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無關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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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風吹拂著皇宮的紅牆綠瓦,吹亂了站立在天下之巔的應暉,那顆煩躁的心。

    

    白氏出了此番荒唐事,他明白朝中人雖不敢言,但背地也會議論他們的肆意斂財。若如今他還重任白氏,必然會引起朝中大臣的不滿,近來還是要靜置他們一段時間。

    

    白氏行事如此不周,背後不知瞞著他幹了什麽,他定然不能將大權予他,但說到底,整個朝廷與他有親的,除了白氏亦無他家,連他的皇後,也是白氏的堂親。

    

    文華殿內,黃花梨屏風,雕刻著精巧的花紋,紫檀狼毫文房美器,雅致而奢華,但端坐於其中的九五之尊,根本無心欣賞,太皇太後送來的舒神香,飄繞在一室,卻不能讓應暉的心舒暢一分。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奏章,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躍於眼前:毛方。

    

    毛方這一族可真的算得上顛沛流離,毛氏本就是前朝開國功臣,而後卻被杯酒釋兵權,不禁丟了官爵之位,還當著朝廷百官麵前,立下誓言,自己的子孫永不入朝拜爵。兜兜轉轉了幾個李氏皇帝,毛氏越漸式微,卻出了一個毛方,撞上了李氏皇朝顛覆,終於步步為營,走到了兵部尚書之位。

    

    一想到藏在毛方那雙丹鳳眼中,掩飾不住的對權利的渴望,應暉不禁輕笑了一聲。

    

    這樣的人,應該不願僅停留在原位,以權誘之,結成姻親,為他所用,會是一枚最好使的旗子!

    

    ——

    

    不向橫塘泥裏栽,兩株晴笑碧岩隈。枉教絕世深紅色,隻向深山僻處開。

    

    言暮看著滿山的木芙蓉,不由得喜笑顏開,策馬前行,不遠處就是師父的府邸了。

    

    易水河畔的柳樹飄起了飛絮,初秋豔陽下,她穿著娘親做的青白繡芙蓉男式錦衣,腰間束荼蘼色長穗絛,一雙靈動的眸子笑意昂揚,玉白臉頰上英氣襲人,挺直的腰杆如白楊般纖細茁壯。

    

    許是包袱裏裝著的“真相”太貴重,她一路趕路,比去時還快,十日不到就回到了師父家中。

    

    “師父,阿川叔,我回來啦!”

    

    言暮咧著嘴高興地大聲說道,讓側躺在溪上涼台,津津有味地看著話本的北郭先生,不由得停下最精彩的片段,抬頭張望。

    

    而旁邊正在垂釣的梅川,隻得眼睜睜地看著準備上鉤的魚兒,被小娃娃震耳欲聾的嗓聲嚇跑。

    

    “回來啦!”北郭先生撐起身子,看著小徒兒一蹦一跳地跑向自己,不禁恍惚了一下。曾幾何時,她亦曾幻想過,生兒育女其樂融融之景,與現在倒是有了幾分相似。

    

    “買回來了嗎?”她的語氣變得柔和,盯著背著包袱的小徒兒,腰間居然沒配劍,不禁有些疑惑。

    

    言暮一聽,便急著獻寶,一躍跳上了涼台,輕輕地震了一下台上木板,梅川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又準備上鉤的魚兒,箭一般地調頭溜了。

    

    “買回來!”言暮這一路小腦瓜轉了又轉,心知回到師父處必然要將“真相”給她,也不知道該拿什麽表情對上師父,最後便打算使壞一次,假裝自己沒打開過,從未看過裏麵的東西。

    

    她躺開背著的包袱,將那個包得實實的黛紫色包裹,遞給了北郭先生,一雙故作天真爛漫的杏眼定定地看著對方,好似一個不懂世事的孩童。

    

    北郭先生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兒,也不說話,接過布包一層層打開,眼神波瀾不驚。

    

    隻見她慢悠悠地拿起包在裏麵的卷軸,一把打開,細細地讀著裏麵的內容。一邊看,還一邊點頭,不知看到哪裏有意思,居然還輕聲笑了出來。

    

