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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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個白首不相離……”

    沈長風慵懶倚在門前,桃花眼底波瀾微漾,很快又恢複如常。

    他輕歎,“薑無憂,我從來都是睚眥必報之人,縱然你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你有害我之心,我便不會留你。

    “對不住了……皇姨母。”

    黑夜中,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閃到他跟前,單膝跪地,抱拳道:

    “天機閣破風,見過少主。”

    少年低笑,“薑無憂把天機閣給了我?”

    破風垂眸,略顯尷尬,“那位謝姑娘,如今也是天機閣的主子。”

    “謝錦詞?”

    沈長風挑了挑眉,目光掃過河畔長街,卻沒有尋到那個本該乖乖等著他出來的小姑娘。

    薄情館。

    月橋花院,玉窗朱欄。

    九歲大的小姑娘,推門踏進天字號雅座。

    小姑娘穿水青色衣裙,眉眼恬靜俏美,眼波流轉間,比恒陽的春水還要多情。

    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

    月色中,那裏靜靜躺著一枚骨梳。

    窸窣聲起,一位容貌清秀的婢女,從屏風後出現,施施然撤下那座玳瑁花鳥屏風。

    屏風後設有桌椅,身姿玲瓏、麵容嫵媚的婦人,正端坐吃茶。

    婦人身後站著兩名侍衛,一人抱劍,一人握刀,肅然而立。

    婢女上前,朝謝錦詞福了福身,“謝姑娘,別來無恙。”

    謝錦詞看著她。

    這婢女她似乎見過,可一時半會兒有些想不起來。

    婢女輕笑,“當初在潯水幫金鱗台,多虧謝姑娘想到良策,讓虞落放了一把火,我這才有機會脫身離開。”

    謝錦詞怔住。

    這個女人原來是被羅十七囚禁起來的美人,怪不得她覺得眼熟。

    可……

    女孩兒的視線落在吃茶的婦人身上。

    這名婢女分明是有主的,之所以進金鱗台侍奉,八成是為了做內應。

    那麽這位婦人,應是存有占據潯水幫的心。

    婢女在靜夫人身後站定,“這位是——”

    還未介紹,靜夫人抬手示意她住口。

    她盯著謝錦詞,眉眼含笑,嗓音輕柔:“我是誰,對你而言並不重要。因為臨安城真正算得上權貴的家族,隻有我們寧家。沈府我尚且不放在眼中,你作為沈家的義女,更是沒有資格見我的。須知,高門寒戶,雲泥之別。”

    謝錦詞靜靜看著她。

    高門寒戶,雲泥之別……

    這是羅十七離世前,跟她說起過的話。

    原來十七爺一生摯愛著的,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嗎?

    小姑娘眉眼彎彎,單純無害,“既然如此,那我拿了東西就走,不礙夫人的眼。”

    她走到窗台邊,指尖尚未碰到那把骨梳,靜夫人笑道:“你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你知道那把梳子是用人骨做成的嗎?你拿它,就不害怕?”

    小姑娘回眸,嗓音清脆:“我見過比這更可怕的東西。”

    靜夫人呷了口茶,仍是含笑模樣,“那把骨梳,甚合本夫人的眼緣。我來恒陽,正是為它而來。你確定,要在本夫人麵前拿走它?”

    “是嗎?我以為,夫人是為了殺我家兄長而來。”

    謝錦詞小手負在身後,一本正經:

    “薑姐姐與我兄長有交易,她放我們離開,兄長則替她引來郭容卿。但是她卻在交易途中,命人把顧明玉的首級和一封書信送去了郭府。

    “須知,那個時辰,我家兄長正好就在郭府。她明知此舉會讓我兄長陷入險境,卻還是這麽做了。她後悔與我兄長進行交易了嗎?不是。

    “是因為有人威脅她,隻要她除掉沈長風,薄情館就會安然無恙。很不巧,威脅她的人手握權勢,甚至可以不留痕跡地讓薄情館消失在戎國。而那個人,正是夫人您。

    “若我沒有猜錯,薑姐姐在狄國的身份顯赫非凡,這也是為什麽她殺人無數,卻無人製裁的原因。夫人大可以動手殺了薑姐姐,但此舉必然會破壞掉這種平衡,最壞的結果,是引起兩國紛爭。

    “一旦開戰,硝煙四起,或許對夫人來說,不過是損失一些士兵和百姓,但對薑姐姐而言,身在異鄉,心係故土,她一定不願讓自己成為引發戰爭的導火索。

    “夫人借刀殺人,原本事情會按照您的想法發展,隻可惜,夫人低估了我家兄長。您沒有料到,他竟然膽大包天到屠戮郭府全家,甚至還殺了朝廷命官。”

    一席話,把今日這出局分析得滴水不漏。

    靜夫人原本是漫不經心品茶的。

    聽完這番話,她唇角的笑容逐漸斂去,抬眸盯向謝錦詞。

    九歲大的小姑娘,不卑不亢站在窗邊。

    過分沉靜的模樣,

    令人心驚。

    良久,靜夫人以袖掩唇,低笑出聲。

    她歪頭,表情無辜,“沈長風殺害朝廷命官,這可是死罪。現在唯一能幫他遮掩過去的,隻有我。用那把骨梳交換沈長風的性命,你可願?”

