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還有一類人,叫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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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畔廬山雲霧,眼前曲折梅花。
亭中獨坐,縱然悠閑愜意。
可,都過去小半個時辰了,小哥哥為何還沒回來?
出恭,需要這麽久?
謝錦詞漸漸失了耐心,澄澈鹿眼望著少年離時的方向,內裏蒙上一層憂色。
小哥哥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她稍作猶豫,而後決然跳下石凳,往曲徑通幽處尋去。
……
梅樹掩映下,假山層疊堆積,巧妙地在內裏形成一處天然洞穴。
碧色淩霄垂落洞口,遮去半數日光。
斑駁暗影投射在石牆上,亦流淌於少年天青色的衣袂上。
“你這小子,倒是沒白教你功夫,還知道來送老頭子一程呐?”
昏暗中,一位老者歪坐在光滑的青石板上,頭一仰,將葫蘆裏的美酒盡數送入口中。
他身穿彩布縫拚而成的夾襖,頭戴羊皮氈帽,花白頭發糟亂,卻不顯絲毫老態。
沈長風笑吟吟地看著他,“為了引我來,嶽老竟特意跑了趟瑢韻軒,著實是辛苦了。”
“臭小子!老頭子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
老者連連搖頭,卻是又灌下一口酒,“話說,你就不問問我為何要走?”
少年輕笑,“江南待膩了,總歸是要換個地方。”
“沒良心的東西!”
話音落,一陣罡風破空而起,老者指尖未動,手裏的葫蘆卻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朝著少年直飛而去。
沈長風微一側身,輕鬆避過,回頭便見老者已然來到身側,高舉的臂間,赫然夾著方才襲來的葫蘆。
“小子,你太慢了!”
老者嘿嘿一笑,抬手又是一記空拳。
少年偏頭躲過,身形往後掠去,青衣翻飛,嫻雅自得。
老者眼露讚歎,將葫蘆別在腰間,足尖一點,再次朝著少年攻去。
他步步緊逼,招式愈發淩厲,少年卻始終麵帶微笑,次次完美躲開他的攻勢。
青出於藍勝於藍。
十多個回合下來,老者撒氣般坐回到青石板上,蹬腿道:“不打了不打了!連根毛都碰不到,沒意思!”
他手往腰間探去,欲要解下葫蘆喝上一口,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別找了,在這裏。”
姿容豔美的少年,晃了晃手裏的葫蘆,嫣紅唇瓣弧度邪肆。
“好小子,連你師傅的酒葫蘆都敢偷!還不快還我!”
老者氣鼓鼓地瞪向他,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長風低頭輕嗅,將葫蘆扔給他,嫌棄道:“喝了十年的燒刀子,也不知曉換換口味?”
老者捧著葫蘆,喝水般飲下一大口,“你懂個屁!燒刀子極烈,喝下去如同吞火一般,隻有我這種曆經滄桑的男人,才品得出其中甘美!”
“也罷,反正辣的是你的喉嚨。”
沈長風撩袍,與他並坐,聞了半晌酒香,輕聲:“十年承情,長風無以為報。”
老者拍拍他的肩,嬉笑道:“怎會無以為報?你給我銀子就好!”
“老不正經。”
沈長風無奈歎息,“昨日才訛走傅聽寒的心頭肉,今日便要來訛我了?我啊,一窮二白,就連身上這件衣裳,也值不了幾個錢。”
“哼,每次一提到錢,你就跟我哭窮,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師傅?”
言語間,老者從懷中摸出一本小折子,正要交給少年,卻又陡然收了回去。
他眼如鷹隼,銳利地穿透石壁孔隙,盯著洞外某處,殺意漸顯。
沈長風眯起桃花眼,亦從狹縫望了出去。
冬陽白梅下,七八歲的小姑娘神色焦急,四顧逡巡,似乎是迷了路。
老者低聲道:“哪來的小丫頭片子?平白無故送死——”
沈長風按下他的手,“自己人。”
老者盯著小姑娘,看了又看,臉上神色變幻,最終笑著擺了擺手,“小子,你記住,在這世間,除了媳婦兒,非友即敵。”
“這你可就說錯了,還有一類人,叫做棋子。”
少年嗓音輕輕,如玉麵容隱於昏暗,唯有一雙深眸,灼然不見底。
眼見小姑娘正往石洞尋來,老者迅速掏出小折子,鄭重地放在少年掌心。
他露出少有的嚴肅神態,沉聲道:“這東西,我替你保管了十年,如今物歸原主,我也算是不負那位所托了。小子,你腳下的這條路,可有點不好走啊……”
沈長風沉默地將折子收好,並未翻看。
他緩緩起身,背對老者,一字一句道:“往後山高水長,我便送嶽老到此處了。”
老者望著那抹青影,微有怔然。
思緒晃了晃,他仿佛回到十七年前,那黃沙漫天、屍橫遍野的北疆戰場上。
那個永遠衝在最前麵,力擋千軍萬馬的剛毅男人,像是一幅永恒的畫卷,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如今,他的兒子羽翼漸豐,絲毫不亞於當年的他。
這便夠了。
這便,
足夠了啊……
身穿彩布夾襖,頭戴羊皮氈帽的老者,偷偷抹了把眼角,一口幹盡葫蘆裏的燒刀子。
再抬眼時,他已然恢複成頑痞模樣,咧嘴一笑,自言自語道:
“我怎會說錯?錯的人明明是你自己!什麽棋子不棋子的,都是胡扯!依我看,那小姑娘將來就是你媳婦兒!哼,臭小子,這麽可愛的姑娘,倒是便宜你了……”
……
“這位妹妹好生眼熟,是在尋路,還是在尋我?”
