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追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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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裏宴客聲此起彼伏、笑鬧不絕,可這座屋子裏,卻靜得能聽見角落滴漏的聲音。
“謝錦詞,我哥不在了,可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爹一旦知道,必定情緒激動,甚至可能導致病情加重……族中親戚又對我家虎視眈眈,如果他們知道我哥不在了,上門瓜分財產都是輕的……”
他埋在謝錦詞的頸窩裏。
眼淚順著少女的肌膚往下滑落,徹骨生涼。
“謝錦詞,當初他去參軍時,我鬧脾氣,不肯叫他摸一下我的腦袋。如今想來,那時的他該有多失落?如果知道是訣別……如果知道那一次是訣別……”
他,
不會那麽不懂事。
謝錦詞抬起手,輕撫了下他的後背。
少年起初隻是哽咽流淚,到最後,他忽然嚎啕大哭:
“謝錦詞,再也不會有人拿棍子逼我讀書了,我在外麵欺負人,再也不會有人拎著禮物替我上門賠罪……我風光時,再也不會有人驕傲地誇一句,那是我弟弟……”
謝錦詞眼淚潸然而落。
她望向跳躍的燭火,目光平靜,“陸景淮,雖然我說話可能有些殘酷,但哭完這一場,你也該成長起來了。不為其他,隻為陸大哥。”
寒風敲打著窗欞。
院子角落,積雪未曾消融,卻有野草的嫩芽悄然萌生。
為了不被凍死在地底,它們必須努力生長。
生命本就如此。
就在謝錦詞安慰陸景淮時,一道紅色身影,撐傘踏進沈府後院。
寧搖星輕車熟路地來到陳語薇寢屋外,看見她挽著婦人發髻,正當窗刺繡。
她趴在窗戶上,“你在繡什麽?”
寧家大小姐,陳語薇自是認識,瞧見是她,笑道:“繡一隻小肚兜。隻是不知肚子裏的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因此有些發愁是繡蝴蝶圖案好,還是繡小老虎好。搖星,進來坐吧,我讓侍女拿花糕給你吃。”
她去年誕下男嬰,郭夫人再不提給沈廷硯納妾一事,夫妻二人照舊相敬如賓,這不,又懷上了第三胎。
寧搖星搖搖頭。
她的膚色很白,因此襯得瞳仁格外烏黑,“陳語薇,我很喜歡陸景從。”
陳語薇愣了愣。
“陸景從這次出征,我派出很多探子替我打聽消息。你猜,他現在怎麽著了?”
女孩兒歪頭嬌笑,姿態無辜又單純。
陳語薇看不出她在想什麽,見她笑容可愛,於是試探道:“他……是不是打了勝仗?”
“哈哈哈!”寧搖星笑得越發燦爛,“陳語薇,他死啦!大哥哥死啦!他戰死沙場,萬箭穿心,他死啦!”
繡花針刺進了陳語薇的手指。
殷紅血珠滲出,她卻顧不得疼痛,隻是茫然四顧。
良久,她搖搖頭,“不可能!他雖是個讀書人,卻也有一身好武藝……”
侍女們被驚動,匆匆趕過來。
她們想把寧搖星趕走,紅衣少女轉著小紅傘躲開她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騙你做什麽?大哥哥因為你多年不娶,臨走前最想見的人也是你,而你卻在他出征時連送行也不曾去!陳語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找棵樹吊死自己!你就是個蠢貨,是個負心人!大哥哥死在戰場上,你卻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在這裏享受歲月靜好,你不配得到大哥哥的愛!”
“你胡說!”
陳語薇發瘋般扔掉繡繃,身下卻緩緩滲出血液,逐漸染紅了她的裙子。
“血!”
“好多血!”
侍女們尖叫,慌亂地扶住陳語薇,又忙著去請大夫,一時間後院裏亂成一鍋粥。
寧搖星撐著小紅傘,麵無表情地立在簷下。
兩行眼淚從眼眶裏淌出,她語氣冷靜得可怕,“陳語薇,你從來都不配。你這種女人,就該去死。”
沈府徹底亂了。
寧搖星撐著小紅傘離開,卻在長安巷口遇見了一個人。
青衣少年,慵懶地披著件繡銀鶴望蘭大氅,散漫地靠在牆壁上,正優哉遊哉地吞雲吐霧。
她隻當沒看見,繼續往前走。
“太子妃……”沈長風懶懶開腔,“或者說,我叫你陸夫人會讓你更開心?”
寧搖星冷笑回眸,“作甚?”
“你臉上,有個巴掌印。”
寧搖星摸了摸自己的麵頰。
這是上次被她娘打的。
她娘下手很重,她又不願意用藥,就故意頂著這個巴掌印到處晃悠,叫外人瞧瞧她娘有多狠心,可把她娘氣壞了。
她放下手,“與你何幹?”
“我沒料到,堂堂寧家大小姐,竟然喜歡陸景從。”沈長風邪肆勾唇,“不過,如果我是姑娘家,我大約也喜歡陸景從那類男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
“被你娘逼著勾引太子,成為如今聖上欽定的太子妃,今後一輩子都將活在皇宮的囚籠裏……寧搖星,這世上你最恨的,該是你娘吧?”
寧搖星挑眉一笑,“你想利用我對付我娘?”
沈長風慢悠悠吐出煙圈,秀麗穠豔的麵龐隱在煙霧後,妖美非常,“寧搖星,我要寧扶意死。”
這世上,對他好的人屈指可數。
如今一個遠走他鄉,一個不要他了,還有一個死了……
所以他沈長風現在就是條沒人要的瘋狗,逮誰咬誰的那種!
