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舊人複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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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要離開,正巧撞上一位婢女。
謝錦詞眼熟得緊,這婢女正是薄情館的人。
婢女顯然沒料到會碰見他們,尷尬地福身行禮,“沈公子,謝姑娘。”
沈長風瞥了眼她手裏的錦盒,嗤笑,“來送禮?我怎麽不知道薄情館和郭家還有這等交情?”
婢女麵頰微紅,沒敢接話。
謝錦詞歪了歪頭。
純淨的小鹿眼帶著些許涼意,她淡淡道:“小哥哥,這錦盒裏,有血腥味兒。”
婢女臉色大變,正要繞過他們進郭府,沈長風卻手快地奪過錦盒。
錦盒落地,滾出一隻首級。
血液已經凝固,不是顧明玉的又是誰的。
謝錦詞後退半步,撿起一同落地的書信。
看了幾眼,她冷笑,“這封信是薑姐姐寫給郭家王爺的。她說顧明玉是小哥哥所殺……以薑姐姐的本事,不難知道小哥哥今日會來郭府。她既然知道,卻還是送了首級與這封信。怎麽,她想借郭家之手,除掉小哥哥?”
婢女咬唇不語。
謝錦詞麵不改色地用繡帕撿起顧明玉的頭顱,連同那封信一起,重新放回到錦盒。
她把錦盒還給婢女,“郭家的人已經死絕,薑姐姐失算了。這東西,你還是還給她為好。”
婢女雙手發顫地接過。
她目送謝錦詞與沈長風一道走遠,才察覺雙腿發軟得厲害。
她知曉沈家這位公子不是俗人,可這個小姑娘又是什麽來頭,竟然看見頭顱還能如此淡定?!
沈家的人,
都是怪物嗎?!
沈長風牽著謝錦詞,慢條斯理地拐出長巷。
有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從長街盡頭疾馳而來。
正是陸景淮。
他濃眉緊蹙,不悅喊道:“詞兒!你不是說好等我來找你嗎?怎的跟沈長風跑了?要是我晚些過來,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謝錦詞還沒說話,沈長風微笑道:“來得正好,你替我跑一趟恒陽府主簿衙門,就說薄情館出事了,叫郭容卿親自調集府兵過去。”
“憑什麽?!”
陸景淮齜牙咧嘴。
沈長風輕歎半聲,摸了摸謝錦詞的小腦袋,“我這妹妹真是乖巧可愛,將來也不知誰有福氣娶她……”
陸景淮望了眼呆萌懵懂的小姑娘,咽了咽口水,顛顛兒地去幫沈長風辦事了。
沈長風牽著謝錦詞,繼續往舊院走。
小姑娘輕聲,“小哥哥,你用我來哄騙陸家哥哥,是不對的。”
“夫子說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可是——”
沈長風變戲法似的變出一串糖葫蘆,塞住謝錦詞的小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學人嘮叨,跟個錢佳人似的,哪有男人會喜歡?”
小姑娘沒好氣地瞅他一眼。
來到舊院,沈長風讓謝錦詞乖乖呆在外麵,自個兒踏進了薄情館。
江南春夜,花好月圓。
薄情館今日掛牌休整。
月光清透,小樓裏靜悄悄的。
少年踹開天字號雅座的門,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慵懶靠坐在窗畔,正拿人骨梳梳理漆發。
她已是四十歲的年紀,如雲漆發中夾雜著數根銀絲,分外醒目。
沈長風走到她身側,勾起她的一縷長發把玩,嗓音溫雅:“姐姐滌發時,用的什麽香,真是好聞得緊。”
薑無憂抬手勾住少年的脖頸,媚眼如絲,“嘖,公子竟然殺了郭家人和張知府?”
“你說呢?”
“沈長風,你是個狠種,算我沒有看錯你……”
遲遲老矣的美人,把那柄精巧的人骨梳放在窗台上,於月光下輕歎。
她不想對付沈長風的,可她必須那麽做。
因為……
木樓外,忽然傳來整齊有序的軍靴聲。
是郭容卿帶著上千名府兵到了。
沈長風從懷裏取出賤籍身契,“你要殺的人,我已替你引來。這個,算是孝敬姐姐的。”
薑無憂一怔,接過冊子翻開看了看,大笑出聲。
她嫋嫋娜娜走到香爐邊,揭開瓷蓋,把冊子點燃後扔了進去。
目睹火舌一點點吞噬掉那本冊子,她輕歎,“這東西,現在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用處,倒不如燒個幹淨,還那些女人自由身。我這薄情館,恐怕開不了太久了。”
女人慢慢抬眸。
漆黑的眸子裏,閃現出很多往事。
二十五年前,她也才剛及笄。
那時的她很年輕,也很貌美。
她費盡千辛萬苦逃脫薑家牢籠,來到遠離故國的一隅江南,建立薄情館謀生。
本可以平淡自由地度過餘生,可她偏偏該死,愛上了一個讀書人。
那是個容貌俊秀的讀書人。
他不知她是館主,在看過她的一支舞後,竟要花重金買下她的初夜。
可是那個讀書人迂腐又守規矩!
