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若是沒了我,小哥哥也會很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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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曉時,謝錦詞帶著沈長風返回了淩恒院。
少年的忍耐力與毅力強悍得驚人,縱然身上纏著層層紗布,依舊拿出嶄新的天青細襖換上。
儼然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謝錦詞不解,“小哥哥傷得那麽重,難道還要去給老夫人拜年請安?”
沈長風摸出一個紅封扔給她,“我家小詞兒雖有了江南之富,可答應給你的壓歲錢,我還是會給的。”
說話間,已經抬腳邁出門檻。
謝錦詞皺眉跟上,“小哥哥,我跟你說你的傷呢!”
“小詞兒這般心疼我,莫非是喜歡我?”
少年回眸輕哂,語帶戲謔。
謝錦詞沒好氣地別過臉,懶得同他開玩笑。
於是錯過那含情的桃花眼裏,轉瞬即逝的認真。
少年穿廊過院,始終是笑眯眯的模樣。
隻那笑容之下,卻蘊藏著難以言喻的幽深。
降鶴院那邊拜過年就能走,所以難對付的從來不是祖母,而是紫藤院那位。
昨夜他聲稱身體不適,並未守歲,依照郭夫人的作風,定會惺惺作態地遣人給他送藥。
他一夜未歸,正是一個極好的責罰他的理由。
謝錦詞隨沈長風來到降鶴院,府上的公子小姐們俱都在,正熱熱鬧鬧地圍著江老太太說話。
沈思翎一身喜慶/紅襖,也在其中。
謝錦詞恭敬地給老太太拜過年,也得了份壓歲錢。
她歡喜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把紅封藏進寬袖,與小哥哥給的放在一塊兒。
沈思翎趁機溜了過來,“錦詞,你昨夜守歲到幾時啊?怎的連黑眼圈都出來了?”
“我也記不清了。”
謝錦詞丟掉風霜疲憊,甜甜一笑。
昨夜所經所曆,艱難而漫長,她根本一夜沒有合眼。
小姐妹相見,話總是說不完的。
謝錦詞被沈思翎牽著小手搖晃個不停,餘光卻注意到沈長風被一個婢女喚了出去。
她隱隱察覺到什麽,對沈思翎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跟上。
一路疾行,最後竟來到紫藤院。
謝錦詞從廊柱後探出小腦袋,瞧見沈長風站在簷下,而郭夫人正滿臉嚴肅地訓斥著什麽。
院兒裏的丫鬟婆子們都是一副看戲的表情。
沒過多久,她就看見沈長風跪到了庭院裏。
積雪的青石板,冷硬得很。
姿容昳麗的少年,青衣細襖,脊背挺直。
有婢女拿了鞭子來。
郭夫人接過,狠狠地抽向少年!
啪的一聲響,鞭尾掃過少年的側頰,白皙肌膚上立即現出一道紅痕!
鞭身撻過青襖,棉絮湧出,伴著殷紅鮮血。
而少年低垂眼睫,一動不動。
謝錦詞的小手漸漸收緊。
郭夫人……憑什麽要打小哥哥!
小哥哥本就重傷在身,若是這麽打下去,定然會毀掉身子……
“思翎……”
小姑娘焦急回頭,瞧見沈思翎已經嚇得捂住了雙眼。
她正色,“思翎,你能不能想辦法把沈老爺請過來?”
沈思翎呆呆點頭,好半晌,才拎著裙擺急匆匆跑開。
庭院裏,
血液從少年嘴角滲出。
謝錦詞麵無表情地從廊柱後走出來,一步步朝著少年而去。
沈長風跪在雪地裏。
郭夫人似是恨極了他,每每下手,都帶著十二分的力氣。
天穹灰白,細雪伶仃。
少年仰頭望向天空,桃花眼仍舊瀲灩著脈脈多情。
鞭子落在脊背,實在很疼。
可是再如何疼,他也覺得他能捱過去。
正如他六歲後的灰暗十年,任何苦難,任何疼痛,隻要咬緊牙關,就總能撐過去不是?
若這世間是冰冷的,那他就努力成為最殘酷的那個人,因為比旁人更加無情,所以這顆心才不會痛。
他斷絕七情,沉浮磨難,隻為一朝站在萬人之上,手握無雙權勢。
他有理想,
亦有仇恨。
桃花眼底的多情慢慢消失不見,隻餘下刮骨利刃般的冰冷。
可就在這時,
忽有一個小小的,軟軟的,暖暖的身子,從背後抱住他。
少年怔住。
撲鼻而來的,並非全是血液的腥冷氣味,還有恬靜淡雅的沉水香。
那是謝錦詞的味道。
有溫熱的液體滑落頸間。
少年蹙眉,那是謝錦詞的眼淚嗎?
好端端的,她怎麽又哭了?
他今天好像沒有欺負她吧?
正是大年初一,隔著院牆,能聽見遠處傳來陣陣歡聲笑鬧。
從枝頭穿過的寒風仍舊呼嘯,鞭子還在撻伐著皮肉。
可那些聲音逐漸在少年耳畔遠去,他能聽見的,隻有漫天落雪的聲音,和謝錦詞細弱的哭聲。
他平時沒少惹哭過小姑娘,但這次不同。
那低啜聲貓兒似的,仿佛壓抑著千萬種情緒,令他抓心撓肺,不得安寧。
郭夫人冷睨突然出現的謝錦詞,眸光漸漸陰寒。
她手上的力道越發狠毒,連帶著謝錦詞也一塊兒抽。
小姑娘顫栗著,仍舊緊緊抱住少年。
她抱得那麽緊,
仿佛要將他融入骨血。
患難與共。
風雪中,有急促腳步聲踏踏而來。
“郭曼雲,你在幹什麽?!快住手!”