    謝錦詞拾起骨梳,小孩子玩鬧似的把手伸到窗外。

    窗外臨河。

    她把骨梳拋著玩兒。

    餘光瞥向那個身姿玲瓏的貴婦人,清晰看見她眼底若有似無的緊張。

    小姑娘燦然一笑,“這把梳子,薑姐姐從不離身。對薄情館而言,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重要到,或許它就是薄情館主人的信物。”

    靜夫人麵無表情。

    謝錦詞繼續道:“薑姐姐早就告訴所有人,下一任薄情館的主人是我謝錦詞,所以這把骨梳,名義上的主人是我。如果我答應夫人的要求,把骨梳贈給你,就等於薄情館易主。我,會失去對薄情館的掌控。

    “恰恰薄情館有一規矩,但凡踏進來的女人,除非付出性命的代價,否則誰也不能離開。所以,我沒有這把骨梳,就會老死在這裏。而夫人口頭上雖然答應替我兄長善後,但究竟會不會善後,我無從知曉。”

    靜夫人緊握茶盞。

    上好的骨瓷茶盞,繪著精致的天女木蘭圖案。

    若是拿到市麵上,收藏價值可達千金。

    然而此時此刻,茶盞表麵正蔓延出數道縱橫裂縫。

    由此可以窺見靜夫人此刻的心境。

    “所以——”

    謝錦詞笑容甜甜,“夫人的要求,恕我拒絕。”

    靜夫人擱下茶盞。

    她優雅地拿帕子擦了擦手,嗓音仍舊輕婉,“如果我答應你,隻要你把骨梳交給我,我就放你離開薄情館呢?畢竟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孩兒,我實在很喜歡你。

    “謝錦詞,我有一個女兒,她叫寧搖星,今年十歲。她非常漂亮懂事,甚至已經懂得什麽是喜歡。我還有一個兒子,他叫寧在野,雖然才十四歲,卻非常博學多才,甚至不輸三年前的科舉狀元。

    “如果可以,我想認你做幹女兒。阿野和搖星都比你大,作為哥哥姐姐,他們會陪你玩,也會保護你。”

    她的眼神充滿欣賞與溫柔。

    就像一位母親。

    可眼底深藏的,卻是晦暗難測的陰霾。

    小姑娘仍是眉眼彎彎的純稚模樣,“我已經有哥哥姐姐了。”

    靜夫人循循善誘,“謝錦詞,寧家的權勢,遠遠大於你的想象。隻要成為我的女兒,別說在臨安城橫著走,就算在上京橫著走,也是可以的。甚至,你將來或許還能成為當朝太子妃。而一切榮華富貴的背後,隻需要你付出那枚小小的骨梳做代價。”

    謝錦詞滿臉不解,“可我又不是螃蟹,為什麽要橫著走?”

    靜夫人慈愛的麵容,出現了一絲裂縫。

    她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還未走出幾步,小姑娘淡淡道:“夫人,凡是進了薄情館的女子,必須付出性命,才能離開。”

    靜夫人冷笑一聲。

    她身後,抱劍持刀的兩名暗衛,毫不猶豫自刎而亡。

    靜夫人回眸,目光清冷攝人,“謝姑娘,你大概不知道,你得罪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嫵媚的麵龐鐫刻上寒意,她拂袖大步離開。

    婢女緊跟而上,路過謝錦詞身旁時,她沉聲:“謝姑娘,花煙很期待下次與你的交鋒呢。”

    謝錦詞目送她們遠去,悄無聲息地攥緊骨梳。

    “害怕嗎?”

    清冽如酒的聲音,自窗畔響起。

    謝錦詞轉身,青衣少年不知何時出現的,正悠閑坐在窗弦上。

    小姑娘把骨梳藏進小荷包,“富貴險中求,有些人,繞不開。有些危險,避不掉。”

    沈長風看著她。

    小姑娘已經九歲了,穿水青色衣裙,膚色雪嫩,笑起來時,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淡雅青蓮。

    他淡淡道:“薑無憂和郭容卿的愛情很淒美。我害死薑無憂,連累郭容卿也死於非命,小詞兒是不是覺得我麵目可憎?”

    “他們的愛情的確很淒美,但薑姐姐虐殺很多讀書人,也是事實。”

    小姑娘不緊不慢地朝樓下走去,“而那些讀書人裏,也許會有很多個如郭大人那般清廉的君子……小哥哥,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錯事付出代價,並不能因為她的愛情很美好,就能獲得寬恕。”

    沈長風跟在她身後。

    目之所及,是女孩兒稚嫩嬌小的背影。

    她走在舊院熙攘繁華的街道上,脊背卻格外挺直。

    她心中有一杆秤,可秤人心,可秤天下。

    世上千千萬萬個男兒,飽讀聖賢書長大,在踏進官場後,心裏的那杆秤卻失了標準,連個小姑娘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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