    從言暮把包裹遞給北郭先生,那雙眼睛就沒離開過她的師父,她以為師父看了卷軸的內容,會大怒於白氏的有恃無恐橫行霸道,會大喜於她的侄兒原來還有生的希望,可這些她都看不見,北郭先生那雙含著故事的眸子,就這樣風平浪靜地讀完了。

    

    “你看了嗎?”北郭先生麻利地卷起卷軸,抬頭直直看著自己的小徒兒。

    

    言暮聞言,黑溜溜的眼珠子滾了滾,隨即便想個撥浪鼓般密集地搖著頭。

    

    北郭先生見狀,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審視的目光將言暮小小的臉蛋兒看得發紅:“喲,還敢說謊了!不老實說,為師就罰你砍三個月柴。”

    

    “嘶!”言暮有些難堪地看著師父,沒想到自己掩飾得如此之好,都能被師父識破,隻得立馬乖巧,小雞啄米般密集地點頭,語氣顫顫:“看了。”

    

    “也對,你跟我一個德行,怎麽可能憋得住!”北郭先生故作氣憤,心中又有一絲絲得意,小徒兒這性子跟自己是有七分相似的,平日做事還是毛躁了些,但學起東西來又能沉得住氣。

    

    放著這二百兩的“真相”,賣了這麽多的關子,哪有不先瞧個痛快的道理!

    

    “看了就看了,怕什麽!”北郭先生舉起卷軸,往言暮的小腦袋敲去,言暮以為師父生氣,便立馬緊緊地閉著眼睛,咬緊牙,準備接受師父的訓責。

    

    卻不料,卷軸隻是輕輕碰了一下她的頭頂,師父就收回去了。小丫頭頓時便知道師父根本沒生氣,一下睜開了含著秋水的眼眸,彎彎地笑了起來。

    

    北郭先生見狀也微微一笑,語氣愈發溫柔:“今晚好好歇息!”

    

    笑眯眯的言暮正想點頭回應,卻聽到師父後麵那句:

    

    “明日開始,砍三個月的柴。”

    

    一直在一旁安靜地垂釣的梅川,一聽北郭先生的話,不由得手微微一抖,便又一次嚇跑了在水中準備咬鉤的魚兒,不過這下,他心中卻是愉悅的。

    

    ——

    

    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

    

    毛方跪在府上祠堂中,對著一桌子的靈牌,慢慢地燒著手中的紙錢,一遝燒完,又向著身旁的毛元青手中接過另一遝,繼續地燒著。

    

    “今日皇上傳我入宮,問你想不想娶白氏的女兒為妾室。”毛方一雙鳳眼幽幽,映著火盆裏的火光,看不出心中所想。

    

    “爹,我不想。”毛元青與毛方有著一模一樣的鳳眼,但裏麵沒有火光,隻有一絲笑意。

    

    “那我明日就拒絕了。”毛方一片一片地燒著紙錢,那稍縱即逝的灰燼燃著若隱若現的香氣。

    

    “兒子想娶茵茹郡主。”毛元青眼中的笑意更勝,此刻,也映出了那道火光。

    

    毛方沒好氣的搖了搖頭:“你想娶郡主做妾室?簡直是獅子開大口!”

    

    且不說應茵茹是前太子應明之女,就論她是應氏現在唯一的女子,讓她屈尊做個兵部尚書之子的妾室,說出去都是以下犯上。

    

    “不做妾室,做正室就行了吧!”毛元青鳳目全然被火光暈染,依舊笑著的薄唇帶著果斷和狠厲,跟他殺伐無情的爹一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你要休了現在的?”毛方這下也顧不上燒紙錢了,轉過頭看著言笑晏晏的兒子,不知是驚訝還是欣慰。

    

    此刻的毛元青根本沒留意毛方的眼神,腦海裏隻是在想,七出之條,現在的夫人沒有犯任何一條,夫人世家出生,三從四德,“妒、不孝、多言、盜竊”皆不可能做出,兒子女兒也給他生了,也絕不是“無後”,這些名頭怕是安不上了。

    

    那就隻能是“惡疾”吧!