沈騰闊步上前,一把奪下郭夫人手裏的鞭子,“虎毒焉不食子,你怎能對長風下如此狠手?!”
郭夫人頷首溫聲:“老爺,昨兒個除夕夜,長風卻宿在花樓,如今他有功名在身,作為嫡母,我有責任管教。”
“最好是這樣!”
沈騰警告般看她一眼,轉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長風,你隨我來書房。”
他一走,郭夫人也帶著眾婢散去。
庭院深深,沈長風依舊跪在那裏,謝錦詞依舊抱著他。
少年低聲笑問:“你哭什麽?”
小姑娘淚珠子不停往下掉,用手背揩拭著,模樣可憐。
“謝錦詞,你不是常說我是偽君子、惹人討厭嗎?總是欺負你,罵你養情哥哥,罵你和陸二不清不楚,還總指使你幹這幹那……
“所以,你為什麽要保護這樣的我?”
謝錦詞無言地撲進他懷中。
眼淚沾濕了少年的衣襟,她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良久,她輕聲道:“沒有小哥哥整日與我拌嘴,淩恒院裏,會很孤單……若是沒了我,小哥哥也會很孤單吧?”
深情不及久伴。
沈長風的心頭,微微一震。
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掌,忽然把女孩兒摟得更緊。
桃花眼裏的冰冷,逐漸化作春風繞指的柔情。
他低首,親吻過女孩兒的發心。
溫柔而珍惜。
心裏有什麽東西悄然萌動生長,如同春芽破土。
他突然想,
幸好那個深秋,他與謝錦詞走在天香坊同一條巷道。
不早不晚,恰逢其時。
正好遇見。
鴻永院,書房。
沈騰端坐在書案前,眉心深深擰起。
他黑發間攙著白絲,眼角皺紋也極為明顯。
沈長風看著他,腦海中努力搜尋十年前初見他時的模樣。
“長風,你昨夜去了哪裏?”
沈騰沉聲開口,“你母親說你宿在花樓,我斷然是不信的。”
沈長風並不打算隱瞞,如實道:“孩兒去了潯水幫。”
“胡鬧!昨夜潯水幫大亂,你去那裏做什麽?”
沈騰麵色嚴肅,正要訓斥一番,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
他沉默許久,輕聲:“長風,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難道不好麽?你爹把你托付給我時……”
“沈叔叔,”
少年平靜打斷,雙手作揖,朝著他鄭重一拜,“家仇一日不報,長風怎敢安穩?
“十年來,沈叔叔視長風如己出,這份情,長風牢記心底、沒齒難忘。隻是我無法走沈叔叔希望我走的那條路,君不仁,無以侍君,必親手弑之!”
“你……”
“沈叔叔不必相勸,我唯一能走的那條路,也是不得不走的那條路,早在十年前便已注定。我知道我將麵對怎樣的艱難險阻,可我不懼。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又怎會怕帶著仇恨活下去?”
少年脊背直挺,嗓音泠泠堅毅。
眼底灼然間,竟有俯瞰山川、力擋千軍萬馬的淩盛氣勢!
沈騰不覺眼眸濕潤。
像,
太像了!
這個少年人,像極了他那位至交好友,仿佛生下來便該站在萬川之巔!
不可侵!
不可催!
偏是這種天盛之氣,兩人卻又有所區別。
他的好友心懷天下,甘願蒙冤舍己。
而這個少年,卻是獨一份的霸道狂狷!
他的路,無人可改,無人可阻,無人可擋!
被歲月侵蝕、碾磨平棱角的男人,長長歎息:
“如今我有穩定官職,有母親兄弟,有家室兒女,千乘的死……我實在無能為力,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是這樣。”
他說著,含淚雙目望向窗外。
庭院典雅,細雪紛紛。
分明是江南秀美的景色,他卻無端想起邊域北疆的漫天沙土,和那個身披鎧甲、決然翻身騎上戰馬的男人。
梅枝搖曳,一如那個男人獵獵翻飛的鮮豔戰袍。
他再次歎息。
沈長風走到窗邊,挺拔身姿遮擋住那隅風景,“沈叔叔,您養育我,已是對我父親最大的仁德。父親今生能結交您這般朋友,是父親之幸。”
“我與你父親相交,又何嚐不是我之幸?你父親,是我此生唯一敬佩的人。”
沈騰望著少年,唇畔緩緩牽起一抹柔和弧度,“長風,我雖在遠離上京的瓊川為官,但臨安家勢尚可,你若需要幫助,盡管與我開口,我必盡力為之!”
少年側目。
槅窗間隙中,隱約可以看見女孩兒被寒風吹起的月白裙裾。
他薄唇輕勾,溫聲道:
“果真有一件事需要父親幫忙。”
“何事?”
“懇請父親收謝錦詞為義女,在我離開臨安赴京趕考前,給她一個家。”
沈長風撩袍而跪,嗓音朗朗。
那聲音足以傳到門外,傳到謝錦詞耳裏。
小姑娘怔住。
她忍著身上挨鞭的疼痛,輕輕、輕輕地撫上自己的心口。
小哥哥這是怕他去了上京,獨留她在沈府被人欺負。
他是想保護她呢。
給她……一個家嗎?<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