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薄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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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院河畔,一隻輕舟緩緩行過。
青衣少年醉臥船頭,瀲灩桃花眼微醺眯起,夜風拂麵,愜意至極。
劃船的扶歸,麵色疑惑,“公子,剛才被那個女人迷暈帶走的女孩兒,長得真像五小姐……”
“什麽叫做長得像,那就是謝錦詞啊。”
沈長風拿過擱在船舷上的酒葫蘆,慢悠悠呷了一口。
“啊?!”
扶歸差點沒把船槳扔進水裏,“那、那咱們不去救她嗎?真奇怪,五小姐怎麽會來恒陽?”
少年遙遙望了眼大霧中薄情館的牌匾,輕笑道:“救,如何不救。不過在救她之前,先讓她自己在那裏玩會兒。”
扶歸苦著臉道:“公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閑情開玩笑!三年一次的科考也是,你說放棄就放棄,回臨安之後,咱們要如何向老爺交代?老爺怕是要活剮了我!我還沒娶惜寒呢……”
“瞧你那點兒出息。”
美少年搖開折扇,“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如今十七未滿,正是遊學的好年紀,那麽早步入朝堂作甚?朝堂裏都是老氣橫秋、老奸巨猾的老頭子,看著就煩。哪比得上花樓酒館的嬌柔美人,來得有意思?”
他笑語嫣然,儼然微醉。
前方水路漸漸開闊,有畫舫悠悠駛來。
站在畫舫上的男人,年逾四十,儒雅滄桑。
他抬手作請,“之前收到潯水幫師爺的信,說沈四公子即將駕臨恒陽。沈公子,請上船說話。”
沈長風掃他一眼,慵懶勾唇,“我以為,今夜會在水上遇到那嬌媚婉約的恒陽美人。春宵一度,豈不美妙?沒成想,第一個碰到的,竟是個糟老頭子。”
“糟老頭子”郭容卿嘴角微抽。
話說他才四十歲好吧?!
話說他看起來分明雅致翩翩好吧?!
話說分明是沈長風主動約他見麵的好吧?!
男人好想砍了沈長風。
畫舫內陳設典雅,地麵鋪著光可鑒人的竹席,案幾上早已置好美酒佳肴。
兩側青竹簾半卷,可供人邊飲酒用膳,邊觀賞兩岸風花雪月。
郭容卿正襟危坐,“聽聞沈公子這趟前來,乃是為了並購桑田?”
“唔,江南的絲織與鹽鐵……這碧螺蝦仁味道真不錯,郭大人有心了。江南的絲織與鹽鐵,利潤極大。鹽鐵且放在一邊,這絲織嘛,源頭在桑田上。我認為,若能出資兼並桑田散戶……這道芙蓉銀魚怎麽做的?我嚐著,最大程度保留了魚肉的鮮美,而毫無魚腥味,可見恒陽的美食真是精細呀!”
郭容卿很想拔刀。
他強笑著給沈長風斟酒,“沈公子剛剛說,兼並桑田散戶?”
“正是。有了桑田,就能植桑養蠶。等到桑蠶結繭,就召集整個恒陽的紡織女——這杯可是甘露釀?酒香醇厚綿長,比我從路邊兒買來的地道。來來來,郭大人也別客氣,扶歸,給郭大人添酒。”
郭容卿正色,“整個恒陽的紡織女?沈公子身居書院,這種大話真是張口就來。恒陽郭家,占盡城中七分紡織女,其餘的分散在大大小小的織造府裏,哪兒那麽容易召集齊全?”
浮光掠影,歌舞風流。
薄情館河畔,一座座小木樓卷簷翹壁,鬧客如織,酒香潑灑在旋轉的紅羅裙上,引得芙蓉花麵的女子們嬌笑出聲。
謝錦詞醒來,入目紅羅帳妖豔,玳瑁屏風繪著工筆花鳥,屋中擺設極盡富貴。
她揉著腦袋坐起身。
她記得她的燈籠掉進水裏,黑暗中,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她的船上。
後來,她就暈了過去。
“醒了?”
嬌軟細柔的嗓音響起,穿血紅羅裙的女人,手捧薑湯笑吟吟而來。
她看起來已有四十歲,五官雖美,脂粉雖濃,卻遮掩不住遲暮之感。
她在榻邊坐了,“喝碗薑湯暖暖身子。”
謝錦詞看著她。
女人的聲音,與船上那個女人的聲音一模一樣。
她為什麽把自己抓到這裏?
女人細白指尖塗著豔色丹蔻,慢條斯理地翻攪薑湯,“你現在一定在想,我為何抓你……
“小妹妹,你經過的地界,可是恒陽舊院。恰巧,這裏是我薑無憂的地盤。我薑無憂掌管舊院二十年,坐擁金銀無數,因此我呢,不求財。
“我求的,是美色。如小妹妹這樣標致可愛的小女孩兒,可是不多見呢。”
她以袖掩唇,嬌笑出聲。
謝錦詞緊了緊緞被,暗道自己沒被顧明玉賣到舊院,自個兒倒是主動跑來了。
可見她與這個地方,冥冥之中自有緣分。
她一點都不慌,甜甜笑道:“巧了,我也是坐擁金山銀山的人,手底下倒也有幾個能供驅使的小廝。姐姐抓了我,就不怕我的人報複姐姐?”
