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彼方有虞,落染塵泥(虞落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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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咚一聲脆響。

    一錠銀錁子墜落瓷碗,和煦暖陽下,泛著淺淺泠泠的光。

    “這位公子——”

    跪在地上的少女,出聲輕喚。

    趙繼水回頭,對上一雙秋水般盈澤的眼眸。

    少女身穿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衫,巴掌大的小臉還沾著一抹泥灰。

    她懷中摟著個年幼的女孩兒,雙目緊閉,麵頰通紅,額上虛汗涔涔。

    少女膝行兩步上前,“公子,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求您救救我妹妹吧!她的病,不能再拖了!”

    少女有著獨特的嗓音。

    不嬌柔,不軟媚,似月光清透,似泉水泠泠,美好動聽得仿若天籟。

    趙繼水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挑眉回頭,瞥向缺了一口的瓷碗,“怎麽,嫌少?”

    “不是的!”

    少女咬著下唇,滿眼焦色,“我妹妹的病,需要長期服藥,還要配以藥浴和施針,這並非一筆小數目,為了給她治病,我已變賣了全部家當,可仍舊不夠……”

    趙繼水沉吟片刻,自嘲般笑了笑,“嗬,我幫你,誰又來幫我呢……”

    “隻要公子肯救我妹妹,不論公子有何煩憂,我都願意替公子分擔!”

    少女遲疑一瞬,還是伸出一隻手,緊緊牽住了他的袍擺。

    趙繼水垂眸。

    少女的手非常漂亮,每一根手指都纖長幹淨,若是練琴,日後必定大有一番成就。

    他不禁望向少女的臉龐。

    雖蒙了塵,卻難掩姣好容色。

    他眯了眯狡黠的眼,似在思量。

    良久,他笑問:“果真不論我要你做什麽,你都願意?”

    少女毫不猶豫地點頭,“傾蘿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為了她,我什麽都可以做!”

    “很好。記住你今日的話,也記住我的話——我不僅會治好你妹妹的病,更會保她一世安穩。”

    ……

    四年時間一晃而過。

    坊間皆道入雲閣有位美人兒名喚虞落,每每撫琴,天降彩雲,鳥雀環繞。

    可那美人兒卻是個清傲之人,縱便男人們擠破了頭想要聽她彈奏一曲,也幾乎未有一人真正踏進過她的閨房,更遑論聽曲了。

    她的身價極其昂貴,尋常人隻能望而卻步。

    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的貴公子也有不少,可她偏偏還有一條規矩,隻會有緣人。

    紗幔層疊,香爐輕煙繚繞。

    虞落倚在雕窗前,靜望天香坊夜市的喧豔繁華。

    這個時辰,傾蘿是在溫書,還是在練琴?

    想到妹妹,她清冷的雙眸不覺浮現暖意,唇角也微微揚起。

    趙繼水沒有食言。

    四年前的那場救濟,他不僅花重金請名醫治好了傾蘿的頑疾,更是給了她體麵的生活,讓她住進趙府,吃穿精致,還送她去女學修身養性。

    而他至今也從未為難過自己。

    她雖賣身入雲閣,所做之事卻是日日習琴,直到今日名揚臨安。

    他不準她隨便接待客人,每次見客,都是見他所引之客,這也是她為何定下隻會有緣人這條規矩的原因。

    有緣人不過是個幌子,她不會見任何人,也不能見任何人。

    她被困在一隅樓閣,從來就身不由己。

    養軍千日,用軍一時。

    這四年,著實是平靜過頭了。

    她有預感,

    很快,她就會成為趙繼水真正的棋子,踏入那方他布置多年的棋局中。

    這夜與往日不同。

    從來緊閉的雕花槅扇,頭一回被人不識趣地推開。

    酒氣微熏,催媽媽尖著嗓子喊道:“哎呀,沈大人進錯門兒啦!婉兒姑娘的房間在隔壁,您快隨奴家出來!”

