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手握權利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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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欲破曉,熱鬧的除夕夜早已過去。

    謝錦詞守著藥爐,小腦袋一磕一磕地打著盹兒。

    火光照亮女孩兒疲倦的小臉,木炭燃燒時的細微呲呲聲,襯著窗外落雪的聲音,越發顯得周遭寂靜。

    藥爐旁很暖和。

    小姑娘漸漸睡得有些沉了,光潔白嫩的腦門,冷不防撞上瓦罐,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醒了。

    揉了揉眼睛,正要把藥爐裏的火撥大些,陸景淮忽然滿頭大汗地跑進來,“詞兒,沈長風他,他……”

    謝錦詞眉心蹙起。

    她飛奔到寢屋,隻見小哥哥唇色蒼白,雙目緊閉,兩名大夫站在床前正激烈爭執著什麽。

    陸景淮低聲,“我不知道你們昨夜去做了什麽,但沈長風的傷口上有毒,可能潛伏期較長,直到剛才才爆發出來。本來……他隻要捱過今晚,就沒有大礙了。”

    謝錦詞閉了閉眼。

    小哥哥所中的毒,應該是羅十七武器上的。

    她喉嚨發幹:“現在應該怎麽做?”

    榻上的少年麵無血色,是謝錦詞從沒見過的虛弱。

    兩名大夫似乎終於爭論出結果,其中一個上前道:

    “二公子,毒藥已經滲入這位公子的皮肉,我們認為,須得重新拆開包紮好的紗布,用匕首把被毒藥侵蝕的那塊血肉挖掉。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毒性進一步蔓延。當然,這些僅僅是我與孫大夫的意見。若這位公子承受不了剜肉之痛,大可再想其他解毒的法子。”

    謝錦詞沉默著,伸手拆開一處紗布。

    傷口表皮果然逐漸變黑,隱隱有著朝旁邊蔓延的趨勢。

    她知道,不能拖下去。

    她淡淡道:“他受得了。拿匕首來。”

    “用這個,已經淬過火了。”

    門外踏進一位青澀少年。

    他看上去也就十二來歲,單薄的左肩挎著一個藥箱。

    “青哥哥?”

    謝錦詞訝異之餘,連忙從他手中接過匕首,遞給那兩位大夫。

    容青擱下藥箱,從容取出一包香丸,放入香爐後,朝著陸景淮作揖,“二公子,我乃永安堂薑大夫的徒弟,師父去隔壁縣出診還沒回來,我見來醫館尋他的小廝神色匆匆,便趕過來看看。”

    說完,與謝錦詞一起攏向床榻。

    陸景淮皺著個眉,看似很擔心沈長風,實則是在琢磨謝錦詞的那聲“青哥哥”。

    詞兒從來都沒喊過他一聲哥哥!

    那毛頭小子是誰啊?和詞兒很熟嗎?

    床榻邊,兩位大夫拿著匕首,麵麵相覷。

    縱然他們行醫多年,卻從沒給誰剜肉治療過,隻是讀過這方麵的書。

    顫抖的刀尖戳上沈長風的皮肉,就不敢再往下了。

    昏迷不醒的少年,眉尖緊緊蹙起,可見正忍受著怎樣的疼痛。

    謝錦詞咬著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容青拍了拍她的肩,寬慰道:“我燃了止疼香,沈公子一定可以挺過去的。”

    陸景淮聽聞此話,湊近香爐嗅了嗅,等回過頭,卻看見匕首到了謝錦詞手上。

    小小的書童,手握匕首,竟是要親自為沈長風剜肉!

    “詞兒!你別衝動,讓大夫來!”

    陸景淮想要阻止,他請來的兩位大夫卻一個搖頭一個歎氣,一前一後地離開。

    容青輕聲:“詞兒姑娘,不然還是我來吧?”

    謝錦詞置若罔聞。

    她緊盯著那些黑紫傷口,額間逐漸沁出冷汗,下手卻半分猶豫都沒有!

    小哥哥的傷勢,一刻都不能再拖!

    容青拿來燭盞,替她照明。

    陸景淮也肅起神色,緊盯著她手上的動作。

    一刀接著一刀,雖生疏,卻刀刀冷靜沉穩。

    落在少年皮肉上的每一刀,謝錦詞都覺得像是割在自己心頭那般疼。

    等她徹底剜去被毒侵蝕的血肉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短短一個時辰,她卻仿佛度了一生。

    寒冬裏汗如雨下,連厚重衣衫都已濕透。

    女孩兒喘著氣,剛在榻邊坐了,抬眸間,卻瞧見那生著朱砂痣的少年,正含笑看著自己。

    他何時醒的?!

    謝錦詞驚嚇不輕。

    四目相對,她驚異於他的鎮定自若。

    剜肉之痛,豈是常人能夠一聲不吭忍下來的?!

    她囁嚅,“小哥哥……你,不疼嗎?”

    這麽說著,眼圈無端潮紅。

    擔驚受怕了一整晚,

    強忍的淚珠子終於滾落麵頰。

    少年抬手,輕輕拂拭去她的眼淚。

    “要不我砍你一刀,你試試疼不疼?好了,不哭,其實也就一點點疼……

    “手握權利的代價,不正是如此嗎?你哥哥我呀,沒個能替我鋪路的爹。可男兒在世,我也想要錦繡前程啊。沒辦法,隻能一拳一拳,一刀一刀,自個兒打拚出來唄!”