“喲,瞧著麵相是個嬌憨的,沒想到,卻是個潑辣性子……”
薑無憂摸了摸她的腦袋,“可是怎麽辦呢,我薑無憂最不怕的,就是遭人報複。
“生在舊院,隻能與那些臭男人歡愉,一生已是了無希望。活著也好,死了也罷,我都無所謂。連死都不怕的人,又怎麽會害怕報複?
“我啊,就歡喜折磨你們這些幹幹淨淨的小姑娘……看著你們一點一點變得與我們一樣肮髒,姐姐這顆心,真是格外舒爽解恨……”
她嬌笑著,眼底卻是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謝錦詞看不透這個女人,隻得試探道:“姐姐生得美,定然有許多人愛慕姐姐。姐姐大可贖身,嫁一位良人。”
“贖身?良人?”
妝容妖豔的女人,呢喃出聲。
下一刻,她陡然摔碎瓷碗,神情瘋癲可怖:
“你怎麽敢說這種話?!你怎麽敢跟我說贖身,說良人?!”
她猛地掐住謝錦詞的脖頸,尖聲怒吼:“這世上沒有良人,沒有!所有男人都可惡至極,都該下十八層地獄!”
指尖冷不防勾到一根紅繩。
挑出一看,上麵整齊串著三枚舊色銅幣。
她鬆開手,眸底閃掠過一絲柔意。
“嗬,想不到今生我還能再見到故國的錢幣。不過,就算你也是狄人,進了我這薄情館,也休想再踏出半步。”
她把謝錦詞摟在懷裏,溫柔撫過她的發頂,“小妹妹,咱們舊院兒的姑娘呀,隻要朝那些臭男人嫵媚一笑,就能從他們的口袋裏勾出金銀珠寶……對付臭男人,就該讓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繾綣意柔的嗓音,宛如山間勾人鬼魅。
薄情館臨水,水中畫舫靜泊。
姿容豔雅的少年,悠然愜意地呷了口酒,桃花眼瞥向郭容卿的左手。
自他登船以來,這人一直把左手藏在袖子裏。
他很快收回視線,“你身為郭家人,為何要自立門戶?”
恒陽郭家,乃百年王府,正是郭曼雲的娘家。
郭容卿身為郭家長子,恰是這輩人中才能最為出眾的一位。
可是也不知怎的,他在二十年前與郭家鬧掰,主動要求退出家譜,另立門戶。
恒陽王故去,偌大家業和世襲頭銜本該交手於他,如今卻由他庶弟繼承。
麵對少年的問題,郭容卿沉默片刻,淡淡道:“九分緣故不可談,剩下一分,乃是因為郭家家風。”
郭家祖上自駐地江南以來,一直是樂善好施的皇親貴戶,隻是一輩輩下來,子孫貪享榮華,縱性成吝,竟逐漸養成了摳門的習慣。
不僅拒絕救濟窮人,還吝嗇得舍不得給下人發工錢。
鬧得最凶的一次,是連續四個月沒給織造府女工發月錢,女工們聯名上告衙門,才堪堪討回辛苦錢。
郭家王爺也不是沒錢,就隻是因為一個字——
摳!
當年這件事在恒陽鬧得很是轟動,因為風評太差,甚至影響了郭容卿的官運。
郭容卿屢次規勸自家父親,可對方壓根兒不聽。
他一怒之下,就把自己逐出族譜,另立門戶了。
臨安乃州,恒陽乃府。
郭容卿,官拜一府主簿,管轄的恰是恒陽這片。
當年他原本能夠升任知府,隻可惜出了郭家那檔子破事,又恰好被按察使撞見,這才原地踏步二十年。
麵容滄桑的中年男人,手指緩慢叩擊桌案,“沈公子的意思是,要把郭家那些久經克扣的紡織女,歸到你門下?”
“正是。”
“此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我認識幾位商人,在恒陽頗有人脈威望,完全可以為沈公子辦到。隻是,所需銀錢,並不是小數目。”
沈長風挑眉,“怎麽,郭大人看不起我?恒陽多河川,郭大人掌管這一帶,與潯水幫關係密切,應當聽說過十七爺的金鱗台。”
“自然,金鱗台積攢著十七爺半生的財富,可謂富可敵國。聽聞十七爺死後,潯水幫落入一個小女孩兒手中。所以潯水幫與沈公子,又有什麽關係?”
“不巧,那女孩兒正是我妹妹。”
沈長風在袖中摸了摸,翻開手掌。
掌心裏,赫然躺著一顆夜明珠。
大如鴿蛋,極其罕見。
正是金鱗台裏私藏的珍寶之一。
郭容卿頷首,“那麽這樁生意,大約能成。”
少年盤膝飲酒,“郭家好歹與你有舊,咱們這樣挖牆腳,是不是不大好?哈哈……用不了太久,郭家空占著桑田與蠶繭,卻無人進行絲織,他們隻能把所有的蠶繭低價賣給我。
“我踩在郭家頭上,進一步把江南的織造府全部兼並,再利用潯水幫將絲綢遠銷西洋,利潤翻上數十倍絕不是問題。郭大人以為如何?”
郭容卿含笑,“都說臨安城的沈四公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本官碰上的,怎麽卻是個野心勃勃之人?”
沈長風大笑。
少年挪到他身邊,自來熟地搭上他的肩膀,“郭大人,你瞧對麵,歌樓酒肆豔,脂粉美人香。我行舟路過時,偶然窺見一個有趣的牌匾,喚作薄情館,不如你領我去瞧瞧?”
說完,極快捕捉到郭容卿眼底掠過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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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簿是典型的文官,典領文書,辦理事務,大概相當於現在的秘書長。
所以郭容卿的官職不算低~<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