    虞落自窗邊回眸,正好對上男人冷峻的眼。

    鷹隼般漆黑的眸底,鞠著一方化不開的寂寥。

    她微怔。

    男人一襲墨色錦袍,腳踏獸紋官靴,周身那股渾然天成的森寒威壓,叫人難以逼視。

    這個男人,她是認識的。

    臨安提刑按察使,名門沈府嫡長子,出了名的雷厲風行、鐵麵無私。

    他常常率領州兵巡邏市坊,從她窗下街巷經過的次數,多到連她也記不清了。

    “沈大人,您頭一回光顧入雲閣,奴家可不敢怠慢呢,婉兒姑娘是這樓裏最水嫩的姑娘,保準讓大人滿意!您且快快雖奴家走,奴家這就帶您去婉兒的房間……”

    崔媽媽扭著腰上前,手還沒碰到男人的衣袖,就被男人大力揮開。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可一雙眼睛卻透著淩厲湛明的光。

    他沉聲:“就她吧,你且出去。”

    “這……虞落姑娘不隨便接客的,大人,您看……”

    崔媽媽很是為難。

    趙二公子把虞落送來時,特意囑咐過,不許她接待任何客人。

    可如今賴著不走的是按察使大人,她萬萬得罪不起。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虞落淡聲:“崔媽媽,讓他留下吧,我自有分寸。”

    聽她這般說,崔媽媽才鬆了口氣,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房間。

    這是虞落姑娘要留人,就算日後被趙二公子知曉,也不幹她的事。

    “公子可要聽曲?”

    虞落自顧在琴案前坐下,也不等男人回答,如蔥素手已撫上琴弦。

    她指法凝練地勾起一根弦,曲調婉轉悠揚。

    樂聲起,男人闊步走向她對麵的軟榻,端正筆直地坐下。

    連奏三曲,男人始終一言不發。

    她亦不會主動招惹,低眉信手,就這麽彈了一整整夜。

    自那日起,男人來她這裏的次數逐漸頻繁,兩人深夜對坐,一個彈琴,一個聽琴,甚至連最簡單的寒暄都不曾有過。

    “你似乎總能明白我在想什麽。”

    某夜,男人這般開了口。

    他的聲線極低,帶著幾許冷毅,一如他的外表。

    “琴也,攻心也。公子聽琴,與我撫琴是一個道理,公子覺得我能讀懂你的心緒,其實又何嚐不是公子讀懂了我的琴音?”

    男人凝著她。

    邃黯鋒利的眼底,竟有柔和蔓延開來。

    虞落早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在入雲閣的這幾年,她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

    而此時此刻,這個男人看她的眼神,與常來找翠兒姑娘的那位男子看翠兒時的眼神,別無二致。

    那男子總穿一身群青道袍,聽說學問做得極好,因家中清貧的緣故,這才無法替翠兒贖身。

    “沈廷洵,我的名字。”

    男人沉聲開口,拉回她的思緒。

    “跟我回都察院,以後隻為我一人彈琴,你可願?”

    虞落心頭一顫。

    她……可願?

    她抬眸望向男人,視線一片朦朧。

    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顯赫的姓氏、至高的官職,而她看他,看見的卻是他心底的柔軟、眼中的孤寂。

    “洵……”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柔而苦澀。

    這一刻,她徹徹底底地意識到,她對這個男人,動了最不該有的情。

    虞落沒有跟沈廷洵走。

    既是不願,也是不能。

    無論是她的出身,還是她現今的處境,都昭示著她與他的不甚般配。

    沈廷洵遭到一回拒絕,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提及為她贖身的事,隻用行動表明自己的心意。

