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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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人在此喧嘩?!”

    一聲厲喝,圍觀的百姓紛紛止住聲音。

    滿身疲憊的男人領著一支輕甲隊伍,大步踏入都察院。

    正是提刑按察使,沈廷洵。

    得知趙府出事,他連夜趕去勘察,然而除了滿地屍體和火燒後的狼藉,一絲有用的線索也沒找到。

    男人麵容冷峻,墨色錦袍被霜雪浸染,腳下的獸紋官靴更是沾滿泥濘血汙。

    虞傾蘿望向他。

    那雙像極了虞落的剪水瞳眸盈滿淚光。

    沈廷洵怔住。

    過去那些年歲裏,虞落一直把虞傾蘿掩藏得很好,以至於他根本不知道虞落還有一個養在趙府的妹妹。

    然而虞傾蘿卻認識他。

    這個男人深愛著她的姐姐,甚至姐姐墳塚前的墓碑,都是這個男人一刀一劃親手刻成。

    她的繼水哥哥死了,她唯一能尋求幫助的,隻有眼前這個男人!

    冬晨破曉的風,寒冷刺骨,少女僅著牙白寢衣,身形單薄得仿佛枝頭破碎的花蕊,搖搖欲墜。

    素來冷沉的沈廷洵,下意識解開鬥篷,裹住少女冰冷的身軀,“趙家的事,我會查清楚,趙繼水不會白白橫死。”

    “是秦妄!”

    虞傾蘿突然抓住他的衣襟,“是秦妄殺了繼水哥哥!沈廷洵,你一定要抓住秦妄,給繼水哥哥報仇!”

    “你指認秦大人,可有證據?”沈廷洵瞥了眼那雙揪著他衣襟的手,神色莫名。

    這個姑娘不怕她,甚至十分熟悉他,而他也並不排斥她的靠近。

    就好像他們之間有根看不見的線,緊緊牽連著他們的關係。

    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不等他想明白,麵前憔悴的少女透支盡體力,暈倒在他懷裏。

    “大人,這個女人……”

    “馬上調集人馬,全城搜捕秦妄。”

    沈廷洵打斷下屬的話,攔腰抱起虞傾蘿,命人在後院收拾出一間廂房。

    對上下屬們不解的目光,他冷聲:“這位姑娘是人證,案子一天不結,都察院就有職責護她周全。”

    除卻他心裏那點道不明的私心,他的話句句在理,不容辯駁。

    ……

    “傅聽寒,究竟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要殺趙家人?你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

    瑢韻軒裏,沈思翎嗚咽痛哭。

    但此處已是人去樓空,終究不會有任何人回答她。

    沈思翎崩潰地跪倒在地,雙手撐著地麵,指甲深深從磚石上摳過,留下長長的十道血痕,“為什麽……為什麽……我那麽喜歡你……我那麽喜歡你啊!!”

    謝錦詞和沈長風終於趕到瑢韻軒。

    兩人沿路就聽說了趙府滿門被屠的事,回到沈府又得知沈思翎一夜未歸。

    謝錦詞料想沈思翎大約也知道了傅聽寒的事,所以強烈要求來瑢韻軒看看。

    因為如果找不到傅聽寒,沈思翎一定會去瑢韻軒。

    她衝進店鋪,果然看見了絕望的沈思翎。

    她就跪倒在那裏,昔日的珠圓玉潤、單純嬌憨,徹底消失不見。

    周身隱隱湧動的,是濃烈懼恨和悲戚。

    “思翎!”

    謝錦詞衝上去緊緊抱住她,“思翎!”

    沈思翎抬起朦朧淚眼,瞧見是謝錦詞,立即嚎啕出聲!

    帶血的纖細十指,緊緊地抓住謝錦詞的衣襟,淚珠子宛如連天雨水,無法自抑地滾落!

    “錦詞,錦詞啊……”

    少女啞聲,因為傷心欲絕,而根本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殺了趙知州,他殺了趙繼水!他,他割下趙繼水的頭顱,又把趙繼水的屍體推進水井……錦詞,我就躲在井裏呀,我親眼看著那具無頭屍落水,你叫我怎麽忘記?他為什麽要殺人啊……我該怎麽忘記?!錦詞,我死也不要原諒他!!”

    少女哭得滿臉通紅,淚水與鼻涕糊在一起,鬢發濕漉漉地貼在麵頰上。

    此時此刻,她渾身顫抖得厲害,已不在乎自己的儀態。

    謝錦詞叫沈長風把瑢韻軒的鋪門關了,親自打來熱水給沈思翎擦幹淨小臉。

    她沒有安慰沈思翎,隻是把她扶到床榻上躺了,又給她灌了個熱乎乎的湯婆子塞進被褥,“思翎,先好好睡一覺吧。你太累了,必須睡一覺才行。”

    沈思翎哭著,緊緊抱住謝錦詞,“錦詞,我要你陪我一起睡……”

    謝錦詞又給她擦了擦眼淚,陪她一道躺進被窩。

    沈長風推開鋪門,麵無表情地立在簷下。

    天香坊依舊繁華,隻是……

    世上最有道理的一個詞,大約就是物是人非吧?

