而力夫們就像一群綿羊,聽話是聽話,耍賴的時候也眾口一詞。
“等黃大個兒吧。”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爬不了那麽高。”
力夫們歪在牆根歇著,茶行夥計罵罵咧咧,轉頭又看見林玉嬋,更沒好氣。
“誰把娘們放進來了?”他左右看看,“這誰的婆娘,趕緊領走!”
林玉嬋想也不想,答:“來幹活的!”
她幾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貨架上,朝下伸手。
“陳阿福大哥,遞個袋上來!”
根據一上午的觀察,她挑了個最老實,最逆來順受的力夫。
被點名的陳阿福懵懂地一抬頭,“啊?”
“給我遞個袋!不用爬梯`子,遞過來就行。”
陳阿福頂著個忍氣吞聲的臉,不聲不響地舉起一個布袋。
林玉嬋:“上來兩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陳阿福嘴唇動了動,似乎很想問“你是誰,你憑什麽指揮我”,但他終究一聲沒吭,聽話地爬了兩步梯`子。
林玉嬋正好接住布袋,轉身推入貨架裏麵。她身材瘦小,動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時候,上貨速度就是最快的。
陳阿福還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嬋把目光轉向第二個力夫。
“李發財大哥,把那個袋遞給阿福。”
李發財斜眼看她一眼,咕噥了幾聲,什麽“黃大個兒”。
林玉嬋催促:“晚些大掌櫃的要來,咱們起碼做出個幹活的樣兒。”
李發財倒是看到早間她和王全在一塊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按照她的指點,遞了一個布袋給陳阿福。
長長的梯`子上,構築了一個小小的流水線。李發財和陳阿福隻需要將布袋左邊轉右邊,不用費力爬上爬下。林玉嬋在最高處拉起布袋,再搬上貨架,靈活地放置得整整齊齊。
這架梯`子的運貨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幾倍。
茶行夥計覺得有趣,抬頭看了好一會兒。
其實別的力夫未必想不出這種合作方法。但是貨架和梯`子都十分狹窄,容不得一個大小夥子穩當地立在上麵。隻有林玉嬋這種體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麵來來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著勞動的間隙四處看看。
這個貨倉巨大而簡陋,看起來沒有什麽防潮防水設施,隻是一排排簡單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氣,茶葉易腐。就算是貨倉內通風陰涼,這些茶葉也無法長期存放。
看來這些都是短期內即將交割的貨。
一個布袋半人高,一層貨架放五袋,一排兩層,全倉大約二十排。
“一天就收來幾百袋茶,真是大戶啊。”林玉嬋默默算了一下,“他們有多少個分號?”
忽然門口騷動。有人叫:“掌櫃的來了!”
王全終於追回了他的銀子,推著那油膩膩的眼鏡,前來視察倉庫。
“都給我擺整齊了!”跟身邊人吆喝著吩咐,“晚上誰值班都不許偷懶!倉裏的茶葉都是有數的,再丟一兩,通通送你們見官!……炒茶的呢?怎麽還不上工?……”
王全檢查力夫們搬運茶葉,忽然看到——
“……咦?”
他眯起眼睛,盯著那個不同尋常的流水線,以及梯`子頂端那個靈活的瘦子,登時怒不可遏。
“哎,你怎麽在這兒?快下來!”
林玉嬋跟著力夫隊伍出院子的時候,他本以為她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豐行生意遍布全城,稍微跟下人吩咐一聲,就有千百雙眼睛幫他找人。找回來再狠狠教訓一番,不愁她不聽話。
誰料她不但沒跑,還在兢兢業業的幹活!這是唱哪出?
林玉嬋跳下梯`子,厚皮厚臉地說:“掌櫃的,你問問他們,我方才扛了多少袋茶?”
王全四處看了一眼。力夫們見掌櫃的來了,都開始勤勉工作。但很顯然,林玉嬋這個工作小組裝卸的布袋數量遙遙領先,一目了然。
王全眉頭凝成麻花,輕聲命令身邊小廝:“把這妹仔弄走!”
林玉嬋守著梯`子不下來,梯`子窄小又搖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倒也沒人肯冒然上去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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