    他仍是談笑風生的模樣。

    卻叫謝錦詞心疼。

    她捂住小嘴,啞聲道:“小哥哥,你好好休息……”

    餘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快步離開。

    掩上槅扇,小姑娘站在簷下,壓抑著哭出聲。

    該委屈的明明是小哥哥,但不知為何,她也覺得很委屈。

    那個少年雖然討厭,又總愛欺負她,但不知從何時起,她竟開始在意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或許是從他為她斬掉趙楚陽的右手開始,或許是從他為她手刃南霜開始,或許是從他給她買漂亮的襖裙開始……

    經年累月,他給她的從來不隻有驚嚇。

    還有那點點滴滴,積累而成的感動。

    正難過時,忽有人撐傘而來。

    大雪簌簌,那人在院中站定,笑道:“在下秦妄,特來探望覆卿。”

    謝錦詞抬眸。

    來人一身布衣,烏木簪束發,腰間別著一柄折扇,笑容宛如和煦春風。

    他是怎麽知道小哥哥在陸府的?

    謝錦詞朝他微微頷首,掩去眼底戒備,把他讓進了屋,自己則走向遠處的遊廊。

    容青拎著藥箱出來,遠遠地望了她一眼,終是沒走過去與她說話,獨自默然離開。

    “詞兒。”

    始終沉默的陸景淮,忽然喚她。

    她轉身,朝少年揚起一個笑容,“陸公子,多謝你了!”

    “咱們之間還說什麽謝謝啊。”

    少年把自己的狐毛大氅給她裹上,“沈長風隻是你的主子,你待他,卻這般好。”

    謝錦詞笑了笑。

    兩人憑欄而立,陸景淮斟酌著說辭,腆著臉開口:“詞兒,你喚沈長風哥哥,也喚那個小大夫哥哥,你能不能……也喊我一聲哥哥?”

    謝錦詞奇怪地看向他。

    卻是沒有拂了他的意願,細聲道:“陸哥哥。”

    雪落簷下。

    小書童的嗓音又輕又軟。

    色若春曉的少年,忽覺一顆心被填滿,笑得滿足又歡喜。

    寢屋。

    秦妄走進去,順手掩上槅扇。

    他瞥向床榻,麵色蒼白的少年,靠在軟枕上,正凝視著挑起的細白指尖。

    他拖了張椅子坐下,“你在看什麽?”

    少年桃花眼彎起,“有意思的東西。”

    “潯水幫信物落在謝錦詞手上,你怎麽看?”

    少年沒個正經,“用眼睛看啊。”

    秦妄微微一笑,“那丫頭出身名門,等你去了上京,本可以拿她換取錦繡前程,然而如今她打亂了咱們的計劃,潯水幫更是被她收歸名下,可謂占盡整座江南的財富。棋局如此,你當如何?”

    沈長風盯著指尖上挑著的水珠。

    瑩潤剔透,毫無雜質。

    “依我看,不如殺了謝錦詞奪取潯水幫。”

    秦妄淡聲,

    “如今你有我相助,想來謝錦詞的價值,或許已沒有那麽大。縱便她現在年紀小,容易拿捏,可終歸是個外人,待她認祖歸宗回到上京,你能保證她還會幫你?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沒有保障的賭局,和唾手可得的江南富貴,聰明人,都知道如何選。”

    沈長風仍舊沉默。

    猩紅舌尖舔盡指尖水珠,微鹹。

    這是謝錦詞的眼淚。

    她剛剛,在心疼他。

    “長風,你可有在聽我說話?”

    沈長風抬眸,笑容玩味,“此事我自有分寸,無需你多言。你來尋我,是那件事辦成了?”

    秦妄頷首,深深看了他一眼,“如今靜夫人遠下江南,想必太子那邊已有所動作。長風,天亮我就要啟程回狄國了,下次相見,不知何期,臨安的這盤棋,望你下得精彩。”

    他起身,往屋外而去。

    推開槅扇,風雪席卷進來。

    他站在雪中,忽然回頭,“市井貧家也好,天潢貴胄也罷,福禍自有天定,未必有高下之分。然而你沈長風要走的路,非用盡十二萬分力氣不可完成。一時的心軟,或許會遺恨終生。”

    “心軟?遺恨?”

    他走後,少年桃花眼底情緒深邃,“我沈長風的路,從來都由我自己走。”

    謝錦詞站在遊廊裏,遠遠瞧見秦妄出來。

    風燈搖曳,她看見秦妄笑容溫溫地朝自己頷首致意。

    小姑娘便也乖巧地朝他點頭,目送他消失在茫茫大雪裏。

    陸景淮道:“他是什麽人?與沈長風,又是什麽關係?”

    “他叫秦妄,遊曆來到臨安。”

    “秦妄?這名字可真夠狂妄。詞兒,我總覺得這個人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總之,我不喜歡他。”

    謝錦詞笑了笑,沒說話。

    這個男人,何止是古怪。

    他的出現,他的性情,甚至是他與小哥哥的關係,皆是謎團。

    在潯水幫總舵上,她看得清清楚楚,秦妄背著折扇走近小哥哥,分明是起了殺心!

    可最後為何沒有動手,她不得而知。

    興許,他想用江南財富留住小哥哥,替自己謀一場更大的局。

    寒冬的黎明,來得很遲。

    謝錦詞輕撫腕間奇楠香木珠串,眉目堅毅無比。

    不論秦妄是何身份,不論他究竟想做什麽,更不論他跟小哥哥之間有何交易利弊。

    隻要她在,她就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小哥哥!

    那是她的小哥哥,

    是這世間,對她最最好的少年。<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