    往後的每一夜,他都用不菲的價錢包下她,即便自己有公務在身,無法來見她,也不讓旁人有絲毫接觸她的機會。

    這般偏寵,沒有女子不會動容。

    虞落起先還是規規矩矩為沈廷洵彈琴,漸漸地,心底的那份情動,卻越來越難以抑製。

    她總忍不住想要親近他。

    擁抱,親吻,用盡她所見所學,淋漓盡致地撩撥。

    可男人總是直挺著僵硬身軀,對她的挑逗不予以任何回應。

    他說:“女子清譽為大,你跟我走,我必定負責到底。”

    每每這時,虞落都會重重吻上他的唇,齒舌相依,吮/咬廝磨。

    隻要他想,她連身子都可以給他。

    隻是,她獨獨不能跟他走。

    元宵佳節,趙繼水邀她去潯江畫舫。

    露天樓閣紗幔掩映,她雲鬢高綰,素手撫琴,引來無數水鳥盤旋起舞。

    趙繼水斜倚在軟榻上,自斟自酌,悠然閑適地欣賞七彩絢爛的雲層。

    “美人撫琴,天降彩雲,鳥雀環繞,果真不是虛傳。”

    他笑意深深,一雙眼狡黠非常,“這般麗人,想來我那位兄長應會極其喜歡。”

    虞落眉眼清冷,淡聲道:“傾蘿近來可好?”

    “她很好。”

    趙繼水細品杯中美酒,“隻莫要旁人知曉她有一個出身風塵的姐姐,她會比現在更好。”

    自那之後,虞落不再去探望傾蘿。

    她對妹妹的一腔思念,皆化作每個深夜旖旎火熱的吻,毫無保留地獻給沈廷洵。

    她知道自己在入雲閣的日子不多了,趙繼水的兄長趙楚陽,將是她以後要侍奉的人。

    她想要妹妹一生順遂,卻偏又貪戀沈廷洵的溫柔和寵愛。

    明知沒有結果,她還是忍不住奢望渴求,多一些,再多一些。

    晦暗心事終在趙楚陽的死訊傳來時,落地瓦解。

    可隨之而來的,卻是趙繼水另一番讓她更加心灰意冷的話:

    “你和潯水幫十七爺搜羅來的那些美人長得很像,隻是她們都不如你氣質出眾。除夕那日,我會把你獻給十七爺,你隻消讓他放鬆警惕,醉死在你這溫柔鄉裏,到時自會有人來取他性命。潯水幫,我誌在必得。

    “虞落,不要讓我失望,傾蘿是個令人憐惜的姑娘,我不想傷害她。”

    ……

    火舌吞噬金鱗台的紗幔時,金碧輝煌的樓閣尖叫聲四起。

    虞落靜靜坐在妝鏡台前,凝視銅鏡中女子如畫的絕色容顏。

    總舵那邊已經大亂,一切都脫離了趙繼水的計劃。

    她側目望向雕窗,入目夜穹漆黑,大雪鵝毛般紛揚不息。

    這個時辰,沈廷洵應用完了年夜飯,趕回都察院處理公務了。

    他會去入雲閣嗎?若發現她不在,又可會來尋她?

    想法一出,她忍不住自嘲輕哂。

    縱便他尋來了,又能如何?

    她與他之間,從來都不可能有結果。

    今夜,哪怕她不必伺候十七爺,以後仍舊有各種男人等著她去伺候。

    她的自由,從來都由不得她。

    忽然,有女子衝她叫道:“你傻坐在那兒幹什麽?朱門已經打開了,你不逃命,難道要等死嗎?”

    死?

    虞落眸光微閃。

    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跳出牢籠,從此不再任人擺布?

    她緩緩抬手,拔下發髻間一枚金釵。

    隻要死了,就不會再有欲求,不會愛而不得,不會奢望,也……不會痛苦。

    而她死於一場意外,並不算背叛了趙繼水,說不定趙繼水還會因此生愧,對傾蘿更加照顧。

    不再猶豫,她高揚起金釵,決然刺進了自己的心髒!

    沈廷洵,

    來世願為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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