那一夜,他無視她搔首弄姿,無視她賣弄風情,就隻是捧著聖賢書站在窗邊,認真地在月色下研讀。
她問他,是不是她不夠美。
他紅著臉,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他說,她是他平生見過最幹淨漂亮的姑娘。
他說,他想考取功名,為她贖身,然後用八抬大轎,正兒八經地迎娶她做夫人。
在那之前,薑無憂並未想過嫁給誰。
離開狄國,薑家人總會尋到她的下落,她貴為皇女,自會得到家族庇護。
而薄情館,將會成為她最安全也最安寧的立足之地。
穿青衫的讀書人,以為她不信,一本正經地發誓,說他一定會好好讀書,將來金榜題名,絕不辜負她。
他的眼睛那麽幹淨,那麽誠懇。
少女心動了。
那一夜,正是月圓。
她取來紅繩裁成兩截,牢牢係在彼此的小指上,當做嫁娶的約定。
“郭容卿,我薑無憂從來不信任何人,但今夜,我信你。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你的妻子,隻能是我薑無憂!”
“無憂,如果可以,就在窗邊凝望明月吧。放榜後的月圓之夜,我就會回來。你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他們額頭相抵,互訴衷腸。
那一年,春天很暖。
她站在窗畔,目送他坐船趕考。
青衣儒衫的讀書人站在船頭,傻小子似的朝她揮手作別。
“郭容卿,我會好好看著明月的,月圓時,請你一定要回來!”
她含淚大喊。
可是呀,
她守著薄情館,月圓了一年又一年,花落了一年又一年,卻始終沒能等到他歸來。
她開始發脾氣,她開始仇恨讀書人。
她恨他們無情冷酷,她恨他們言而無信!
她殺了很多讀書人。
但是,這並不能撫平她心裏的傷痕……
沈長風不知何時站到了臨街的窗前。
少年回眸,笑眯眯揚起手中紅繩,“姐姐,你戴著的紅繩好特別,不如送給我?”
薑無憂抬頭,下意識摸了摸小指。
小指上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女人陡然湧出濃濃殺意,“沈長風,你怎麽敢?!”
沈長風含笑掠出窗口。
薑無憂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薄情館外,是黑壓壓的府兵。
他們拈弓搭箭,對準了薑無憂。
這個女人殺了無數讀書人,是朝廷通緝的要犯。
可薄情館個特殊的地方,隻要裏麵的人不出來,朝廷就無權過問。
而如今,那個被通緝的要犯出來了……
羽箭如林,漫天呼嘯!
薑無憂視而不見,隻是驚訝地看著那個站在府兵中間的男人!
青衣儒衫,忍冬依舊。
雖是垂垂老矣的模樣,可她仍舊一眼就認出了他!
郭容卿!
他是郭容卿!
無數箭矢穿透她的皮肉。
她從半空跌落。
淚水從眼眶中滾落,她始終盯著那個男人。
郭容卿也在看她,
目光呆呆的。
他隻是聽人說薄情館有異動,這才帶人趕來,沒想到,竟然剛好撞上她從窗子裏出來!
她怎麽會出來?
她為什麽要出來?!
箭矢還在射向那個女人。
男人低吼了一聲“無憂”,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力氣,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
他背對著府兵,把薑無憂死死抱在懷裏!
所有的箭矢,他一力阻擋!
萬箭穿心,
不過如此。
薑無憂唇角滲出血液,不可置信地抬眸看著這個男人,“郭容卿……郭容卿!你為什麽要騙我,你為什麽要害我苦等二十五年?!”
男人苦笑,舉起斷掉的小指給她看,“無憂,我想做知府,風風光光娶你過門……
“可是,在我當上恒陽主簿返回故土的那天,卻意外得知郭家幹的齷齪事!
“無憂,我是讀聖賢書的人啊!在其位,謀其政,我是一府主簿,我是官啊,我是父母官啊!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我的百姓被奸商欺壓?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知府維護奸商欺淩百姓?!除了向按察使告狀,我別無選擇!
“無憂,我娶你,就不能維護我的百姓。我維護百姓,就不能娶你……”
四十多歲的男人,在三軍麵前,淚如雨下。
他當了二十五年恒陽主簿,無妻無子,無錢無勢。
他幫了很多人,他無愧天下、無愧於心,卻唯獨愧對他深愛的女人。
所以,
他斬下了係著紅繩的小指。
因為他根本就不配得到這個女人的愛!
薑無憂撲進他懷中,雙手緊緊抓著他的儒衫,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原來,他從沒有背叛他們的愛情……
他是郭容卿,是那個迂腐又守規矩的讀書人。
他,還是他!
十指相扣。
兩道紅繩,仿佛又回到他們的小指上。
容顏老去的美人,仍舊倔強,“郭容卿,我薑無憂從來不信任何人,但今夜,我信你。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你的妻子,隻能是我薑無憂!”
兩鬢染白的讀書人,淚流滿麵,“無憂,月圓了,我回來了,我娶你啊!”
二十五年前的月光,穿過光陰而來,溫柔落在他們發間,仿佛白首。
箭矢穿透了兩人。
他們依偎在一起,恰似初逢那晚。
今夜,月圓當如故,舊人複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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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無憂和郭容卿的故事,靈感來自於河圖《如花》的歌詞,如花等一個讀書人回來娶自己,等了一生。<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