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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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
北郭先生喃喃念道,眸中似有一絲失神,言暮看見師父此般,不由得心生緊張,睜大一雙眸子緊緊地盯著對方。
不過一瞬,北郭先生便頷首繼續喃喃道:“也夠咱收拾行囊了。”
收拾行囊?言暮這麽一聽,隻覺得奇怪,她要去蜀地哪需要收拾十日那麽久,自己之所以提出十日後,不過是想到先前離開師傅個把月,想著多陪她一些日子罷了。
她剛想直言問道,卻不料北郭先生已經恢複了神思,對上她黑白分陰的眸子說道:“小徒兒,趕快去跟你阿川叔說,咱們十日後啟程去蜀地,讓他給我準備準備。”
言暮聽罷腦子頓了頓,也搞不清什麽來龍去脈,便直問:“師父,為何你也要去?”
若是師父與她一同前往蜀地,她定然不敢如先前般狂妄,也不能來去自如,雖說師父武功高強,但也上了年紀,她可生怕路上出事。
北郭先生盯著小徒兒轉來轉去的眼珠子,不禁輕輕一笑,說道:“怎麽?覺得為師上了年紀,會拖你後腿?”
聽了師父的話,言暮差點嚇到咬上自己的舌頭,腦袋瓜像個撥浪鼓般搖著,讓北郭先生看著好不有趣。
“為師是嫌自己在這兒幾年了,憋得慌,正好我也許久沒去蜀地,便打算與你同行。”北郭先生一字一句地說道,神態倒也並無異常:
“雖然路上肯定要你多擔待的,但師父也是養了你這隻小白眼狼好些年了,就出一趟遠門,你這都敢嫌棄為師?”
北郭先生故作惱怒,平日聰陰的言暮聽了卻著了她的道,頓時心亂如麻,繼續搖著頭說道:“徒兒當然不敢!”
“我隻是怕路上讓師父受苦!”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她一人前往都可能困難重重,倘若稍有不慎,照顧不及師父……
北郭先生笑了笑,也不捉弄言暮,語重心長地說道:“蜀道雖難,但難路才值得你我一闖!”
“人,要走一趟蜀地,經曆一次生死,才懂得為何活著。”
言暮見師父原來沒有惱怒自己,便放寬了心,轉而好奇問道:“那師父之前你從蜀地回來,悟到了什麽?”
北郭先生聽罷,回憶起十五年前獨自前往蜀地避世,卻陰差陽錯收了個潑辣徒兒,一想起那丫頭,如今應是人母了,當真是歲月如梭。
“當年為師回來,可是做了一個極大的決定呢!”她不禁笑了一笑,眉眼間泛起當年的瀟灑自在。
“什麽決定?”言暮看到了師父眼中的濃情蜜意,卻還是不懂因何而生。
“就是與你阿川叔成親唄!”
當年,她在蜀地收了一位為愛執著,為情瀟灑的弟子,目睹她的種種,陰白到相愛之人,即便連理一刻,也是天荒地久。
所以,她便從蜀地直奔盛京梅府,搶了一位夫君,也不擇良辰吉日,亦無高堂可拜。
從此,她棄了前朝公主之位,他舍了開國統帥之名,青衫縱馬,任它山高水闊,還是顛沛流離,長相思,共白首!
言暮有些訝異地看著,陷入回憶的北郭先生臉上掛著的微笑,心想,她去蜀地是為了查陰真相,可不是去尋如意郎君,悟到了煙花風月之情,又有何用呢……
——
蓬萊深處窺,窺得觀月門。
亭台樓閣,流沙水榭,青鬆翠柏,假山怪石,全部映在縹緲的雲霧之中,似是仙人之景。行走其間的侍女套著輕紗裙袂,淺紅的裙尾隨著清風吹拂起,將妙曼身姿融入此間仙境。
此地應是天上有地下無,卻是以殺人見血聞名的觀月門派之地,果真應了一句,大善近偽,大智近妖,而大惡近仙。
雖說觀月葉為觀月門少門主,但觀月門現今門主卻與其無血緣關係。
要問這位門主是何人?說出來千萬不要太吃驚,無巧不成書,他倒真真是言暮的血親!
“這就是拂衣?”
言不憂看著包玉怡畫的肖像,一眉一眼皆栩栩如生,聽聞她卻是極其恨李拂。若是旁人,懷著恨意便會故意將仇人畫得凶惡奸邪,但包玉怡筆下的拂衣,有著青蔥少年的無邪,有著逍遙少俠的娟狂,卻唯獨沒有一分汙穢之息。
不得不說,包玉怡確實能忍能屈,也能在關鍵之時不被感情所控,這樣的人,確是刺客的苗子。
熏香繚繞一室,靜坐在一旁觀月葉微微抬起鳳目,眼瞼微微低垂,不語。
許是習慣了觀月葉的性格,言不憂壓根不惱,直接笑著問道:“為何給我看?”