    他拿出細煙管點燃。

    赤金纏絲的細煙槍,小指粗細,比巴掌稍長些,玲瓏小巧,放在哪裏都合適。

    這是他送給傅聽寒的東西,也是一柄最好的武器。

    從不離身的煙槍,傅聽寒走的時候卻沒帶上。

    他連這個都不要了。

    少年吞雲吐霧,腦子裏迅速盤點了一下目前的局勢。

    第一,薑束和傅聽寒從大戎這張棋盤上出局了,但薑束臨走前似乎給他挖了個坑。

    他猜測這個坑,是薑束向太子透露,他沈長風曾經刺殺過太子。

    但他現在仍舊好好站在這裏,太子沒有來抓他,也就是說,太子並沒有把他放到對立麵。

    太子,或者太子一派的人物,在觀望他,也或許是在對他示好。

    第二,聽說謝晚箏斷了一條腿。

    謝晚箏幹的事,驚雪已經全部告訴了他。

    謝晚箏會對謝錦詞動手,那麽很可能謝錦詞的存在已經威脅到這個假千金,這也是她下江南的目的所在。

    至於斷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胡瑜所為。

    驚雪說她下的蠱蟲其實很好解,就算沒有解藥,也不過是痛苦很長一段時間,稍稍落下些病根。

    但是,胡瑜竟然直接斬斷了謝晚箏的右腿……

    很明顯,胡瑜不喜謝晚箏,甚至對大司馬也有敵意。

    憑胡瑜的本事,輕而易舉就可以把蠱蟲的事歸到謝錦詞頭上,但他並沒有這麽做,他似乎保下了謝錦詞。

    沈長風眯起桃花眼。

    他可不可以認為,胡瑜很看好自己,所以他想借機抬舉沈家?

    胡瑜是太子的人,或許他希望自己能成為太子的爪牙。

    爪牙……

    嗬嗬。

    白霧氤氳開煙草香。

    煙霧繚繞裏,少年笑容瘮人。

    片刻後,他進了廂房。

    屋子裏點著一爐安神香,床帳緊掩,謝錦詞和沈思翎還在熟睡。

    他正琢磨著要不要欣賞下謝錦詞的睡顏,床帳忽然被人掀開。

    沈思翎小臉蒼白,定定注視著他。

    沈長風挑眉,“怎麽了?”

    少女一言不發,輕手輕腳地下床,突然就跪在了他麵前。

    沈長風側身避開她的大禮,“沈思翎?”

    少女淚痕已幹,雙眼仍舊紅腫,“四哥,你要幫我!我不相信傅聽寒會平白無故屠殺趙家人!”

    沈長風深深抽一口煙,“四妹妹,事實是你親眼所見,你信或不信,都影響不了什麽。況且我一個白身的庶子,怎麽幫你?”

    “我知道,四哥並不像表麵上那麽簡單!”沈思翎語氣急促,“你,你送我去大梁,我要找到傅聽寒,我要親自問他!”

    沈長風歎息。

    他撩袍在圓凳上坐下,“人家現在是大梁的皇子,你就算去了大梁,想見他又談何容易?”

    “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沈思翎忽然起身撩開床帳,“如果你不幫我,我就馬上叫醒錦詞,我要告訴她,你就是浮生君!”

    沈長風正把玩茶盞呢,一個激靈,險些摔碎手中瓷器。

    他滿臉一言難盡。

    日了狗,沈思翎是怎麽知道他身份的?!

    沈思翎小臉倔強,“是傅聽寒告訴我的!四哥哥,你很喜歡錦詞吧?如果不想被她知道你欺騙她,那就請你幫我!”

    沈長風慢悠悠把茶盞放回原處。

    什麽時候,他沈大爺也淪落到被人威脅的下場了?而且這個人還是他向來乖巧的四妹!

    他的弟弟和妹妹,就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真真是感情誤人!

    他醞釀片刻,淡淡道:“你要去大梁,可以,但不是現在。”

    “那是什麽時候?”

    “兩年或者三年後。用沈思翎這個身份去大梁,肯定行不通,屆時我會另外為你安排身份。你以後常去金鱗台,我會為你延請最好的花娘,教你書畫歌舞,教你如何取悅男人。甚至,我會在你的容貌上動一點手腳。”

    “取悅男人?”

    “對,你要學會如何取悅男人。因為你必須用舞姬的身份去大梁,再接近傅聽寒。最好的結果,是成為他身邊的寵妃。隻有成為他的女人,你想問什麽,才可以問什麽,明白嗎?”

    沈思翎若有所思。

    屋中落針可聞,隻餘下謝錦詞綿長的呼吸。

    良久,沈思翎咬了咬唇瓣,“我雖蠢笨,卻也知道世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四哥幫我這麽多,我需要付出什麽?”

    “第一,永遠不要告訴謝錦詞我的身份。第二,需要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把大梁皇廷的消息透露給我。”

    少年很散漫,仿佛隻是說著無關緊要的事。

    卻隻有他自己知道,在戎國與梁國博弈的這盤棋局上,已經有了他沈長風的棋子。

    沈思翎望了眼熟睡的謝錦詞,點頭應下。

    謝錦詞醒來,瞧見沈思翎正乖巧坐在圓桌旁,吃著沈長風從銅雀樓叫來的熱乎飯菜。

    她肯吃東西,就證明她已經緩過來了。

    謝錦詞稍稍鬆了口氣,打了熱水梳洗,“思翎,等吃完飯,咱們就回家,不如你搬去漾荷院吧,咱倆一道住多好?”

    “不用了,我沒那麽脆弱。”沈思翎放下筷箸,擦了擦唇瓣,“錦詞,我已經想好了,傅聽寒雖然走了,但我得好好活著。隻有活著,才能有機會再見到他!”

    謝錦詞看著她。

    珠圓玉潤的小美人,雙眸晶亮。

    可是其中閃爍的,再也不是嬌憨單純。

    她在心底歎息。<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