姿容雅致的少年,拂開碧色淩霄,好以整暇地倚在崎嶇石壁上。
“小哥哥!”
謝錦詞小嘴一撇,急匆匆跑上前,抓住少年的衣袖不放手,鹿眼瞪得圓圓的,看上去委屈極了。
沈長風捏捏她的臉蛋,“不是讓你乖乖等我嗎?”
“你還好意思說!”
小姑娘拍掉他的手,卻反被握住。
她掙紮幾番無果,便也由他去了,隻一張小臉仍舊生氣得緊,“小哥哥,我等了你整整半個時辰,你卻自個兒在這裏躲清靜,實在是太過分了!虧我還以為、以為你……”
“以為我怎樣?”
少年懶懶一笑,“妹妹莫不是已經知道那詩中玄機了,怕我被三哥找麻煩?”
謝錦詞輕哼一聲,點了點頭。
“詩是他作的,與我何幹?妹妹隻管放一百個心,這種事,他隻有把苦水往肚子裏咽的份,即便是要向我討要說法,也得等到回府之後。”
沈長風彎起桃花眼,俯身低至她耳畔,溫聲吐納:“話說,小詞兒覺得那詩如何?霜禽欲下先偷眼……”
“我才不說!”
小姑娘蹙眉打斷他的話,一連往後退了三步,細白小臉迅速漲得通紅。
她四下環顧,試圖轉移話題,目光落在旁側隱蔽的石洞上,“小哥哥,洞裏有什麽?你剛才是從這裏出來的吧?”
少年輕笑出聲,上前拎起她的後衣領,邊走邊道:“能有什麽?一個醉鬼罷了。”
主仆二人回到梅園,已不見沈廷逸蹤影。
一路徐行,入耳之聲,皆是在議論沈廷逸當眾吟誦豔詩一事。
謝錦詞聽得提心吊膽,生怕回府後小哥哥會被三公子為難。
她正憂心忡忡,沒走幾步,突然想出恭。
剛才在八角亭等沈長風的時候,她幾乎喝去了半壺茶水。
小姑娘輕輕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腆著臉小小聲道:“小哥哥,我內急……”
“嘖,妹妹好興致,臨走前還想去知州府的茅廁參觀一番呐。”
沈長風垂眸睨看她,一雙桃花眼含著笑意,多情又瀲灩。
可說出來的話,卻永遠都那麽氣人!
謝錦詞瞪他一眼,打算自己去尋廁溷,卻見少年哂然一笑,拔腿邁向不遠處收拾茶水的粉衣婢女。
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麽,粉衣婢女很快便朝她走過來,雙頰紅撲撲的,都快趕上枝頭的豔色梅花了。
“是你要如廁?且跟我來吧。”
粉衣婢女嗓音輕柔,說完便主動在前麵帶路。
謝錦詞道了謝,忙跟上她,見她頻頻回頭,眉眼含羞,不用想,也知道她是在看小哥哥。
遊廊拐角處,她忍不住往後瞄了一眼——
青瓦白牆,梅枝橫肆,唇紅齒白的少年立在簷下,青衣勾勒頎長身姿,如鬆如竹。
察覺到小姑娘的目光,少年彎了彎桃花眼。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謝錦詞心頭一跳,慌忙轉了個彎。
離了少年的視線,粉衣婢女放慢步伐,眸光閃爍,“你家公子……可真是溫柔。”
謝錦詞不忍拂了她的遐想,細聲道:“我家公子……的確嫻雅。”
“雖說梅宴無趣了些,但能與這樣一位公子說上話,倒也值得了。”
粉衣婢女並未聽出她話中的勉強,一心沉浸在與玉麵公子短暫對話的光陰裏。
謝錦詞訕訕,自行忽略掉後麵兩句話,納悶道:“梅宴熱鬧,梅色怡人,姐姐為何會覺得無趣?”
粉衣婢女搖搖頭,“我是家生仆,那片梅園,從小看到大,早就膩煩了。你肯定是頭一回來吧?所以才覺得新鮮。”
“我確實是第一次來。”
謝錦詞翹起嘴角,澄澈鹿眼流露出向往之情,“可百年梅樹,曆史悠久,不知沉澱著多少故事。若換成我,估計一輩子也看不膩!”
粉衣婢女皺了皺眉,“什麽百年梅樹?”
謝錦詞訝異,“你不知道嗎?據說園中的每一棵梅樹,都是由一位前朝王爺從各地辛苦尋來的,如今的知州府邸,在前朝可是一座王府呢,那位王爺極愛梅花……”
“停一停——”
粉衣婢女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這些你都是打哪兒聽來的?我自出生起便在府上了,從沒聽過什麽前朝王爺,若我沒記錯,梅園應是十年前建起來的,並且還翻新過三兩次,哪有你說的那麽玄乎?”
謝錦詞抿著唇,尷尬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哥哥竟然騙她!
她幻想了一天一夜的百年梅園,竟然是假的!
過分!
從廁溷出來,謝錦詞的臉色便不算好看。
跟隨粉衣婢女回到梅園,她再次禮貌道謝,待人一步三回頭地走遠後,她看也不看沈長風,邁著小短腿飛快地出府。
青衣少年散步似的跟在她後頭,桃花眼眯了眯,歎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妹妹。”
好在他的小詞兒乖巧又可愛,不難哄便是了。<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