“隻要寧扶意死了,我就算是報了仇,而你寧搖星也能得到自由,雙贏局麵,何樂而不為?”
少年聲音陰沉。
寧搖星轉了轉小紅傘,沒搭理他,蹦蹦跳跳地朝寧府方向走。
走出去三步,她突然回首,笑靨如花:“好!”
……
因為即將去上京,所以謝錦詞這些天都在降鶴院陪老太太。
老人家很舍不得她,把她摟在懷裏,為她捋開額前碎發,“也不知道你外祖母是個什麽性情,待你好不好……不過咱們詞兒模樣好,性情也好,她豈有不喜歡的道理?”
謝錦詞靠在她懷裏,眼睛裏帶著不舍,“祖母,前些天我還幻想著上京是怎樣的風貌,可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我真有些舍不得……”
“別怕,等開春了,你義父調職上京,祖母一家也是要搬過去的。那個時候啊,咱們又能親近了!”
老太太笑著安撫。
廳堂外,沈長風默默立在簷下。
這些天,任何場合隻要他一出現,謝錦詞就會馬上離開。
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他甚至隻能躲在屋外。
正吹著寒風,梅青捧著帖子匆匆過來。
還沒進去,沈長風先攔住了她,“手裏拿的是什麽?”
“帖子啊!寧家送來的,明兒上元節,寧公子約小姐出去看燈呢!”
沈長風不動聲色,“我替你轉交給她。”
“也好!”
梅青毫無防備。
江南的上元節,比除夕夜還要熱鬧。
潯江河畔掛滿花燈,各式各樣的燈籠一望無際,燦爛猶如燈海。
遊人熙熙攘攘,滿街鬢影衣香,停泊在江畔的畫舫鱗次櫛比,晃悠著傳出江南特有的琵琶曲兒。
風存微迫不及待地登上畫舫,欲要親近親近江南的花娘,卻在半路被蕭幼恩截了胡,哭著鬧著不許他親近別的姑娘。
沈思翎倚在金鱗樓的鏤花扶欄後,目光越過江南,朝西北方向極目眺望,因為那是她終將去的地方。
蕭敝言、張祁銘等人在銅雀樓包了雅座,麵紅耳赤地劃拳行酒。
處處都是熱鬧。
謝錦詞卻依舊待在漾荷院的繡樓裏,安安靜靜地翻看書卷。
窗外遠遠傳來城裏的笑鬧聲,越發襯得此處安寧。
梅青端著燕窩粥進來,笑道:“小姐是個溫婉性子,府裏的姑娘們都出去看燈了,你卻還要在家看書。就連寧公子約你,你也不出去。”
謝錦詞翻書的動作頓住。
她詫異抬頭,“寧公子約我?”
“就是寧在野啊,坐輪椅的那個!他派人送了帖子,約小姐去城郊河畔看燈,小姐,你不會沒看見帖子吧?!四公子說要拿給你的……”
謝錦詞一點印象都沒有。
沈長風根本就沒來找過她!
她氣惱沈長風,隻得道:“你親自去一趟城郊河畔,如果寧在野還在的話,你就跟他道個歉,說我去不了……罷了罷了,我還是親自跑一趟吧!”
謝錦詞乘坐馬車前往城郊時,一道聖旨抵達陸府。
大意是說在對梁國的幾場戰爭裏,陸景從戰績赫赫,但最終為國捐軀,可歌可泣,因此追諡他為武安侯,可世襲。
陸景淮麻木接旨。
前來傳旨的太監乃是陸貴妃的人。
他恭敬道:“貴妃娘娘得知大公子戰死沙場,在宮裏哭了三天。她傳了話,命奴才務必帶二公子一道回京。娘娘說,她要好好看著二公子,不能叫陸家沒了後。”
陸景淮握緊聖旨,麵無表情。
後院,陸家家主陸譽形容枯槁。
他的兒子死了……
都怪他,如果他當初攔著景從,他又怎麽會戰死沙場?
都怪他,都怪他啊!
年近半百的男人,眼淚不可抑製地滾落,他死死揪著被麵,無聲哭泣。
直到眼淚流幹,他突然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
“噗”一聲,
一口汙血自他嘴裏噴湧而出,濺在床榻上,觸目驚心。
“瑤兒,瑤兒……對不起……你,莫要怪我才好……”
男人的目光開始渙散,他捂著胸口,虛弱呢喃,直到再無聲息。
他始終睜大眼睛盯著虛空。
至死也不曾瞑目。
……
寧府,千相塔。
寧搖星立在冰棺前。
冰棺中的男人俊美無儔,仿佛未曾死去而隻是沉睡。
“千年寒冰鑄造的棺材,果然厲害。”
她歎息,毫無感情地把男人從冰棺裏拖出來。
在離開冰棺的刹那,男人容顏快速老去,很快就化作醜陋的枯骨。
寧搖星把枯骨扔在地上,隨意擦了擦雙手,“把冰棺抬下去。”
“小姐?”
侍衛們震驚。
寧搖星眉眼凜冽,“聽不懂我的話?!”
幾名侍衛不敢多言,隻得照做。
寧搖星跟著他們離開千相塔,連步伐都是雀躍的。
她已經派人半路截下大哥哥的屍體,她要把大哥哥保存在冰棺裏,日夜守候。
這世上,
還有什麽東西比她的光更重要呢?<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