    

    “得想個法子了!”毛元青看著眼前先祖的靈牌,徒然不覺心中企圖有駁天理,反而笑意越發的深,讓跪在他身旁的毛方也不禁涼透了心。

    

    霎時間,祠堂靜謐無垠,隻留下火星子劈裏啪啦作響。

    

    ——

    

    中元之夜,月也圓,卻不是團圓。

    

    言暮看著窗外的一輪明月,鋪開一張宣紙,她可沒忘記與莊霖之約。

    

    可一提筆,這些日子的種種便一下子紛亂了她的腦海。

    

    她如何寫,路上遇見一白麵書生,與之同吃同住,偶而談天論地,還誤打誤撞一起泡過了澡。

    

    她如何寫,桃花觀中的靜絕真人,竟是李氏皇後,還向她買回個荒唐真相,不知自己與之是否為血親。

    

    她如何寫,她化名拂衣,刺殺朝廷命官,讓百姓為生命抗爭,鬧得整個淮南風風雨雨。

    

    她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正包著一朵嫣紅的桃花和一片染血的葉子。

    

    凝視了許久,終於豁然開朗,提筆落字:“吾兄敬啟……”

    

    油燈照亮著一方小小天地,言暮徐徐地講述了桃花鎮路上是所見所聞,所痛所憐,所學所感。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不走出家門,她不會知道百姓的苦痛,不跌跌撞撞,她不會明白百姓的畏懼。世人隻能自救,天下昏聵不明,百姓終有被逼上梁山之日,也必會頓悟,她隻希望到了那日,死傷能減到最小!

    

    “拂衣行事荒唐,然吾明白,此人並非亂為,若吾兄於桃花鎮目睹一切,亦會選擇做和他一樣之事!”

    

    “出門遠遊,吾不敢與爹娘訴說,望吾兄知曉,藏於心底,勿告他人……”

    

    中秋之夜,月圓,人仍不能團圓。

    

    天機山上,應日堯喝著杯中釀了許些年的桃花酒,一字一句地讀著言暮的信。

    

    仗義行俠是她,細訴衷腸也是她,滿院子的燈火,照在細細讀著信的應日堯,那雙不見清冷的眸子上,照在靜靜聽著話的莊霖,那雙帶著柔情的眼睛上。

    

    忽然,應日堯讀著讀著便停下了,莊霖有些生奇地瞧著對方,隻見他伸手從那裝著信的牛皮信封上,拿出了一個桃木書簽,上麵粘著一朵桃花和一片葉子。

    

    這片葉子,是那夜……

    

    他定定地凝視著手中的桃木書簽,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流出一絲自己從未有過的感情,好似一根輕不可見的羽毛,微微地撩撥著他的心那般,怪!

    

    “這是什麽?”莊霖好奇地盯著三師弟手中的木片,問道。

    

    應日堯被他的話勾回了心神,繼續讀道,卻不知語氣都變得溫柔的些許:

    

    “如今世道流離失所,人言百無一用是書生,吾從未如此認為,蒼天雖亂人心潰散,但吾仍看見了許多有誌之士,願意去為國奉獻才華!”

    

    “吾將桃花和葉子製成書簽,送及予兄,望吾兄可專誌讀書。書不盡意,餘言後續!”

    

    莊霖聞言立刻向應日堯伸出手,接過那桃木書簽,認真地撫摸著上麵的壓花,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感歎道:

    

    “我妹妹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大字都不識一個,這麽想來,我還真沒用啊!大概這書簽,我是永遠都用不上了吧!”

    

    應日堯放下信,看著莊霖端起酒杯,一口將杯中飄著桃花香的美酒飲下。突然破天荒地寬慰道:“師父說過,二師兄是天下純善之人,天生你,必有意!切勿妄自菲薄!”

    

    美酒過吐,莊霖暢快地呼了一口氣,一雙眸子便從失意轉變成釋懷。

    

    “這書簽,給我吧!”忽然,應日堯帶著深意的嗓音,從對麵響起。

    

    莊霖一聽,有些離奇地盯著自己的三師弟,自己剛說用不著,他就要拿走?這可不行,好歹也是他寶貝妹妹親手製來送給他的!

    

    他正想拒絕,卻聽到端坐在滿院霓虹燈火下的應日堯,饒有興致地說道:。

    

    “我有更好的東西,與你相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