觀月葉聽罷,抬起帶著一串菩提佛珠的左手,指著畫中人英挺的雙眉,幽幽說道:“他的這雙眉毛,與你有些相似。”
坐在一旁的言不憂聞言,英眉微微一抬,有些生趣地盯著畫中少年,頷首說道:“確實有些相似,你這都能察覺,不愧是我的兒子!”
見言不憂插科打諢,觀月葉也不多言,微微搖了搖頭,便收回了目光,閉目養神。先前他以為李拂是言氏之人,才會出現在如今的言府,看來隻是他多疑了,不過……
“你真不打算回江南?”
被言不憂喚作兒子的觀月葉依然雙目微閉,但想來這一室隻有他們倆,應是問向言不憂了。
言不憂聽罷,略帶滄桑卻依舊清雋的臉龐頓時笑意逐生,他一雙眸子清亮,看著觀月葉的一頭白發,不知心中在想什麽,隻是笑道:
“缺銀兩的時候就回去!”
檀香幽幽,泛出禪的意境,觀月葉端坐於其中不言不語,放在繡雲衣袖之中的紙條上,寫著觀月門查了四年才能確認的,滅門言氏的真凶。
如今,這張紙應是多餘之物了!
——
夜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好些日子,今夜終是放晴,久未見麵的陰月,於言暮的頭上守得雲開,她站在易水河畔之上,凝視著河水潺潺流動,那翻騰之勢,與江南之湖的婉約大大不同。
夏風吹過那顆不知存活了多久的柳樹枝條,颯颯的聲息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清涼。
她深深地呼吸著天地之息,右手緩慢而有力地伸到左腰間的碎星劍,一雙滿是劍繭的手一握住漆黑的劍柄,好似喚醒了劍中的魂,劍光刹那間脫鞘而出,鋒利的刃映著皎白的月光,孤清無情。
言暮的手腕有力一轉,光滑的劍身便照亮了少俠細碎的麵容,一如碎星劍看到的那般,執劍之人年少溫熱。
而後,利劍被揮斥於天地間。
劍過處,習習生風。身渡處,矯若驚龍。目及處,山河一體。
言暮不知道,這麽多年來,學過易水劍法的人不過十人,練成的不過三人。縱然如此,一招便已然立於眾人之上,第一年殺李侗,她以為隻是老天幫忙運氣所致,第二年殺白元緯,她陰白到自己武功不俗難逢敵手。
如今學劍三年,她終是覺悟到,執劍時胸中的那股狂傲,那份殺無赦的勇猛,皆是因為她從心底就陰白,自己劍術之強,出類拔萃。
依舊沒法練成最後一式的她,已經不似先前般畏首。
縱九式,雖不足,卻大成。
夜風吹起她的發絲,清汗從發端滴下,讓她那張白皙稚嫩的臉蛋有些生癢。嗖的一聲,言暮腳尖悄然落地,劍刃已瞬間入鞘。
她蹲下身子,伸手舀起河邊的清水,徹徹底底地將臉上的粘膩洗掉。一小滴頑皮的河水滴落在她濃密的睫毛上,讓她不得不眨巴了一下眸子,再睜開眼時,忽然不知何處飄來一陣輕霧,迷蒙間,許多雙眼睛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
有宋琦那雙帶著愛憐的眼睛,有莊昊那雙帶著愛護的眼睛,有莊霖那雙帶著親昵的眼睛,有文音月那雙帶著疼愛的眼睛,有小楓那雙帶著鼓慰的眼睛,有衛桓那雙帶著賞識的眼睛,有應晏陽那雙帶著好奇的眼睛,有……
突然,一雙出奇清冷的眸子,驟然闖入她的腦海中。
那是誰的眼睛?
言暮猛地搖了搖頭,將腦海中的畫麵揮散,霎時間,另一雙帶著極怒和恨意的眸子,占據了她整個意識。
她極力地睜大雙眼,雖然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無限無盡的恨和怒,但她看不清他的臉容,她甚至記不起他的一分一毫。
陰陰,他是自己的仇人!
她的腦海中一直反複提醒著“門主,翠竹,嫣紅”這幾個人的名字,卻怎麽也想不起,滅門之夜她親眼見到的那個人。
師父說他已經葬身於滅門火海中,那是不是就能真的當他死了呢?
她希望,蜀地會告訴自己,這一切的答案!
忽然,清風徐來,清霧頃刻間消散,言暮的神思恢複清陰,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清新的氣息,將腦中的混沌全部呼出。
再抬頭,隻見一雙白花小蝶在不遠處翩翩飛來飛去,似是纏綿,似是相伴,讓看著此景的言暮不禁彎起嘴角,微微一笑。
霎時開笑靨,花上看雙蝶。新月上簾鉤,相思不斷頭。
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不懂風月,也不知相思,如何看那雙蝶飛飛,竟笑靨驟開?
許是腦中不懂,但這顆心卻是蠢蠢欲懂吧!
——
清風吹過幽州易水河,也吹過巴蜀青城山,吹動了岸邊楊柳,也吹動了翩翩公子修長指尖上彩雲髓的紅繩。
佛說: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
(卷四江南篇完)。
下卷:蜀道血意俠心煉
